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 專訪導演蒙吉:這次我在澳門賺了一筆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19-12-11 07:35
**採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因為一直在等港澳通行證,前陣子辦起來有點複雜,效率比往常慢了兩天,所以來到澳門國際影展時,已經是這裏日程的後半段了。
錯過口碑爆炸的開幕片《喬喬兔》,慶幸的是,趕上這屆新華語映像單元評審團主席克里斯蒂安·蒙吉的採訪。
其實原本是一個羣訪,九家媒體一起採訪蒙吉導演。
但因為時間安排上與另一場羣訪重疊,最終只有我——第一導演(ID:diyidy)一家媒體、一個人到場。
兩個“萌極”了的中年人
當時就想,蒙吉老師,會不會“懵急”。
主辦方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於是,羣訪升級成深度專訪,賺了。
但工作人員還是有點緊張,問,你準備的問題,能持續問滿40分鐘嗎?
於是我用美隊的口吻回答——我能這樣問一天。
扯了半天,蒙吉是誰?好,我們來簡單開一下掛。
2007年,他憑《四月三週兩天》摘得戛納金棕櫚大獎。2012年,他憑《山之外》拿下戛納最佳編劇獎。2016年,他憑《畢業會考》再次拿到一座戛納最佳導演獎。
蒙吉老師拿到金棕櫚時難得的微笑
導演做成這樣,還有突破空間嗎請問……
當然了,導演做成這樣,依然沒有多少人認識蒙吉。
《2001太空漫遊》上映那年,克里斯蒂安·蒙吉出生在被稱為羅馬尼亞文化搖籃的雅西,雖然只是一個只有7家電影院而如今一家都沒了的小鎮,但這有這個國家的第一所大學、第一個科學院、第一座民族劇院。
蒙吉本身就來自中產家庭,父親從醫,妹妹鑽研政治,少年時代目睹過蘇聯鉅變,當時他無法得到電影教育的機會,大學學了英文和哲學,後來當過教師,幹過報社記者(這段經歷讓他學會了文學敍事),以此逃避參軍,再後來才去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學導演,1998年從國家戲劇和電影大學畢業時,他稱自己依然不懂電影,到了2003年,他創辦了自己的電影製作公司。
他是羅馬尼亞第一位摘得戛納大獎的導演,被封為羅馬尼亞新浪潮旗手,總統親自給他頒發獎章,但他的那部《四月三週兩天》,卻是一部揭露羅馬尼亞社會問題的電影。
他曾説,任何以極端方式理解宗教的人都一樣,他們只關乎意識形態,這是《山之外》。
他也看到,在羅馬尼亞,受過訓練的聰明人正選擇離開它,一個國家的誕生該犧牲多少代人?這是《畢業會考》。
2016年電影《畢業會考》海報
你要問他的電影是什麼樣,一個字——面對這麼殘酷無解的社會我還得忍耐地活着。
身為曾經的半個同行,我知道蒙吉會經常迷茫,知道他會在萬千社會選題裏發愁,拿不定主意所以他才有時間當評委啊,而且能者多勞,在戛納,(兩次),在馬拉喀什,在上海,這次來到澳門。去年他還與歐盟委員會合作,參與了重塑歐洲電影立法的工作,這次採訪他也透露到,現在正在計劃一週拍一部短片,根據當週的新聞重點來捕捉靈感,最後再把這些短片合併成一部電影。
除了這個新奇的計劃之外,他也談到了當下整個世界的階級困境與人類焦慮,談到了一些,他自己無法給出正式答案的終極疑問。
正好,之前很多朋友問我採訪時的即時心態是什麼,怎麼把握採訪,這回和蒙吉的交流比較直接,那我就在**“編者注”**裏補充一下這個過程。
真的太喜歡他那年的《四月三週兩天》,但真的見到他,卻意外發現,他不全是蒙吉,也有點“萌吉”,反正不是萌吉吉就好。
01
**編者注:**開場,最常規的操作,是先從一個客套的話題聊,在大家都“安全”的領域裏,你要察覺他的變化,你會發現,蒙吉導演説話時,沒有變化,他一定想聊點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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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這次來澳門影展,工作流程大概是什麼樣?和之前在上影節做評審主席相比呢?
**蒙吉:**我很開心能夠做這次新華語映像的評審團主席,在歐洲要看中國的新電影機會很少,所以第四屆澳門影展給我這樣一個機會,來見識這麼多的中國電影,而且還發現了澳門這樣一個非常棒的地方。
第四屆澳門影展現場
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有很多不同的電影節、影展,這是件好事,不像某些小的國家,就很難有一個代表國家的、一個國家性的電影節或影展。當然,中國的藝術電影市場還不是很成熟,需要培養。作為藝術片導演,或者説,代表國際電影藝術的導演,我很樂於見到不同的電影項目,在中國不同的地方開展。
不同的藝術電影節針對不同的對象,澳門這個影展它做得比較好的一點就是把一些澳門本地的,本來不是有很多藝術電影的觀眾培養起來,僅僅辦了四屆的影展活動,已經出現一批願意來看這些藝術電影的觀眾。上海電影節跟澳門很不一樣,因為上海這地方很大,它專注一些著名的大導演,有著名的大明星。兩者都培養了觀眾,只是做法不同。
02
編者注:就在剛才回答完問題的那一瞬間,蒙吉導演突然摸了一下跟前桌子上花瓶裏的玫瑰花,這個動作潛意識裏表達的是,“我是一個真實的人”,於是我就從他的性格問起,記者一定需要感性地問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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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這樣,我問得稍微有趣一點,蒙吉導演你給我的印象總是緊縮着眉頭,我看到你唯一開心一點的照片可能就是影展手冊上你的寫真照了,但也不是很開心的樣子,我想知道,你平常大部分時間是不是都在思索電影和社會性的東西?可是我剛才看你淘氣地摸了摸花,好像在檢查這朵花是真的還是假的,你的真實性格又是什麼樣的呢?
**蒙吉:**咱們採訪有多長時間?
**第一導演:**大概有40多分鐘吧。
**蒙吉:**那行。首先,我可能給人的感覺確實比較嚴肅了一點,也可能我確實如此,但我也有另外一面啊,沒那麼嚴肅的、好玩的一面。這一點,我的評審團同事在私下都是看的,哈哈。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你可以在不同的事情上發現有趣的地方,談話的時候也不要有什麼禁忌,什麼都可以談,開玩笑的時候就是開玩笑,但嚴肅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嚴肅的人。
嚴肅的蒙吉即使上了影展手冊也緊皺眉頭
你問我是不是總是在思考社會性的東西,我平時呢,就很喜歡讀一些新聞,一些報道,讓自己知道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麼。説老實話,現在看新聞,看這個世界上的新聞,真的不會讓你快樂,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可能我都笑不出來。
因為要拍電影,所以我會觸及到很多社會新聞。在拍的時候,我們知道,拍出來的電影其實是分很多很多層面的,一開始來講,總是從個人表達的層面出發,我要想達到一種表達,達到一些人性溝通上的東西,那我就要超越我的個人的層面,而這些東西一般都是跟社會有關的。我一旦想拍一些跟人有關係,跟人際關係有關的話題,就總是跟社會、跟社會問題產生碰撞。
我想拍誠實的電影,誠實的電影可以感動所有人**(編者注:蒙吉經常在採訪中説這句話)**。不論我們來自哪一個地區,代表哪一種文化,最終還是差不了多少,還是一樣的,而如果電影找到了這種共通性,它可以消除掉地域差異。
最後一點,我剛才摸了摸花,確實是看一下它到底是真的花還是塑料做的假花,因為它看起來很美。我是這樣長大的,家裏有一個花園,我媽媽種的玫瑰,我從小就很喜歡玫瑰。但是,要説到真的和假的這一塊,我們其實在拍電影的時候,有時候會把一些未必那麼美好的東西通過電影變成……如果沒有真實反應現實,會把現實做一些美化,其實我們電影更重要的一面就是不要把它做一些人為的美化,就像這朵花一樣,還是真花比假花要好。
03
編者注:話匣子完全打開了,好,那麼剛才他提到經常看新聞,這個是和當下產生情緒對接的好時機,來吧,正式開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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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你剛才説經常會看新聞,我想知道你最近看到的比較受衝擊的新聞是什麼?
**蒙吉:**説到新聞和電影的關係,我現在很想做一個這樣的電影,或者説,這樣一個新的項目,就是拍一個跟之前的電影都不一樣東西,把現實發展跟這個項目結合起來。
我很想拍的是,關於每週發生的新聞的短片,每週都要拍,每週拍一個。從每一個禮拜所發生的事情裏找靈感,未必一定要表現出現在我們面對這個世界的真實,這些短片最後加在一起的話呢,出來的效果可能會挺發人深省的,我希望它能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到底在面對世界的什麼狀況。
做過記者的蒙吉善於挖掘社會角落問題
舉個例子吧,幾天前我看到一個新聞,説在紐約的一個藝術拍賣公司,他們拍賣了一件現代藝術品,是一個香蕉,他們把它貼在牆上,這就是一個藝術品了,你知道最後賣了多少,成交價12萬美元!這可太荒誕了,我就跟我一個朋友説了這情況,我是在當地的一家賣香蕉的水果店,把這件事作為一個推銷他們香蕉的一個營銷手段説出來的,真成了一個段子。
還有另一個例子,在我們羅馬尼亞,每年要出口好多綿羊到阿拉伯國家,因為那裏要吃羊肉的嘛。但最近卻發生了一次港口事故,船上裝了14000頭羊,在運到阿拉伯國家的路上,其實就剛剛出了港口,這船就沉了,14000頭羊直接淹死,當時那狀況應該是很慘烈很慘烈的。假如是人淹死了,死一個我們可能都會把它當作一個新聞來報道,而這14000頭羊,有人在乎嗎?我們真的挺殘酷的。
還有,你肯定也聽説過,現在海洋温度不斷升高,每升高一點點,就會造成一個區域的魚死亡。每次聽到類似的新聞,我就會感到很悲觀,壓力好大,我們小時候常説太陽會衰竭,全球滅亡,可等到太陽衰亡那都是什麼年頭的事了,但現在你要想到,海洋温度升高它裏面的氧氣就會減少,魚就會死,這是正在發生的事,這跟我們小時候聽説的“世界末日”比起來,好像已經不遠了。不僅僅是魚,温室效應讓威尼斯那邊經常發生水災,對他們當地一些建築破壞很大,我們如果越瞭解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就越覺得,真的很難,説得不好聽一點,很難活下去,太多負面了。跟我父母那一代人比起來,我們知道的信息更多,但又沒有能力去解決這麼多事,有時候我都很懷疑是不是假新聞。
關於温室效應導致威尼斯發水災的新聞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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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注:有意思了,蒙吉提到他對於社會負面信息的悲觀感,這是一個全球性的悲觀感,毫無疑問,《小丑》也要問一下,用來引導一個當代終極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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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你剛才説自己會很悲觀,那前陣子的《小丑》,在全世界都特別受歡迎,但它是一個重度悲觀的電影,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全世界觀眾會追捧消極?
**蒙吉:**我還沒看過《小丑》,但我跟其他電影人談過這部片子,從我獲得的信息裏面,我知道它有一些營銷做得相當成功。其實就像你剛才説的,怎麼樣讓這麼悲觀的一部電影全球流行,讓全世界的人都想看,這其中的做法讓我印象深刻。比如説在放映《小丑》的電影院外面佈置一些警察,防止電影院散場後不會發生騷亂,不會發生暴亂,這種做法都很有意思。但,就是因為這種比較激進的營銷手段,這股潮流,讓我不想看這部電影,至少不想馬上去看,等它冷卻了以後再説吧。
《小丑》上映當晚紐約某影院門口停着警車
其實我們看整個電影行業,也經常會因為新聞或者因為新聞媒體喜歡討論的一些話題,而跟着媒體話題的一個走勢去拍一些熱門電影。現在大家可以看到,其中一個熱門的話題就是所謂的階級之間的鬥爭,不同階層之間的一些矛盾,你剛才説《小丑》,其實《小偷家族》和《寄生蟲》都是類似的主題,都是表現普通人怎麼樣面對社會的不公,要麼去鬥爭,要麼去報復,這三部電影還都在歐洲拿了最高獎。我自己就想盡量避免階級鬥爭這個話題,已經有好多人去做了,我還是另闢蹊徑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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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注:這個當代終極問題就是階級固化的問題,咱們大家都處於固化之中,站在彼此的領域裏向外望着,導演會怎麼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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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提到這個階級固化的主題,我想問導演,你會不會覺得當代的民主、政治、體制已經發展到一個瓶頸期,它不能更先進了,以至於它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才導致一些憤怒情緒,一些極端激進的心態?簡單説,你覺得政治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蒙吉:**你想問的我都明白,對於一個電影人來講,現在説這些確實是太複雜了,用一部電影或者幾部電影來表達很難做到的。
那從人類歷史上來看,其實從來沒有過一個完美的體制。但是呢,如果大家仔細看一下歷史,用非暴力的形式來解決一些爭議,它的效果可能比較好一點。因為它不會破壞到文化、人類的文明。相反,用暴力的形式來解決這個爭端,特別是我們經歷世界上兩次大戰,還有50年的冷戰,大國爭霸……這樣的歷史,讓我們看到,其實要解決問題最好還是用商議、協商的辦法。
**第一導演:**協商肯定是一個特別理想化的辦法,但是現在很多情況是,這個協商是中斷的,中斷的原因是在於他要維護利益核心,這之間有壁壘,你會不會覺得這是一個終極矛盾?
**蒙吉:**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因為其實在面對這麼複雜的世界,不可能用一個簡單的答案來解釋所有的東西。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自從有人類以來,我們很自然地就會基於自己的需要,基於自己的一些慾望,來組織、組成自己的利益集團,自己只顧自己的利益,在這個社會上生存。
其實這一點也無所謂好還是壞,它自然而然就是這樣的,人性就是這樣的。你剛才説底層和中產之間的矛盾,其實也是很自然的一種關係,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每個人就是隻顧自己的利益,這無所謂對錯,只是自然決定而已。
對於民主來講,其實也不是一定説民主是好還是壞,關鍵問題是,要想有一個好的民主,你要把教育做好,把人的“自由”那一塊做好,關鍵就是教育和自由這兩塊。作為當權者來講,他們應該要有遠見,要更大度地來看這些問題,投資在教育,因為教育其實是最終可以導致人類進步的最關鍵的東西。
06
編者注:到了這裏,這次訪談我基本是滿足的,旁邊的工作人員也開始提示時間了,所以最後返回來,關照導演自身的領域,包括他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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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最後一個問題吧,我是從《四月三週兩天》這部電影開始認識你的,那時候羅馬尼亞沒有什麼電影市場可言,90%也都是放美國大片。我想知道,經過12年的變化,現在羅馬尼亞電影受眾層面有變化嗎?當年那批羅馬尼亞新浪潮導演,他們現在處境是什麼樣?
2007年電影《四月三週兩天》海報
**蒙吉:**我們國家的觀眾沒有任何改善,哈哈,美國大片在我們國家依然是90%以上的受眾,是主導的。但是看美國大片,這不是問題的根本,問題的根本是在於它佔比如此之大,擠壓了其它市場的生存的空間。對於我來講,電影其實是要有表達的自由,而且要有表達多樣性的能力。美國大片或者説美國的電影業,它是經過了80年的成長,是非常成熟、有雄厚資本支持的一個產業,而且它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在裏面,給大家傳播出去。
這一點來講,你可以説它是民主,就像剛你説的一樣,它是民主的結果,因為觀眾就是要看他們拍的這些東西。但同時呢,它是靠“影響力”來培養觀眾,而且是從小孩子做起,因為從兩歲開始你可能就受到好萊塢大片的影響,你的品味、觀影的那些習慣,都是。而到了16歲以後,你的品味和選擇已經固化了,你只習慣於看好萊塢形式的講述故事的方法。你看其它別的電影的時候,就會説,這個節奏太慢了,那個故事講得怎麼那麼奇怪?所以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我們現在作為電影人,在羅馬尼亞,甚至在全世界的電影人,都想去抗爭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們不反對有商業電影行業的存在,它不是我們的敵人,但是要讓我們有更多的表達的自由,要給個人表達稍微多點的空間。這是我們要去抗爭的,要去爭取的東西。
我們聊到最後,我想多説一點的就是,我們要理解技術對電影的影響,特別是有了互聯網以後,將來的五年到十年,這個電影業會有很大的變化,就是因為技術和互聯網帶來的。互聯網讓我們現在很多人,比如説巴西、中國、羅馬尼亞都可以在線上看電影,看流媒體的電影,不用去電影院了,這是好事,但電影院人數降低,也是壞事。
另外,現在我們產生的內容太多了,而質量,就是因為內容太多導致整體在下降,都是碎片化的東西,所以很多人在拍電影前其實他都不知道他想講什麼故事就已經動手拍了,這也是我們現在要面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