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發生在現實裏的“保衞蘿蔔”_風聞

文章來源丨每日人物

12月3日下午，抖音同城頻道里，武漢新洲的種植户陳柏林刷到了這麼一幕——男男女女舉着白白胖胖的蘿蔔唱歌跳舞。

他們似是有備而來，身邊放着麥克風和音響，還有播累了可以用來休息的沙灘椅。下一幕，鏡頭轉向了更開闊的綠色菜地，紅色的水桶、木頭的扁擔、綠色的蛇皮袋相間。人們肩挑、袋裝、背扛，帶着蘿蔔沿着土地間的田埂排着隊走，像勤勞的螞蟻搬運食物。再遠處，小汽車、電動車、摩托車，排滿在路上，像是荒地裏的停車場。

而視頻中的地正是陳柏林自己承包的。他驚訝地發現，多段視頻中，都有人稱“免費”“不要錢”。

12月1日到4日，一場魔幻的搶蘿蔔盛典發生在此，3000餘人拔掉了120萬斤蘿蔔，200畝地從豐茂變到荒蕪，只散落着被踩爛的菜葉。

“在哪裏？”“還有沒有？”是如今視頻下的最熱評論。

1

12月1日中午，徐久革正在給孩子辦週歲宴，朋友突然打電話告知，他和陳柏林承包的蘿蔔地裏，有大批人正在偷拔蘿蔔。他立刻通知了其他兩位合夥人，三個人分別向派出所報了警，隨後趕到蘿蔔地。

幾十個人，有鄰居，也有外縣來的，站在地裏，彎着腰，胳膊下、小腿邊都是蘿蔔。

▲ 拔蘿蔔“盛況”

警察幫他們趕走了大部分拔蘿蔔的人，小型活動被撲滅了火苗，但此時已有近10畝地的蘿蔔被拔光。這是現象級的拔蘿蔔行為出現前，陳柏林和徐久革目光所及之處的損失。可是，謠言已經乘着流量的脈絡，在網絡世界裏迅速發酵。第二天，零零散散的，蘿蔔還是一個個地被人掘起。

視頻軟件裏越傳越廣，免費的大白蘿蔔在屏幕裏搖擺，白花花的刺激着人們的視覺神經。剛被撲熄的火苗，進而發展成了熊熊烈火。

幾乎是一夜之間，近至十分鐘車程的團風縣，遠達100公里外的英山縣，人們都得知了“免費蘿蔔隨便拔”的消息。3號一早，蘿蔔地外突然排了3、4裏的交通工具長隊，從兩個輪的到四個輪的，吊尾村的村民們直呼，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

裝收蘿蔔的工具更是五花八門。有人挑着扁擔、有人拎着紅色水桶，有人拿着綠色的塑料袋和裝糧食的蛇皮袋。但這些工具都服務於一個目標，一股腦地往裏裝蘿蔔。

▲ 拿麻袋來裝蘿蔔的人

這是一場現實版的偷菜遊戲。最荒誕的一幕，陳柏林是被網絡告知的。3號下午，正在縣城裏開會的他，打開了視頻軟件的同城一欄，發現自家的蘿蔔地成了打卡點。

視頻裏，興奮的人們已經失去節制。一位主播把麥克風和音箱搬進田裏做直播，包括他在內的七人，男男女女人手一根大白蘿蔔，興奮之餘齊齊搖曳，唱歌、跳舞。

▲ 一邊拔蘿蔔，一邊唱歌直播的人

2

3號下午4點，陳柏林和徐久革才匆匆回到蘿蔔地。站在快被扯光的蘿蔔地裏，陳柏林攔住了拔蘿蔔的人呵斥，“你憑什麼拔這裏的蘿蔔？是你種的嗎？”有人理直氣壯地回答他，“網上説這裏免費。”也有人不敢看他，尷尬地笑了笑扛着蘿蔔走了。

這一天的警察也不是陳柏林請來的，而是拔蘿蔔的人中有的來得着急，車輛和別人發生了碰撞，警察來調解糾紛。

徐久革曾尋求警察的幫助，希望警察幫忙攔下那些人並索要些許費用。但陳柏林對收錢提出了反對，他一開始認為損失可以接受，但收錢過程若不透明，便不好向合夥人交代。“種地的人，怕麻煩。”收錢一事就此作罷。

事情也確是由陳柏林而起，他曾經告訴鄉親，可以拿一些品相不好的蘿蔔回家燉湯吃。

由於今年大旱，地裏有四分之一的蘿蔔不是抗旱品種，賣出去大概率也會虧。陳柏林告訴每日人物，不算上租金、人力和抗旱的投資，每畝地蘿蔔的成本便有1000餘元。

在種植户的年度規劃裏，這幾天蘿蔔該分批裝車了，準備好的冬小麥還等着種。那50畝地的蘿蔔肯定是要虧的了，陳柏林想不如送出去，讓同村相識的人去撿那些品相不好的蘿蔔，還省了些拔蘿蔔的勞力。

除了口頭的邀請，12月2日，他還在抖音的評論下回復別人：“蘿蔔豐收了，就是沒人買，全部不要了，想要的來拔”。

▲ 陳柏林在抖音上回復網友，邀請他們來拔蘿蔔

這引來了聽聞風聲的“羊毛黨”。他們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陳柏林的鄉親鄰里，未經同意專挑長得白白胖胖的蘿蔔拔。蘿蔔地裏既無標示也無護欄，品相不好的蘿蔔也被人們拔起，再被嫌棄地丟回地裏。

承包了600多畝地的陳柏林，原本在當地算是大户。

在流量當頭的如今，陳柏林與合夥人未想通過網絡出售農產品，他們走的一直都是傳統而安穩的銷售路線：聯繫經銷商，或是去批發市場和老闆討價還價。交道打久了，他和合夥人每年都會被經銷商們邀請去旅遊。去年去了上海，今年準備去江西廬山泡温泉。種地、有收入、有朋友，對陳柏林來説，這樣的生活比網絡世界裏更實在。

只是這一次，還不知道廬山之旅是否能成行，陳柏林先是被動地，和流量、網絡連上了線。

短視頻平台裏那句隨意的評論，“全部不要了，想要的來拔”成為“此地免費”的證據。儘管在陳柏林看來，抖音裏發出的邀請僅是面向親朋好友，而非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當中的“全部”，也並非是全部200畝地，而是不抗旱的那部分。

他反覆告訴每日人物，邀請是發在“朋友圈”裏的。直至如今，他也認為根源不在自己，“這是一場造謠。”

3

一波一波拔了蘿蔔的人拖着一車三麻袋的良心債揚長而去，留下蕭條和狼籍。這場荒誕的線下版薅羊毛行動被網友諷刺，從英山縣開車過來的油費，都比拔的蘿蔔貴。

12月4日，陳柏林的妻子高女士到了現場，看着幾乎被翻光的地裏仍有人在拔蘿蔔，便上前對他們説，“拔也就拔了，給點錢意思一下。”

“收錢？你怎麼證明這是你的地？”扯蘿蔔的人惱了，還脱口説：“我都沒找你要拔蘿蔔的人工費，你倒先找我要起錢來了。”他們爭吵，高女士甚至被威脅，險些被打。回到家後，她委屈得哭了。

也有小部分人支付了蘿蔔的費用。有人在現場給錢並道歉，也有人事後轉賬，然而因為轉賬的次數過多，陳柏林的微信收款功能一度被封鎖。習慣用現金支付的他，對處置微信裏的錢感到困惑，於是他請教別人綁定銀行卡，“也算學到了東西。”

▲ 一位網友聯繫陳柏林，稱父親因不知情而拔了陳柏林的蘿蔔，特來向他道歉並轉賬補上錢款

12月7號的早晨，兩個老人問到了陳柏林的住址，一大早親自送錢來，200多塊。他反覆感謝老人，自家種的蘿蔔好，可以放心吃。

事情掛上熱搜後，媒體公佈了他和合夥人的支付寶賬號。陳柏林目前收到了1000多的還款，徐久革收到了3000多元，但這和損失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

經統計，有近120萬斤的蘿蔔被拔走。這是他們第一次種蘿蔔，也是種地以來最大的投資。徐久閣説，這200畝地的前期投資有20萬元，若是按市場價穩穩地售出，或有40萬收入。而就在蘿蔔被陸續拔走的期間，另兩位合夥人剛好在四川談妥了合同。

本來，今年的蘿蔔收成，陳柏林是打算給兒子付一套縣城房子的首付的。可是出了拔蘿蔔這一茬，必然要擱置幾個月了。

作為蘿蔔的所有者，憤怒和生氣是自然，但意外的是他們並不打算追究。“種地的人心態好，怕麻煩”，陳柏林説，比起損失的錢，他現在更在意的還是蘿蔔的質量。“都虧了，不如高興一點，（希望大家記得）我種的蘿蔔好吃。”

未等網絡世界裏的人們反應過來，蘿蔔被搶光後的第三天，200畝地已經全部翻完並種上大麥，陳柏林説預期明年5月20日收成。種了一輩子地，他習慣了和老天碰運氣，顆粒無收的年份也這麼過來了，這次的鬧劇，“權當做善事了。”

▲ 陳柏林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自己諒解拔蘿蔔的人，權當做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