揭秘催眠師的秘密:有人求我治療失眠,有人請我消除記憶_風聞
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原创真实故事2019-12-11 18:21
催眠,通過潛意識去改變人,是一種廣受關注的心理手段。催眠師通過催眠進入記憶,去幫助治療對象打開心結。一天,一個失戀的女孩前來,希望催眠師能幫自己擦除關於糟糕戀情的記憶。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527 個故事
故事時間:2012-2015年
故事地點:北京
這間位於北京二環裏的心理諮詢室不足十平米大,相對小的空間,能讓來訪者感受到安全感。地面上鋪着顏色柔和的灰色地毯,我在辦公桌上擺了幾盆漂亮的綠植,恰好在諮客能一眼看到的位置。
顧曉丹第一次走進諮詢室,還是2015年冬天,她坐在沙發上,喝了幾口我遞過來的水,問:“請問催眠能治好我的失眠嗎?”她已經飽受失眠困擾多年。
我告訴她:“我可以給你催眠,但我想先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你。我們可以安排一到三次的面談,聊聊你的大概情況,隨後我們再討論一個合適的治療方案,不到特殊情況,不必用這種方式。”
催眠,是一種心理治療的輔助手段,它不是催眠師的單方面操縱,而是需要催眠師和被催眠者的互相信任與配合。
因為失眠而想來體驗催眠的諮客,我每個月都會遇到幾個。但不找到失眠的深層原因,只是用催眠讓其入睡或休息一會兒,沒太大意義。
顧曉丹同意了我的提議。第一次面談過程中,我發現三十多歲的她家庭關係和睦,工作上沒有什麼壓力,而且有一個很快樂的童年。顧曉丹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國式父母,願意為孩子奉獻一切,小時候,為了讓顧曉丹早點休息,偶爾還會幫她做作業。
但在回憶童年時,顧曉丹説起自己的一次燙傷經歷。
小時候她跟着爸媽去趕集,一不小心掉到炸糯米糖餅的油鍋裏,燙傷了半邊身子。後來治好了燙傷,也沒有留下疤痕,但那半邊身子一到夏天就會起疹子,火辣辣地疼。這幾年顧曉丹跑了幾家大醫院,都沒查出問題。
“我老公分析,會不會是之前掉到油鍋裏,疼痛的記憶太深了,疹子是應激反應。”
聽了她的經歷,我有些狐疑,事實上,我從沒見過這麼嚴重的應激反應。這是一個很特殊的案例,顧曉丹很可能並沒有真的被燙傷,而是由於某種原因,幻想自己有這段經歷,這種幻想強大到讓她真的有了身體反應。顧曉丹走後,我立馬制定了一套治療方案,等她下次上門。
2012年,我從北京中醫藥大學心理學系畢業,開辦了自己的心理學培訓機構,一邊授課、一邊繼續研究精神分析。
我很快被催眠這項技術吸引,參加了一些課程後,我發現,那時國內主流的催眠流派並不適合用於臨牀治療。國內的催眠師大多數是舞台表演方向的,即“權威派”,以在舞台上呈現出各種神奇的現象為目的。但這種方法,並不尊重被催眠者,還可能造成來訪者對催眠師的嚴重依賴。
傳銷就是利用了典型的“權威派”催眠手法。為了調查催眠的臨牀應用,我曾經卧底傳銷組織。記得有天晚上,有人端出一鍋土豆,告訴所有人,今晚吃的是土豆燉牛肉,只不過牛肉燉化了,所有人真的相信了。長期待在封閉空間內,和人羣一起做出喊口號等集體行為,就容易造成這種效果。
找不到合適的學習渠道,我便通過美國的朋友,聯繫到現代催眠之父艾瑞克森的親傳弟子,通過視頻學習另外一種尊重來訪者、與其合作進行催眠的方式。
做出一些成功案例後,漸漸有些諮客慕名來訪,希望我用催眠幫他們解決困擾。顧曉丹就是其中一位。
第二次來訪,顧曉丹仍堅持要體驗一下催眠,之後再聊疹子的事。我答應了。
我讓顧曉丹用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坐在沙發上,微微閉上眼睛,並試着把她引入深度催眠,探究她潛意識裏隱藏的東西。催眠分為六個層級,從讓被催眠者手指動或不動的第一級,到影響記憶的第三級,一直到使其看不到眼前東西的第六級。
我引導顧曉丹逐層深入,但當進入第四級——痛覺阻斷時,我發現卡住了。我拿筆尖輕輕戳了一下她的手指,顧曉丹本應沒有任何感覺,此時卻痛得大叫起來。我嘗試了幾次加深她的催眠,都沒有用,她還是在喊痛。
我想先喚醒她:“顧曉丹,現在我倒數3個數,你可以醒來,3、2、1……”説完,顧曉丹還是微垂着頭,沉浸在催眠狀態裏。
被催眠之後無法醒來,原因一般有兩點,一是被催眠者有嚴重失眠,從來沒有休息得這麼好過,想要多待一會。二是有些東西平時壓抑得太深,現在有了一個缺口,拼命地想要往外冒。
我説:“你可以在那裏多待一會兒,你有什麼想説的嗎?”
她突然開始講述:“小時候,爸爸在院子裏給我搭了一個小木屋,留着我鑽進去玩。有一天我惹他生氣,爸爸把我推到小木屋上,小木屋倒了,全壓在我身上。”
她眉頭緊皺,呼吸急促起來:“太沉了,壓得我沒法呼吸,我感覺四周很黑,哭也哭不出來,我完全動不了,我能聽到腳步聲,我特別害怕,但我被壓得動不了。”她語無倫次,重複訴説着當時的感受。
等她平靜下來,我問她:“如果現在父親就在你面前,你想對他説什麼?”
她流下眼淚,説:“我真的很恨你,那件事也不是我的錯,但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愛你。”
我沒有再追問,等顧曉丹醒來,我告訴她:“我認為,你很想忘記父親把你推到小木屋上這件事情,但你忘不了,只能把它壓抑進潛意識深處,甚至產生了幻想,讓你誤以為那個被小木屋壓在身下的痛感是掉進油鍋裏造成的。可是這件事的能量太強了,你的潛意識活躍起來之後,第一個冒出來的就是這件事。其實你可以問一下你媽媽,到底有沒有掉到油鍋裏這回事。”
下次來訪時,顧曉丹告訴我,確實沒有發生過燙傷事件。後來,我用催眠和認知行為療法,幫助她重新感受、理解那次事件,讓她意識到,那只是她和父親的一次矛盾,如果持續放大這種受傷的感受,會影響她接下來的生活。半年後,她的睡眠好了很多。
催眠和任何治療技術一樣,需要慎重使用,但對於一些情況特殊的諮客來説,催眠能夠幫他們卸下心防。
2013年,我的機構和北京一家少管所達成合作,去給那裏的孩子們做心理諮詢。
到了少管所預備的教室,機構的老師們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分別和孩子們聊天。這裏的孩子,很少被尊重又温柔的方式對待,起初大都有些拘謹,但一個多小時後,都敞開了心扉,有的還把老師當成了知己,許諾出去後仍舊聯繫。只有姜玉聲對這一切表現得漠然,無論我如何詢問,他都只是機械地回答問題,嘴上翻來覆去地説着一句話:“他們都説我是拖油瓶。”
我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從他斷斷續續的敍述中拼湊出了他的經歷。
姜玉聲六歲時父母離異,只有姥姥願意撫養他。他十一歲那年,姥姥離世,鄰居只有一個女兒,看玉聲學習很好,人也機靈,便收養了他,以為將來會有出息。可他不僅性格變得乖戾,成績也一落千丈,養父母難免不滿,有時一家三口出去吃飯或者逛公園,也不帶他。
某日養父母帶女兒自駕去鄰省旅遊,十三歲的姜玉聲等他們走了,便想偷走家裏的錢,離家出走。巧的是那家人忘了帶相機,又開車返回,讓女兒上樓拿。小女孩打開門,正好看到哥哥收拾行李。姜玉聲將女孩打暈,並抱到自己的卧室,放在牀上,養父母在樓下等得太久,覺得奇怪,便走上去看,正看到這一幕。養父認為姜玉聲是想殺了他的女兒,還要猥褻她。
我聽了,不由皺眉。在心理學上,被親生父母拋棄是很嚴重的創傷,姥姥的離世在姜玉聲的感受上也是一種拋棄。所以他才會自我拋棄,拒絕和任何人建立關係。
一般的面談,很難幫到姜玉聲,我決定試試催眠。
下午的座談會上,我叫了一個女孩到台上來,通過催眠,讓她把《木蘭行》一文背了下來,女孩被喚醒後,又嘗試着背了一遍,仍一字不差,台下的孩子們眼睛都亮了,姜玉聲臉上也露出了些許好奇。
第二天到達少管所時,我私下找到姜玉聲,問他:“願不願意也體驗一下催眠?”姜玉聲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一番引導後,我對坐在少管所諮詢室沙發上的姜玉聲説:“有一根羽毛,輕輕劃過你的手臂。”姜玉聲微微一笑,輕微地縮了縮胳膊,這意味着他感到癢,已經進入了被催眠的狀態。
我詢問起他童年的經歷,提起姥姥的離世,姜玉聲痛苦得五官縮成了一團,提起父母,他眉頭緊鎖:“我不想看到他們,姥姥也不想看到他們。”
我繼續引導他,往更加久遠的記憶裏挖掘,説到父母拋棄他之後,他低着頭,長時間地一言不發。我立即換了一種引導方式,按照他的喜好,給他“建造”出了一個小花園,領他走到湖邊,問他是否想在這裏呆一會兒。
他果然喜歡這裏,坐在湖邊,脱掉襪子,把腳伸進微涼的湖水裏,他突然提起一件小事。
五歲時的一個夏天,他跟小夥伴一起玩耍時磕破了額頭,疼得哇哇大哭,爸爸抱着他衝到醫院,媽媽也很快趕來,還給他買了零食,那晚爸媽一直守在他的牀前,給他講了一夜故事。
我希望加深他對這個記憶的印象,便詢問起種種細節:“媽媽都給你買了什麼好吃的?”
“薯片,番茄味的,還有果凍……”時隔數年,他回憶起那個夜晚,仍能清晰地説出當時房間內的擺設,媽媽買的每一樣零食,爸爸心疼的微笑和他講的童話故事。
提起這些,玉聲哭了,幾次哽咽到説不出話,等他平靜下來後,我帶着他走出“花園”,喚醒了他。走出幻境後,他整個人徹底癱軟下來,伏在我的肩頭哭了很久。
人經歷過的所有事,在催眠狀態中都能回憶起來,甚至包括當時被忽略了的細節。但在受到嚴重創傷之後,人往往學不會整合自己。這時候運用催眠,讓他無差別地撿拾往事,他就意識到,自己也曾被愛過,他就有了價值感,也就不會再偏頗地看自己,看待外界。
第三天,我又來到少管所,玉聲主動跟我打起了招呼,羞澀笑容中多了一絲爽朗。
諮詢師不是神,也有着自己的痛苦和弱點,及時處理自己的問題,也能幫助諮詢師在工作過程中不受困擾。
記得一天下班途中,我見到人們三三兩兩地圍着一個圈,討論着什麼,走過去一看,發現是一個流浪醉漢死在路邊,他身上散發着臭氣和酒氣混雜着的味道,鬚髮皆白,滿臉褶子,看上去七十歲多歲。救護車很快趕到,將人抬走了。流浪漢沒有生命的軀體被折起來,又被攤平在擔架上。
我感覺鼻頭一酸,心中的銅牆鐵壁似乎一下子被擊碎,眼淚直接流了下來。
事後我對自己的反應很驚訝,開始思考這件事到底是哪裏刺激到了自己。想了很久,我相信誘因是高考的失敗,以及當初無論怎麼努力都記不住那些歷史年份的無力感。
我從小要強,初中時參加數學、物理競賽永遠都是第一名,高中文理分科時,文科弱的我,卻選了文科,因為我不希望自己有弱點。然而努力與回報並沒有成正比,高一時我是清華大學的苗子,最終卻只考進了北京中醫藥大學。
這對我來説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我努力表現得雲淡風輕。那幾年,我一直在用一個心理諮詢師的標準要求自己:必須時刻保持冷靜,清醒,可控。
我一直想要變得完美,所以潛意識裏不願意承認自己會有無力感,把這種感受壓抑下去,不讓自己意識到。但是它客觀存在,所以就會投射到別人身上,比如死去的流浪老人。
這件事後,我意識到並接納了自己無力的部分。從此之後,再遇到能夠喚起我無力感的諮客,我能夠分清哪些情緒是我自己的,哪些是來訪者帶來的。
催眠不是萬能的,更重要的是學會面對自己心裏的傷痛,而不是逃避。執業多年,一個女孩的案例讓我非常遺憾。
這位女孩叫任湘玲,第一次見面,她面黃肌瘦,眼睛紅腫,臉上還掛着哭過的淚痕。她要我用催眠術幫她忘記前男友。
我跟她解釋,催眠確實可以達到“記憶遮蔽”的效果,但不能真正刪除記憶,只是把它深深壓進了潛意識。醒來後,你再遇到一些相關的物品或場景,還可能再回想起來。而且人的意識是連貫的,如果直接從你的記憶裏抽走一段,你整個人就會被碎片化了,產生的影響是無法預估的。最重要的是,通過催眠讓人忘記一些事情,在國際上不被允許。
但任湘玲非常堅持:“不,我不管會有什麼後果,你讓我忘記他,我可以雙倍付你錢。”
“你這種情況,我用精神分析就可以幫你治療,你要相信自己可以接納這段往事。如果你要強行抽走這段記憶,最好的情況是治標不治本,你可以輕鬆一時,但有他出現的那段時間的其他記憶也會丟失,你會很痛苦的。”
她沒有接受我的勸告,問我要了幾個其他催眠師的聯繫方式之後就離開了。
和任湘玲分別大概半年後,我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任湘玲的媽媽,質問我對任湘玲做了什麼。
我將當天兩人見面的談話都告訴了對方。對面沉默了一會,問:“那你可以把另外幾個催眠師的電話告訴我嗎?”
報出幾個號碼後,那位母親説:“湘玲突然就不記得很多事情了,而且精神狀態越來越差,上週還被診斷出了雙相障礙,不知道還有沒有救?”
我又詢問了一些任湘玲的情況,以及她近期説過的話,思索了半晌,大膽地做出了判斷:“催眠狀態可以讓人接受矛盾的信息。從她目前的行為來看,她現在很有可能既能記得一些片段,但又相信催眠師説的,自己已經把這段記憶給忘了。所以她會感到精神上有撕裂感。”
電話那頭慢慢地響起了啜泣聲。
我説:“您不用過於擔心,這只是在接受催眠之後,人會出現的某種特殊狀態。您可以把她帶到我這裏來,我試着幫她糾正。”
從那之後,我一直在等,直到現在,也沒有等到任湘玲上門。每當想起這個女孩,我都默默祈禱,希望她在某個地方好好生活着。
*根據當事人口述撰寫,顧曉丹、姜玉聲、任湘玲為化名。
- END -
撰文 | 祝青林
編輯 | 於潤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