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別讓人看見_風聞
拖拉机与月亮-献给90后与00后的娱乐读本。2019-12-11 11:02
1986年,北京工人體育館,一個揹着吉他,穿着大馬褂的青年在國際和平年的紀念演唱會上,唱了一首歌,歌名叫《一無所有》。
時年18歲的馬東沒來得及領會中國搖滾樂開山之作,便揣着三萬塊錢遠赴澳洲。
33年後,52歲的馬東依然不懂搖滾,但這不妨礙他去做一檔與搖滾沾邊的音樂節目。
在他身上,常出現這樣的錯位效果。一個「年邁」的60後,與90後竟然毫無代溝。
乍然看去,南轅北轍的人,莫名其妙的場合,但他往那一坐,帶着有點油滑的坦承和求知的天真。氣場,就奇異地融合了。
2019年12月,第6季《奇葩説》的第8期上,馬東和教授儲殷一場關於「大多數人」的限定詞討論登上了熱搜榜。
與微博上一片為馬東叫好的人不同,知乎的輿論徹底傾向了教授儲殷。
在知乎名為「如何看待《奇葩説》儲殷説:“結婚是大多數人最理想選擇是因為55歲之後需要照顧。”遭到馬東反對?」的問題下,排名前十幾的答案,討論焦點都無一例外釘在了兩位是現實主義者還是理想主義者的角度中。
在回答裏,儲殷是一個站上少數人舞台為多數人發聲的現實主義者,而馬東則是一個試圖捍衞少數人表達權的理想主義者。
很難想象,在三年前,馬東還被架在「犬儒主義」的高台上,轉瞬之間,就因為一場對「大多數人」的駁斥而貼上理想主義者的標籤。
可能,社交媒體的魅力就在於大眾對於一句話,一個觀點的千面解讀。
誰也堵不住誰的嘴,觀點傾瀉,碎片紛飛。有些人抽絲剝繭想要釐清説話人背後的故事、邏輯,試圖將其剖析得明明白白,有些人大刀闊斧斬去細枝末節,要捏住最刺耳的一句進行駁斥。
但説實話,人間冗長,人生也冗長,一檔綜藝節目裏幾分鐘的爭論與眾生色相比起來,其實無足輕重。
話分場合,特別積極的人也會消極,站在少數立場的人未必沒有遵從大多數選擇的時候。
這個道理,馬東很早就明白了。
就像一年前他對惹出犬儒主義批判的回應一樣:**是話趕話聊到那兒了,你把這句話單獨拿出來,這事兒就不需要解釋。**也確實是這樣,就看到一些特別激昂的、特別那什麼的時候,你有時候也會樂啊。就是偷偷樂啊,但別讓人看見,這個就不好了。
這一次,他又讓人看見了,且又被拉上高台,遭人審視了一番。
這種看似剖白的狀態其實很少出現在馬東身上。
一直以來,他都以傾聽者的身份出現在公共場域裏,即使遇到非辯不可的時刻,也能用戲謔而坦然的插科打諢將就過去。較真這種情緒,不常見。
從進入電視行業以來,鮮少的幾次觀點輸出與談話引導都被放大出了不小的波瀾。
比如,很多年前《有話好説》裏關於邊緣議題的探討,期期深入社會肌理,最終因內容叮的太深、太痛,不得不走向停播。而後,在央視一檔訪談節目裏也出現過類似現象。
當時,是一場對暢銷書作家郭敬明的文化訪談。
彼時,關於郭的小説抄襲的審判剛剛塵埃落定,馬東在訪談之初並未顯露任何直指價值觀的鋒芒。
在談話裏,他先是問郭敬明的成長背景。看起來,就像採訪很多功成名就人士那樣,對一個人的來時路描金點銀,擷取一點暗藏靈光的邊角料。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那是一個頗藏了點心思的鋪陳。
在很長一段關於生活、素材、作品的採訪後,郭敬明徹底打開了話匣子,終於從第一部作品《愛與痛的邊緣》聊到了富有爭議的《夢裏花落知多少》上。
這一聊,便讓馬東小心的鋪陳串聯成一副呈堂證供。
訪談前半段,郭敬明自陳身世,四川自貢的小鎮青年,沒有去過北京,寫作來源於生活及閲讀積累;訪談後半段,馬東直指《夢裏花落知多少》里老道的京罵,少見的邊緣內容是郭無法憑藉生活積累寫出來的,句句詢問都透着温和的尖鋭,逼得郭敬明最終情緒失控。
很多年後,馬東出走央視,到互聯網行業裏做內容。
那些內容看起來荒誕而刻奇,但事實上,既有温柔的觀察,也有嚴苛的審視,但他不會再像很多年前那樣,鮮明而堅韌地在價值觀兩側添減砝碼了。
鏡頭裏的馬東不參與深刻觀點的輸出,只在議題駛離軌道時,拽上一把,但偶爾,透過他攤開的兩手,瞪大的、冒着無辜的雙眼,看見的未必總是戲謔,他的認真是圓滑的。
不過是,道理點一句,你不聽就罷。
馬季在自傳《一生守候》中,曾談到兒子馬東。
裏面説,他不願意馬東學相聲,雖然,馬東四歲就能背出近20分鐘的快板書《奇襲白虎團》,聽《舞台風雷》一遍就能複述。
馬季還是和各位相聲老師申陳不要引導馬東。馬季覺得,他看過太多世家子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很少,他怕馬東在相聲圈子裏學了一身隨波逐流的習氣。
因此,一直教導馬東:你發揮其他方面的技能,不要跟在你老子後面吃相聲這碗飯,沒有出息。
於是,18歲的馬東便打包行囊去了澳洲。
那是1986年,一個普通人被焊在計劃經濟的時代,也是一個知識分子沉醉詩歌的年代。
深藍工裝與浪漫現代詩在一個時空裏交匯,現實蒼白,思想又羅曼蒂克。
18歲的馬東沒來得及體會《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那種原始、衝動又燦爛的北京青春,便開始了屬於社會人的羈旅。
在澳洲,他學習計算機專業,課業外的時間全撲在了打工上。
他端過盤子,做過服務員,最奇異的職業經歷是在腥臭的工廠裏揉袋鼠的睾丸皮,那些洗乾淨,揉軟了的皮子能被製成女士們的小錢袋。
回國的馬東很少談起那段日子,但在央視網的主持人介紹中,有幾段簡略又調皮的文字如是寫道:初入澳洲的那段日子是「胸懷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雄心去澳大利亞上山下鄉」。
兩年後,這份雄心便成了「打工掙錢談戀愛之餘,開始混文憑」。
説起談戀愛,馬東還有件不為人知的軼事。
郭德綱在《坑王駕到》裏説相聲,常有定場詩,其中一首就是馬東在澳洲留學期間,失戀之餘所寫:
傷情最是晚涼天,憔悴斯人不堪憐。邀酒催腸三杯醉,尋香驚夢五更寒。
釵頭鳳斜卿有淚,荼蘼花了我無緣。小樓寂寞新雨月,也難如鈎也難圓。
澳洲8年,自由之邦沒能吹響屬於馬東的號角。
悉尼紅燈區的光鮮舞女,墨爾本舞廳裏的洋酒,一向和80年代的中國留學生沒有什麼相關。
尤其是學生時代,他們有的是昂貴到肉痛的電話賬單,是製衣廠熨不完的衣服,清潔公司掃不空的大樓,以及餐廳裏洗不完的盤子。
80年代末,數萬像馬東這樣的中國留學生湧入澳洲,但彼時的澳洲對中國留學生們來説,並不是自由放縱的烏托邦。
馬東熬過了學生時代,但並沒有成為一名IT男。在互聯網上流傳的一些人物稿中,他們給他按上了「十年IT男」的名頭,甚至説他「薪水可觀,人生是可預見的坦途。」
但是現實並沒有這麼光鮮。在悉尼工作的那幾年,他在展覽中心裏先是做雜工,乾的是搬桌子、搬椅子的活,後來輕鬆了一點,做的是展覽文員。
這種日子平淡到有點乏味,尤其是某一次父親馬季到澳洲巡演,他請假全程跟隨時,兩種職業狀態的對比感達到了鋒極,他覺得自己這種「一號就知道三十號能做什麼的日子沒什麼可待的了。」
26歲那年,他逢人便説「澳洲不適合年輕人」,沒多久,便在家人的一片反對聲中回了國。
後來,在許知遠的對談裏,聊到少年經歷,問他,那時候有沒有感受到絕望?
馬東回憶那種窮且邊緣的日子時既沒有放大情緒,也沒有避而不談,他帶着點過來人的豁達:沒有,那時候年輕,總覺得這是一個階段,今後一定會幹點不一樣的,也一定會好,不知道會怎麼好,也不知道會為什麼好,但一定會好的。
回國後,日子確實肉眼可見的豐富起來了。
27歲那年,馬東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再讀學位,30歲時,進入湖南衞視主持《有話好説》,節目停播後,他短暫的沮喪了一會,但沒沉淪。
他回到北京,和朋友們一起為貴州台做些邊角節目,偶然間,結識了央視三套《挑戰主持人》的總策劃。
説來也巧,當時正逢該節目的主持人被調離到二套,他便被製片人金越推上了台前。
這綜藝主持一做,便是7年,期間,馬東還兼任了河南衞視的《華豫之門》的主持人。
但變故在發生在2007年。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悲痛之餘,馬東覺得再難繼續主持綜藝,之後的時間裏,他一邊整理父親書稿,一邊繼續做一檔文化訪談節目。
2009年,對他來説有點特殊。那一年春晚,他穿着深色西裝,打着紅領帶,與四位相聲演員在舞台上説起了羣口相聲--《新五官爭功》。
雖比不上馬老先生原作驚豔,但馬東的表現並沒有跌份,那次致敬在如今看來,不墜老先生威名。
2012年,馬東44歲,這一年,他離開了央視,就如同當初離開澳洲一樣,很多人不解,但他離開的義無反顧。
中年馬東決定換一種看世界的角度,他加盟網絡視頻平台,60後去做給90後看的節目。
自此,這個能説相聲,自小浸淫在南唐二主詞和脂評本紅樓裏的老派人,一腳踏入花花世界。
《奇葩説》一炮而紅,這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在霎時間裏火爆全網。似乎,這就已經算是老當益壯了,但他並沒停下向年輕人靠近的腳步。
在奔五的年頭裏,馬東繼續創業,與年輕偶像同席,去做朋克的音樂,甚至還加入醫美整容大軍,割了一次眼袋。
人生,有無數種方向,也有無數種嘗試,馬東的前半生試錯居多,而後半生,未有定論。
他在規則之內,時而坦然妥協,時而圓滑堅持。
在奇葩説的中間席上,他雖然言語戲謔,氣質卻始終透着知識分子的若有所思。
人間是萬花筒,馬東穿紅着綠,舉杯入世,活得纏綿。
參考資料
人物: 馬東·慢火烹茶 謝夢遙
東七門: 少年馬東的煩惱:獨自悲涼 林小四
新週刊: 馬東·這二十年我們沒有走錯方向
中國企業家雜誌:馬東:被誤會是表達者的宿命 李佳 李亞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