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勞動課_風聞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2-11 11:43
記得在鄉下念小學和初中,有一門功課叫勞動課,那是我們是比較喜歡的一門課程。
勞動課是唯一可以吊兒郎當,而不受重罰的一門課程,所以很受歡迎,無論成績好壞。
勞動課不用死記硬背,不用絞盡腦汁,不用被老師厚厚的竹戒尺打手板——老師用戒尺打手板是有區別對待的,好學生(含女生)打手掌,手掌皮厚肉粗,打下去不那麼錐心地疼痛;壞學生打手背,手背皮薄肉嫩,疼痛難忍。勞動課表現不積極,頂多被批評兩句或比別人遲一點收工,放學,回家。

勞動課一週有兩次,一次有兩小時,都安排在下午。也就是説勞動課當天下午,都不用上課,完成了勞動任務,就可以放學回家了。這是我們喜歡勞動課的另一個理由。
小學勞動課很簡單, 除了在三月份有兩次植樹活動外,其他時間基本上是為老師做義工,挖地種菜,除草施肥,收割莊稼。
小學老師基本上是“半邊户”——一個很有地方特色的稱謂。小學老師娶老婆,對象基本上是農村姑娘。由於老師是吃“皇糧國餉”的,可以從農村姑娘中挑選一個容貌、聰明度、家境都算佼佼者的姑娘做老婆——這也是小時候我們用心讀書的一種動力,希望像老師那樣,將來有一份體面工作,娶一個漂亮能幹的婆娘。
由於農村姑娘沒有解決户口問題,“半邊户”家裏有田有地,村裏還照顧村小學老師生活,每個老師都給分了兩三分自留地。由於男人在學校教書,“半邊户”家裏往往只有師孃一個人幹活,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忙不過來。已經跳出農門的老師,對體力勞動的觀念發生了微妙變化,對幹農活從內心開始抵制,所以,有點懶,自己很少下地幹活,莊稼蔬菜都要學生們勞動課上關照。所以勞動課上,不愁沒事做。
上勞動課,全班男生女生都特別興奮,繫着紅領巾,唱着歌,排着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家長一看那陣勢,就知道我們又要去做義工了。在我們一週兩次的伺候下,老師田地裏的蔬菜莊稼長勢蓬勃鮮嫩,足夠食用,不用到集市上購買。這讓農民很不是滋味。因為老師蔬菜好了,他們種的蔬菜就沒人要了——老師是為數不多的可能掏錢買農民蔬菜的主兒。更讓家長惱火的是,老師的蔬菜正是自家孩子用汗水澆灌出來的,是自家孩子斷了自己的財路。所以,一到勞動課,得知自家孩子給老師種菜去了,家長很是火冒三丈,但又不敢拿老師怎樣,只有把怒氣撒在孩子身上,待孩子放學回來,兇巴巴地一頓莫名其妙的臭罵,罵得孩子委屈得用一雙還沒來得及清洗的髒手直抹眼淚。
記得父母罵我的那句話就是:你要不要吃油啦?你要不要吃鹽啦?家裏經常用賣給老師蔬菜換來的錢來買油買鹽。但罵歸罵,一到勞動課,我們就好了傷疤忘了疼,興高采烈,在老師面前爭相表現,特別那些成績好和成績差的。這兩種人被老師特別注意。成績好的,在勞動課上更是不甘人後,希望更上一層樓,集老師萬千寵愛於一身。成績差的,在其他課堂上,難得被表揚一次,只有通過勞動課上的拼命表現,來改變自身形象,獲得老師一兩句表揚,滿足自己小小的虛榮心。
上了初中,勞動課就複雜多了。隨着身體成長初具規模,我們力氣比小學時候大多了,可以做更多更大的事情了。除了班級大掃除,當年我們用勞動課成就了兩件大事:一是建設校園,二是修了一條把學校與兩裏地外的馬路連接起來的小馬路。
學校是全鎮的重點初中,是新校園,一切都在建設之中。校園圍牆內,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不堪,走在上面苦不堪言,尤其是雨天上學,鞋子一天都沒幹過。校門前的路那時候還是田埂小道。初中三年,在我們一雙雙小手的經營下,學校完全改變了模樣,有路有樹,有花有草了,那條田埂小道也變成了機耕道,可以通車了。
在勞動課上權力最大的是班長和勞動委員。我是學習委員,課堂上很風光,一到勞動課就人仰馬翻了。記得那時候成績很好,佔用了老師太多褒揚,僅憑這一點,就不自覺地樹了很多敵人,特別是班長和勞動委員。勞動課是他們報仇雪恨,出口怨氣的大好時機。他們把我和女生分到一組,由我做組長,把最笨重的活分給我們組,讓我帶領一羣娘子軍幹最笨重的活。這種小聰明有點兒絕,意思是再明白不過的了:如果幹不完,由我一個人扛。但娘子比漢子有良心,人心齊,泰山移。我們組能夠做到齊心協力,雖然累,雖然艱苦,最後都能完成任務,屢受老師表揚。這是班長和勞動委員意想不到的,我因此很受女生歡迎,特別是勞動課上與我共過事的女生。記得若干年後邂逅一個初中女同學,我叫她,她一時想不起我的姓名,但很是好感地説:“你不就是我們當年的勞動組長嗎?”能這樣想起我,這樣稱呼我,真是叫人感動。人的一生,能否讓人記住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讓別人想起曾經共度的往事。
勞動課前一天,放學的時候開始分工分組,有的拿鋤頭,有的拿籮筐。第二天清早,上學的路上擠滿挑籮掮擔的孩子。由於這些農具都是大人用的,我們挑起來,拖到了地上。鋤頭籮筐是父母用來謀生的工具,是他們的心上肉,僅次於我們在他們心中的份量。所以,讓我們拿到學校參加勞動的,都是家裏最差的,基本上處於被淘汰的邊緣,專門用來讓我們應付勞動課,所以,用起來很不方便,還在同學面前很沒面子。有時候,趁父母不注意,我們偷偷地拿起好農具就跑。但很快就被父母發現了,他們快馬加鞭地趕過來,用舊的把新的換回去,還不忘咬牙切齒地罵一句:敗家子!
建設校園是按面積。學校把面積分到各班,班長和勞動委員再分到各組。勞動課大家最積極,上課鈴還沒響,大家就嘰嘰喳喳地鬧開了。任務一明確,大家呼朋引伴,“哄”的一聲跑出教室,熱火朝天地幹起來,很有當年父母修水庫的勁兒和陣勢,校園內剎時塵土飛揚,喧囂盈天。
修路按長度,都是學校門前那條路。為方便孩子上學,很多村隊同意勻出部分田土,修建一條校門口連接兩裏外馬路的支路。
無論建設校園還是修路,用的原料都是石頭。石頭用的是鵝卵石,是從半里之外的小河灘上挑選出來的。把籮筐放在河灘上,一組留兩個小女生挑卵石。其他人一籮筐一籮筐地抬石子。當然有些塊頭大的大力士,就像父輩那樣,一人挑一擔,走起路來優哉遊哉的,讓人羨慕不已。這種人勞動課上最受歡迎,大家都希望和他分在一組。但班長和勞動委員早就把他分給了關係户了,沒有我們組的份兒。

當然,勞動課上,全班有兩個人是甩手掌櫃,不用幹活,只需指手畫腳,那就是班長和勞動委員。大家對他們的意見很大,累得不行了,還要挨批,牙咬得狠狠地響,真想揍他們一頓。有些人看不慣,一語不合就幹了起來。只要有一人敢叫板,就會有很多人跟上。在老師面前講理,證詞都是一邊倒,班長和勞動委員威風掃地。
卵石挑來後,一塊挨一塊地鋪在校園裏或者路面上。由於我們組女生多,任務重,不像其他組那樣輕鬆。但比其他組團結。其他組分工不是按體力,而是按權勢,所以越有權勢乾的活越輕鬆,蹲在河邊揀石頭,跑到河裏摸魚蝦。而有權勢的往往都是塊頭大,身體好,力氣足的,同組其他成員敢怒不敢言。當然看見老師來了,他們就挑起一擔卵石,腳下生風,積極表現去了。
我們組只能兩個人抬一籮筐。抬的時候,前面的女生換來換去,而我是固定不變的,要自始至終地堅持,因為全組只有我一個男生。而且因為是和女生一起抬卵石,我儘量把籮筐挪到自己這邊,讓女生承擔的分量輕些。所以每次勞動課,我是全班最賣力,受傷害最深的,肩膀紅腫難忍,皮都磨破了。更要命的是,每週有兩次勞動課。前一次傷還沒痊癒,第二次又來了,讓人膽戰心驚。但我都咬緊牙關挺了下來。
和女生一起做事很愉快,她們從不計較,還挺心疼人,雖然肉體上是吃一點虧,但在精神和情感上卻是富足的,女生很維護我。甚至一些朦朧的感情就這樣在勞動中破土而出了——儘管只是一枚沒有成熟就零落黃泥的青果。
走上文學之路後,很多讀者都説從文字之中可以讀出來我過於憐香惜玉。對女人的這種憐惜就是當年在勞動課上培養出來的。這種憐香惜玉之情,影響到了我長大後對待女人的態度,與大學時的班上女生,工作後的女同事,關係處理都是很好的。朋友都説我很有女人緣,這都得益於當年的勞動課。
勞動課上,我們幹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濕透了。衣服濕透了,女生顯山露水的優美曲線就凸顯了出來。在後面抬着籮筐,讀着女生們開始微妙變化的身體,那是一種享受,讓人常常耽於遐思邇想之中,有了一種表達什麼的衝動,很多靈感就這樣在勞動中噴薄而出。記得自己最初的一些文字,就是勞動課上的結晶。
參加工作後,曾經與幾個同班同學一起驅車前往母校。路還是當年我們用勤勞稚嫩的雙手壘起來的那條小馬路,雖然一路顛簸,卻有別樣的温馨情懷在心中盪漾。車到什麼地方,哪段路是我們當年壘的,不用開窗,都心中有數。校園裏綠樹成蔭,花草遍地,書聲朗朗。細看之下,腳下那些整齊的鵝卵石就是我們當年勞動課弄回來的。
一些當年的老師依然健在,只不過當年他正當壯年,就像現在的我們;而如今,他們已經滿臉皺紋,滿頭白霜,也已經不記得我們了,要費很大勁幫他們回憶,才能依稀對上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