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失獨”家庭調查報告③|殃及家國的“失獨”之殤_風聞
简单快乐-2019-12-12 23:07

韓生學
原載《啄木鳥》2015年第11期
之所以痛之切,是因為傷之深。
來北京參加“陳情”活動的計生幹部“賀德”説:“‘失獨’對於計生家庭來説,其傷害是無法彌合的。首先,我們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們的子嗣傳承至此就永遠結束了,這對於在傳宗接代這一傳統文化氛圍裏生存的我們來説,是難以接受的;其次,唯一的孩子去了,我們的養老贍養人、生活照料人、精神慰藉人、死後送葬人都沒有了;其三,我們經受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打擊,身體都垮了,這無疑又給我們的悲劇雪上加霜……”
是的,失去孩子,對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打擊都極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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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殤之首:子嗣鏈條轟然斷裂
“清明山間路,墳頭有淚痕,別人奠先祖,我卻祭傳人”。這是某大學外語學院2013級學生何景怡的父母在2015年清明節這天寫下的詩句。
2014年7月23日凌晨,以665分的高分如願考上某重點大學的何景怡,因學校停電,忍受不了炎熱的天氣,便搬離寢室,來到學校附近的賓館睡覺。只是在炎熱的室外來回搬東西跑了幾趟,沒想到,她竟然毫無預兆地死在了賓館的牀上,未留下片言隻語。
當時學校為了安撫她的父母,只説她昏迷了,要送醫院搶救。當她的父母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火車趕到學校時,才知道女兒早已離他們而去。在殯儀館裏,夫妻倆緊緊抱着女兒冰冷僵硬的身體,媽媽用自己的臉貼着女兒冰冷的臉。可任憑他們哭天喊地,女兒也不能再睜開眼睛看他們一眼了。
女兒的離去,帶走了夫妻倆的一切希望,他們的人生從此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盼頭。2015年4月5日清明節,他們來到位於家鄉某陵園女兒的墓前。“孩子呀!人家祭祖墳,我卻祭傳人。天蒼蒼,淚兩行,今日祭兒爹孃在,他日爹孃誰來幫……”
人生的殘酷唯此為最。凡已過最佳生育年齡的“失獨”者,留給他們的都是這種後無傳人的殘酷現實。
著名哲學家黑格爾早就説過:“重視生殖是東方文明的重要特徵。”屹立世界東方、沐浴着儒家文化的華夏民族,在漫長的進化歷程中,一直對自身的繁衍非常看重。
儒家文化的創始人孔子説:“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説的就是為人子者要做到孝,就必須生兒育女以延續宗嗣,沒有子嗣,祖宗的祭祀就會結束,香火就會斷絕。
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將傳宗接代作為“首孝”加以絕對化。他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孟子看來,無後是比陷親不義更為不孝的事。《禮記•昏義》上也説:“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故君子重之。”這清楚地説明,婚姻的實質就在於宗族的延續。
古代還有“七去”的規定,即“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去,就是休妻。也就是説,有七種情況可以休妻,其中第二條就是無子,無子僅次於不孝敬父母,比淫、妒、惡疾、多言等都嚴重,甚至比盜竊還可惡。
就是在這樣一種綿延幾千年的強大的傳統文化氛圍裏,這些獨生子女的父母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孩子,其傳宗接代之鏈轟然斷裂,留給他們的是斷子絕孫的殘酷現實。這對於中國的父母來説,還有什麼樣的痛苦能與之比擬?
2
家殤之二:無處安放的餘生
2012年7月2日,廣州市某醫院的門診大樓前。大清早從清遠趕來的向米滿頭大汗,捂着肚子,在妻子李瓊的陪同下,坐在醫院的候診區等待叫號。身邊還有十多名候診者,其中六名是老人,幾個年輕人圍坐在老人身邊。
“媽,快了,下個就是咱們。”向米身邊的一個女孩子這樣説。
向米像被電擊一般,迅速站起身,拉着妻子説:“外面轉轉,裏面悶。”
兩年前,向米唯一的兒子死於車禍。此後,他彷彿精神出了問題,不能聽到“媽”、“爸”這樣的字眼,更不能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簇擁着父母的場面。
終於輪到他們了。走進診室,醫生簡單診斷後對向米的妻子説:“要做胃鏡,掛號人多,你陪你先生坐坐,還有家屬來沒?”妻子趕緊回答:“哦,沒有,孩子都忙。”緊接着,拿着單子拽着丈夫走出診室。站在繳費大廳裏,向米和妻子一句話也沒説,默默地等候着。他們覺得,自己就是患者中的另類。
當晚回到家,向米坐在房間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對妻子説:“死,也要有尊嚴,你走了,我可能會自殺吧。”他不敢想象自己一個人躺在偌大的房子裏,行動不便,甚至大小便失禁卻無人照看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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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市市南區“失獨”父親鄒雲九十一歲高齡的老母親突然生病了,他手忙腳亂地將母親送進醫院。剛入院時,要籤各種各樣的字,辦各種各樣的手續,醫生還不能馬上給老人輸液。鄒雲急了,問怎麼回事。醫生説:“沒有親屬在場,不能給藥。”直到醫生確認了鄒雲的身份,才同意給老人輸液。
這時,鄒雲才突然意識到——“我老了,病了,該怎麼辦?”
鄒雲和妻子黃霞1976年結婚,同年,兒子出生。此後,鄒雲被調到蘭州軍區,黃霞則調到原烏魯木齊軍區。1979年,國家提倡計劃生育,他們成了較早的一批執行者。
“對於國家的號召,我們積極響應。”鄒雲説。兒子出生後的第三年,即1979年,他們成了原烏魯木齊軍區首批辦理獨生子女證的家庭。從部隊轉業後,夫妻倆帶着兒子回到青島,而1997年的一場車禍,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的生活軌跡。
“兒子出門前,我們還特意囑咐他下午早點兒回家吃飯。” 鄒雲永遠不會忘記十五年前那個黑暗的日子。那天,夫妻倆正在包着兒子喜歡吃的水餃,突然接到電話,説兒子出車禍了。等他們心急火燎地打車趕到醫院時,兒子已經離世。那時,他們的兒子剛剛找好了工作,一段嶄新的人生剛要開始。
此後的痛苦不言而喻。他們嘗試着忘記自己的孩子,可總也忘不掉。每當別人問起,他們就敷衍一句,孩子出國了。他們嘗試着換個環境努力活下去,於是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但他們總是不自覺地去和別人做比較,和那些有子女的家庭做比較,越比較,心裏越難受。直到後來他們在網上找到了“失獨”者QQ羣,靠着兩百多同命人的互相鼓勵和慰藉,才好受一些。
2008年鄒雲退休後,在一家公司當顧問。這麼做的目的,一是為充實自己的生活,找些事兒做;二來,也是想為以後和老伴兒住養老院、去醫院看病多攢些錢。他還對妻子説,沒人可以依靠了,要自己靠自己。
但有些問題不是靠錢就能解決的。這次母親住院讓他意識到,不但要錢,還需要簽字辦手續,還必須有家人陪在牀前才能給藥。“等我們老了該怎麼辦?誰給我們簽字?誰陪我們輸液?”
不僅如此,就是進養老院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他諮詢過青島的幾家養老院,對方的回覆中都包括一個必要條件——入住養老院時老人有自理能力,且需要監護人(多為子女)的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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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的潘教授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如何養老成了兩位老人最大的心病。他們利用空閒時間去諮詢了多家養老院,但所有的養老院都將他們拒之門外。唯一的理由就是,養老院接收老年人,需要子女簽字。但現在他們沒有子女了。
潘教授的老伴兒想用出家的方式度過自己的餘生,然而,卻沒有任何一座寺院接收她。一位住持告訴她:“我們只接受六十歲以下的人,你已超齡……阿彌陀佛。”
連出家都不行,哪裏才是我的去處啊!潘教授的老伴兒只好在家中修行。
此外,死後的安葬問題也讓兩位老人十分揪心。2007年,在安葬兒子的時候,潘教授給自己和老伴兒也買好了墓地,就在兒子的旁邊,他們希望能夠離兒子近一些。他去問墓地的工作人員:“我先買好墓地,等我們死後,你們能把我們的骨灰安葬在這裏嗎?”
工作人員覺得他提的問題很奇怪,愕然了好一陣,以為老人在開玩笑,但看看對方的表情,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可工作人員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以前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只好如實説:“墓地管理處沒有這項業務。”
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瓢冰水,潘教授頓時透心地涼。從墓地回來,潘教授淒涼地説:“我們活着,還能為兒子掃掃墓,如果死了,連把我們送進墓地的人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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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嗎?因為沒有人照顧,“失獨”老人死在家裏很久才被發現的事件時有發生。
2014年11月21日,重慶市北碚區石馬河街道一位叫趙國華的“失獨”老人,死了幾天卻沒人知曉,後來鄰居聞到一股惡臭,報了警。打開房門一看,老人的屍體已經腐爛。房間裏的電視機還開着,正在播放着新聞,可看電視的人卻悄無聲息地永遠離開了。
同樣是2014年11月,長沙市嶽麓區一位六十二歲的“失獨”母親,孤單地死在她租住的房屋裏,直到屍體發臭才被人發現。
沒有孩子的我們,餘生該怎麼安放?“失獨”老人們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問政府,問社會。
一位網名叫“隨心”的天津“失獨”者於2015年7月18日在網上發了一首名叫《明天我該怎麼辦》的詩——
明天我老了,走不動了,
我該怎麼辦?
不能去買菜了,取不了工資了,
不會自己做飯了,自己洗不了衣服了,
我該怎麼辦?
生病了,看不清藥品説明書了,
自己去不了醫院了,住院需要陪伴了,我該怎麼辦?
年齡大了,記憶力差了,
錢財不能自理了,做飯忘記關火了,忘記關水了,我該怎麼辦?
我害怕明天,因為我越來越老了,
餓了沒人端碗飯,病了沒人遞杯水,
陪伴的是孤獨,等待的是絕望,
明天我該怎麼辦?
這首詩發到網上後,立即引來網友圍觀和瘋狂轉貼。因為它説出了所有“失獨”者共同的心聲——
明天我該怎麼辦?
3
家殤之三:孩子走了,病來了
調查顯示,中國的“失獨”父母中,90%以上的“失獨”老人都患有程度不一的各種疾病,其中,50%的人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等慢性疾病,15%的人罹患癌症、癱瘓等嚴重疾病。
失去孩子的父母,其承載的不幸和痛苦不是簡單的一個“悲”字所能容納的。突來的打擊使原本幸福的家庭剎那間墜入萬丈深淵,他們終日與淚水為伴,悲傷、怨恨,甚至憤怒無處發泄,久而久之,積怨成疾,曾經健康的身體就這麼垮了。
從湘運客車廠退休的“失獨”父親劉庚,自1997年12月8日其十七歲的女兒去世後,幾年時間裏先後患上了擴心病、高血壓三級、腦梗、腦萎縮、糖尿病、痛風等十多種疾病,一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往醫院裏跑,每月兩千多元的退休金基本上都用來買藥吃了。現在,他整個人被疾病折磨得有氣無力,有時甚至神志不清,別人送了他一個外號叫“病殼子”。
2015年5月24日,他和妻子去附近的公園遛彎兒。妻子因有人在等,先走了會兒,讓他不用着急,一會兒再過來。可妻子走後,他卻突然找不到去公園的路了。本來只有幾分鐘的路,他卻走了兩個多小時,來來回回就是找不到公園在哪裏。妻子久等不見他來,急了,返回去找,卻找不着人。最後,還是一位好心人把他領到了公園。要知道,他才六十五歲,還沒到連路都找不到的年齡。
五十八歲的鄭萍,自2002年3月3日失去了二十八歲的兒子後,以前從沒有生過病的她,突然間成了病秧子。2013年5月,她被確診患上了乳腺癌,只能住進醫院實施雙乳切除手術,還借債二十多萬元用於化療。
六十二歲的李安,自1996年5月她十九歲的兒子意外死亡後,從此人生走入低谷,糖尿病、心臟病、頸椎病、氣管炎,等等,都一股腦兒地找上門來,折磨得她無數次想到自殺。
四十五歲的許少可正當壯年,按常理怎麼也不至於百病纏身,可自從女兒去世後,他患上的“經醫院確診”的病就達八種之多,除了雙腎結石、糖尿病等病症外,心臟病最為嚴重。在他的心臟病檢驗單上,心臟功能二十九項指標中有十五項異常,而且有些高出正常值許多倍。在2006年5月24日的診斷書上,醫生寫下了入院治療的建議。
更為可悲的是,有的“失獨”老人不但孩子走了,老伴兒也跟着離開了,留下一個人艱難度日,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連個報信兒的人都沒有。家住湖南懷化的張麗就是這種情況。孩子和老公相繼離去,本來也想隨他們一起走的她,偶然發現了“失獨”者QQ羣,從此有了一些寄託。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羣裏,大家哭,她也哭;大家笑,她也笑。
漸漸和羣裏的人混熟了,互相之間好歹算有了個照應。如果有誰沒上線,羣裏的人都會關切地問:幹什麼事去了?或者留言:上線後,請打聲招呼。他們都知道,到了這樣的年紀,經受了人生的大不幸,身體都不太好,身邊又沒有人照應,只有靠相互提醒和關心了。
有一天,一位網名叫“山村雨水”的同命人注意到張麗已經有兩天沒上線了,他將這一情況告訴了羣裏其他人。大家都很着急,會不會出什麼事了?張麗早就在網絡上告訴過大家,她失去了兒子,接着又失去了丈夫,如今一個人生活。於是,大家紛紛給她留言,要她上線的第一時間和大家打聲招呼,好讓大家放心。可是,總不見她回話。她曾給羣裏的部分人留過電話號碼,有人給她打電話,但沒人接聽。大家估計一定是出事了。
“山村雨水”剛好與她同在一座城市,兩家相隔不是很遠,大家就託他去看看。“山村雨水”一路問詢,終於找到了她家。按門鈴,沒反應;問鄰居,説是有兩天沒看到她出門了。
一定是出事了,不能再等。“山村雨水”用力將房門撞開。眼前的一幕令他大吃一驚,只見張麗側身倒在門口的過道里,不知死活。她的一隻手向前伸着,顯然是想去開門,但還沒觸到門鎖就倒下了。“山村雨水”叫她沒反應,探了探她的鼻息,儘管很微弱,但好像還有。於是,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
醫生馬上對她實施了搶救。手術時發現,她的闌尾已經化膿,腹腔積滿體液,如果再遲一些送到醫院,恐怕性命不保。看到如此情景,手術醫生忍不住責怪送她去醫院的“山村雨水”:“你也太不小心了,病成這樣子才送醫院!”
醫生把“山村雨水”當成張麗的先生了。“山村雨水”當即哭了:“我不是她先生,她先生早死了,兒子也死了。我們只是‘失獨’羣裏的同命人。因為幾天沒看到她上網,猜想她可能是出事了。想不到,跑到她家一看,果真如此……”
孩子走了,疾病來了。這是“失獨”父母們最不願面對的問題,但又恰恰是他們無法躲避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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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殤之四:送走了孩子,送不走債務
“我們熬了八年,現在快熬不動了,可是這債還沒還完……”説這話的是武漢市蔡甸區七十歲的老太太吳清。
1986年,吳清十八歲的獨子朱方從漢口打工回來,感覺身體不適,去醫院查檢後被診斷為白血病。這對一個貧寒的農家來説幾乎是滅頂之災。“我們當時就不想治了,反正也治不好。”吳清説。但醫生告訴她,這是慢性病,治療及時的話可以再活一二十年。於是,吳清和丈夫朱耀咬咬牙,決定盡力給兒子治病。
兒子每年要住三次院,每次都要找親戚和鄉鄰們借錢。病情稍一穩定,兒子就到外面去打工掙錢還債。老兩口在家裏更是百般辛苦,朱耀會篾匠手藝,起早貪黑地做活兒;吳清則負責種地,收穫的糧食蔬菜捨不得吃,挑到兩公里外的鎮街上去賣錢。每次賣得一點兒錢,就計劃着先把誰家的錢還上,可往往還來不及歸還,兒子又要住院,馬上又是一大筆花銷。十九年下來,他們給兒子治病總共花了三十六萬元,絕大部分是借的。
在家裏,老兩口連米飯都捨不得煮,而是吃“箍粉頭”——將大米碾成粉,加入南瓜和菜葉子等調成麪疙瘩。即使這樣,只要兒子的病情沒有惡化,老兩口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種艱難的生活又持續了十年,三十七歲的兒子最後還是熬不過病魔的折騰,於2005年3月28日不幸離世,留下了十一萬多元的欠債。
吳清説:“那個時候我整個人都是傻的,不敢看兒子的相片,不敢聽別人的孩子叫媽。我只能跑到地裏,一邊喊兒子的名字一邊哭。”她不止一次有過隨兒子同去的念頭,但最終支持她活下來的力量,卻是那些好心的債主。一些債主説,把自己的日子過好,錢的事先不要考慮。但老兩口不這麼想,兒子雖然死了,但債務不能“死”。“別人借錢給我們,已經是幫了我們了,怎麼能不還?不還的話,我們到死也不安心。”
此後,老兩口更加省吃儉用,每次手裏攢夠兩三百元,便趕緊給債主送去。一個親友幾千元的債,他們經常要跑一二十次才能還上。
朱耀曾是篾匠社的員工,退休後每月能拿到一千多元的社保金,這是家裏最重要的收入;吳清仍然成天在地裏忙活,但現在已翻不動土地了。兩人身體都不好,朱耀有腦血栓,吳清有心臟病,即使是吃最廉價的藥,每月也要花去上百元。兩個老人省吃儉用,每年省出約一萬元來還債,八年還了八萬元,到2013年筆者前去採訪時,只剩約三萬五千元了。他們還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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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親媽媽吳梅,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讓兒子出國留學。她説:“當時家裏人都不同意,只有我一個人支持他。我對他説,我的兒子想去哪裏,我就支持他去哪裏,好男兒志在四方。”於是,吳梅借錢送兒子進了澳洲墨爾本大學,為此背了一身債。沒想到,畢業前夕,兒子潛水的時候出了意外……
2012年8月,兒子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從澳洲寫了一封長信給媽媽。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懂事的兒子在信中細細回憶了和媽媽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他説,他明白媽媽花費了多少心血,才把他從六斤養到一百八十斤,成了現在這個身高一米八四的健壯小夥子;他説和媽媽之間沒有代溝,無話不談,他從來不曾想過他的“辣媽”有一天也會變老……最後,他請媽媽12月來墨爾本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可是,12月還沒有過完,2011年12月24日,他就永遠地離開了他的母親。
兒子離去後,吳梅的生活完全失去了重心。可是她知道,自己無法永遠這樣逃避下去,終將要面對現實。她説:“還是要回去上班。為了兒子的教育投資,我當初借了三十多萬元。不但要清債務,還要給自己存養老的錢。我這輩子沒依靠過別人,今後更是要全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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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的許少可,為了給女兒治病,他輾轉各大醫院,花去八十餘萬元,不僅將自己和父親的房子賣了,還借了六十萬元的外債。
女兒死後,他身體垮了,無法再上班,於是辦了病退手續,每月只有區區幾百元的生活費;妻子一直沒有工作,還需要看病吃藥,他們家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而政府對“失獨”家庭的補助,他們沒有資格領取,因為妻子還沒到文件規定的四十九歲。一説起這些,他就垂頭喪氣:“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對湖南省懷化市1450個“失獨”家庭進行問卷調查的結果顯示,85%的“失獨”家庭面臨嚴重經濟困難,月收入在1200元以下的低水平,其中42%的家庭靠低保生活,這其中又有15%的家庭揹負沉重的債務。
這些還不完的債務,無疑又讓“失獨”家庭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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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殤之五:好想有個家
採訪過程中,有一個家庭讓我特別震撼。一見面,這個家的女主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就將幾大本特殊的賬本遞到我面前。
翻開本子,才發現這是一本本“討米賬”,裏面記滿了各地好心人給她的每一筆施捨,多的數十元、上百元,少的幾元、幾角。許多賬目後都按上了鮮紅的指印,她解釋説,按上紅指印,主要是存個念想,儘管自己沒辦法報答,但這份恩情要永遠銘記。
老人叫唐翠,今年七十七歲,家住湖南省漵浦縣某村。2002年10月6日,她的愛女,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在鄰近小學任教的張花被人強姦後殺死在學校的宿舍裏。案件遲遲未能偵破,兇手一直逍遙法外。
為了給女兒申冤,她和丈夫傾其所有,賣掉了家裏的一頭牛、五頭豬,湊了五千多元當路費,跑遍了省、市、縣三級相關部門。來來回回地奔波、折騰,這點兒錢很快就花光了,囊中空空的唐翠不得不開始她“討米告狀”的艱難生活。她一邊申冤,一邊乞討,沿途有許多好心的羣眾為她捐款捐物。她永遠忘不了,一位盲人把身上僅有的六毛錢塞給她,説:“路上餓了買個紅薯吃也好。”唐翠拿出本子想讓他簽字,他説,“我是瞎子,不會寫字,就給你按個指印吧。”從此,“討米賬”上有了一個個鮮紅的指印。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的奔波終於有了結果。上級領導對此事非常重視,批示當地公安機關儘快破案。2004年11月18日,案發兩年零一個月後,兇手終於浮出水面,他就是女兒的同事李某。
可是,案件的審理卻一波三折。被告人當庭翻供,堅決否認自己殺人。一審作出死刑判決後,被告不服,提出上訴。省高院認為“部分事實不清,尚需進一步查證”,發回重審。就這樣,直到2011年5月,先後經過中院、高院來來回回六次審判和裁定,最後作出終審判決:判處李某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附帶賠償人民幣三萬元。
案件總算塵埃落定。可是,那個曾為唐翠遮風擋雨幾十年的家早已不復存在。唐翠的丈夫經受不起失去女兒的打擊,精神崩潰,在一個風高之夜,一把火將居住多年的房子燒得一乾二淨……
像唐翠這樣,孩子死後,家也不再像家的“失獨”者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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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過長春市退休教師孫維烈及妻子杜鳳華的家。房間裏亂七八糟,牀腳擺放了急救氧氣瓶,靠牆的桌子上擺滿了各類藥品,牀鋪、寫字桌上散放着各種法律書籍,房間角落裏還有一台舊電腦,電腦旁邊堆着厚厚的《法制日報》。孫老師説,過去他們家也是個非常乾淨整潔的家庭,自從女兒孫利慘死後,夫妻倆一心撲在為女兒申冤的事情上,一切都無所謂了。妻子得了心臟病,心臟病一犯,馬上要服藥、吸氧。孫老師也由一個睿智、儒雅、謙和的長者,變成了木訥、遲鈍的老頭兒。為了給女兒申冤,本來不會電腦的兩位老人自學打字、上網,還註冊了博客。家裏有三個大檔案袋,老兩口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因為裏面裝着女兒死亡事件的各種資料……
山東省寧陽縣某村的七旬老人彭希平為了給被害十三年的女兒申冤,長期奔波在外,貧困交加,積勞成疾。他的家也因為常年無暇顧及而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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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人寒心的是,不少“失獨”母親不但失去了孩子,還要承受來自親人的傷害和家庭破裂的痛苦。
北京的“失獨”媽媽曉禾就是這種情況。她告訴筆者:“真是造化弄人,孩子出交通事故那天,我因為子宮肌瘤,正在醫院做子宮摘除手術。家裏人一直瞞着我,要是早知道,我絕對不會做那個手術。雖然我快五十歲了,可只要還有子宮,就還有生孩子的希望。現在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孩子走後大約一年,曉禾的老公提出離婚。夫妻倆在一起過了二十多年,感情不好也不壞,因為孩子,本想就這麼湊合下去,到老了也算有個伴兒,可是忽然間,就走不下去了。“孩子是維繫夫妻關係的紐帶,如今這個紐帶忽然沒有了。挺大的房子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互相對着唉聲嘆氣,話越來越少,而且避免提到任何與孩子有關的話題,有時候甚至一天也説不了一句話。”
曉禾的丈夫開始是整天不出門,後來是整天出去不回來。“有一天,他對我説,實在受不了在這個房子裏住下去了,到處都是孩子的東西、孩子的影子,他快崩潰了……”
丈夫就這樣離開了家,兩個月後,向她提出了離婚。離婚之後,這個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在曉禾的生活中消失了。後來,從親戚朋友口中,曉禾得知前夫很快就再婚了,找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
“其實他這麼做我也能理解,畢竟他才五十歲,還有希望再要一個孩子。”曉禾平靜地説,“兩個人綁一起也是死,抓住一點兒希望就能活下去。他想忘掉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也是人之常情。”
我被她的寬容所感動,這種在外人看來可以稱作絕情的做法,在她看來卻成了“人之常情”。唉,都是“失獨”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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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四十五歲的陽陽媽媽,自孩子走後,老公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陽陽媽媽覺察出了點兒什麼,但失去孩子的悲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沒有過問。不久,一紙離婚協議送到她面前。孩子的爸爸對她説:“兒子走了,家已經沒有了,我跟你也沒什麼關係了。”
湖南衡陽市的“失獨”媽媽付玲原本是幸福的,丈夫是公務員,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兒子二十歲,在江西南昌念大學。為了讓兒子安心念書,付玲辭掉衡陽的工作,來到南昌市陪讀。2010年9月26日晚十點,兒子不幸遭遇車禍。丈夫得知後,沒有安慰,而是甩手給了她一耳光,咆哮道:“叫你過來陪讀,怎麼就把兒子給陪沒了!”幾個月後,丈夫把家中的衣物打了個包,連招呼都沒打就離她而去。
一個個幸福的家庭就這樣支離破碎,一對對曾經恩愛的夫妻就這樣分崩離析。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葛晨虹認為,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家庭的存在,主要依賴於“生育形成的血親關係”、“兩性結合形成的婚姻關係”以及“供養關係”,這三種關係組成家庭的核心結構,其中血親關係和婚姻關係是基礎和紐帶。如今,隨着唯一孩子的離去,在家庭核心結構中起着基礎和紐帶作用的血親關係沒有了,家也跟着散了。
孟子説:“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散了,國安能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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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殤之一:人才的缺損
在我的採訪本里,記下了一長串年輕人的名字。他們都是獨生子女,都是在某一領域取得驕人業績的人才。然而,他們卻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給家庭和國家都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
楊寧,1978年3月1日出生於天津,1997年赴瑞士留學,1999年回國後進入一家外企擔任總經理助理,2003年進入通用電氣公司,其間,獲得美國南哥倫比亞大學MBA和上海復旦大學心理學碩士學位。在通用電氣公司工作的三年時間裏,他從一名職場新人成長為華東地區的銷售狀元,出色地完成了在很多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他在事業上的成功並不僅僅來自於這些數據,更來自於公司同事和客户對他的喜愛和認可。然而,2006年8月26日,突來的一場災禍,結束了他年輕而燦爛的生命。
馮華君,2004年畢業於華南理工大學工商管理學院,曾在蘋果、百度等公司從事程序開發工作。2006年,他基於個人興趣開發了蘋果系統的中文輸入法“FIT”。2008年創立順科軟件公司,又開發了ios中文輸入法。2010年,公司更名為新點科技,開發了包括“FIT寫字板”、“FIT便籤”、“FIT隨享”微博客户端、“雲筆記”等在內的一系列產品。2012年,他因鼻咽癌病逝,終年三十一歲。
程驥,一位高尚的白衣天使。十七歲時就以優異成績考入中山醫科大學,2007年獲得全額獎學金赴美國留學,攻讀醫學博士學位。她善良聰慧、吃苦耐勞、樂觀開朗、樸實謙遜,對理想執著追求,對工作精益求精,對病人關懷備至。2008年3月10日,她在上學的途中遭車禍罹難。
賈志棟,1983年2月10日在江蘇無錫出生。2008年4月26日,奧運火炬在澳大利亞首都堪培拉傳遞時,他曾作為中國留學生代表,高舉國旗,勇敢站在第一線,保護奧運聖火的傳遞,同國際反華勢力進行堅決的鬥爭,維護了國家的尊嚴。2008年7月7日,他懷着對人世無盡的留戀悄然離去。
邵真,一如她的名字一樣純真善良,極富同情心與正義感。兒童時代就展現了其聰慧的天性,上小學和初中時,曾獲第二屆“九章杯”全國小學生數學競賽三等獎、第七屆“雙龍杯”全國少年兒童書畫大賽佳作獎,其作品《不該發生的事》獲《初中生作文》雜誌第三屆作文大獎賽三等獎。在大學期間,任學生會宣傳部部長,工作認真負責,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好評。2006年11月2日夜,她在睡夢中突發心臟病,面帶微笑,安然離去。
姚貝娜,因演唱電視劇《甄嬛傳》主題曲《紅顏劫》而被人們熟知,參加《中國好聲音》第二季再次走紅,並於2007年、2010年和2014年三次登上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的舞台。2015年1月16日下午,因乳腺癌復發,病逝於北京大學深圳醫院,年僅三十三歲。
還有前文介紹過的海軍航空兵某部殲擊機飛行員任寧川,2006年4月4日下午2時許,任寧川在萬米高空執行飛行訓練任務時,戰機突發機械性故障,為了保護地面城市人民羣眾生命財產安全,他毅然放棄跳傘,火速將戰機駛往無人椰子林區上空,不料戰機突然爆炸,任寧川壯烈犧牲。
……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羅列這些名字,是因為他們生前都是十分優秀的人才,都是能夠在各個領域有所作為的人物,卻不幸英年早逝。
要知道,家庭和國家為了將他們培養成才,傾注了多少心血啊!早在2005年,著名社會學家徐安琪就在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刊物《青年研究》上發表調研報告稱,在中國,把一個孩子撫養到大學畢業,父母除了精神上的付出外,直接經濟支出高達四十八萬元。另一份名為《孩子的經濟成本:轉型期的結構變化和優化》的調研報告也指出,從直接經濟成本看,把孩子撫養至十六歲的總成本在二十五萬元左右,如算上子女上高等院校的家庭支出,則高達四十八萬元。
國家投入的教育成本更大。根據教育部、國家統計局、財政部聯合發佈的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公告顯示,2012年,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2.2萬億元,佔GDP比例達4.28%;2013年達到2.45萬億元,佔GDP比例達4.30%。全國2.6億各級各類學生中,有三分之二享受免費教育政策。
國家花費如此之巨,為的就是培養更多建設祖國的有用人才。可如今,他們在風華正茂時突然離去,對家庭、對國家無疑都是重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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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殤之二:該如何為他們的養老買單
按照國際標準,六十歲以上人口達到10%,或六十五歲以上人口達到7%,這個國家或地區就進入了老齡化社會。中新社2001年3月29日發佈的《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數據公報》顯示,我國六十歲以上人口達1.3億,佔總人口的10.2%,其中六十五歲及以上的人口為8811萬,佔總人口的6.96%。這標誌着我國已經進入了老齡化社會。
人口老齡化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不同的是,中國老齡化進程如此之快,令人驚詫。數據顯示,發達國家老齡化進程一般均長達幾十年甚至一百多年,如法國用了一百一十五年,瑞士用了八十五年,英國用了八十年,美國用了六十年,而中國只用了十八年,而且老齡化的速度還在加快。
進入新世紀後,我國的養老壓力空前巨大。到2014年底,我國六十歲以上老年人口達到2.12億,佔總人口的15.5%,而接納這股滾滾而來的“銀髮浪潮”的卻是一個未富先老的國度。有研究表明,發達國家進入老齡化社會時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一般都在五千美元以上,有的超過了一萬美元。中國進入老齡化社會時,國內人均生產總值僅為八百四十美元,截至目前也不到四千美元。這無疑給中國養老帶來諸多壓力。
首先是醫療保障壓力。老年羣體是醫療衞生資源的重要消費對象,原國家衞生部曾經有過統計,六十歲以上老年人慢性病患病率是全部人口患病率的三倍,傷殘率是全部人口傷殘率的3.6倍,老年人消耗的衞生資源是全部人口平均消耗衞生資源的一倍。在我國衞生醫療事業發展較經濟發展相對滯後的狀況下,老年人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比較突出。
其次是養老服務市場供給缺口壓力。全國幾次較大規模調查的數據表明,我國老年人入住養老機構的需求正逐步提高,更有約3250萬老年人需要不同形式的長期護理。但是目前專為老年人提供服務的設施嚴重不足,服務項目和服務內容不全,服務人員的素質參差不齊,老齡服務的數量和質量都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求。
2015年6月5日,民政部發布《2014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4年底,全國有各類養老服務機構和設施94110個,各類養老牀位577.8萬張,每千名老年人擁有養老牀位僅27.2張,遠遠低於發達國家每千人五十張至七十張的水平。
如果按每千人五十張的水平計算,還有四百八十二萬張的缺口。同時,服務項目偏少,養老服務設施功能不完善、利用率不高,與實際需求相比還有很大差距。在很多地方,甚至出現了一牀難求、十年等一牀、排隊求養老、牀未等到人卻西去等尷尬局面。
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失獨”父母的養老問題不可迴避地出現了,而且其人數之多、涉及面之廣、工作任務之重、對象訴求之急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按目前大部分省、區、市 每增加一張牀位一次性補助一千元,每接受一位“三無”人員入住,每月補助生活費三百元的標準計算,政府僅為一百萬個“失獨”家庭約二百萬名“失獨”老人準備的牀位開支就需要兩百億元,每年的生活開支更是高達七百二十億元。可是,目前中國的“失獨”人羣還在不斷擴大,如果“失獨”父母的數量達到一千萬呢?
更讓人擔憂的是,“失獨”老人是一個不同於其他老人的特殊羣體,他們經受了失子之痛,苦悶、孤獨、抑鬱、煩躁、多疑、極端等各種不良情緒突顯。他們的養老除了吃飯、睡覺、就醫外,還有精神慰藉、痛楚表達、情感發泄等多方面的需求。這無疑又給政府的養老增加了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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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殤之三:人口安全又添新愁
2014年11月11日,一封由五千名“非獨”(夫妻雙方都不是獨生子女)家庭聯名上書的《非獨家庭要求全面放開二胎的建議信》,分別寄往國務院法制辦、全國人大常委會以及國家衞計委。原文摘錄如下——
我們是非獨家庭(以下簡稱“非獨”),是目前計生政策規定不可以生育二胎的羣體。自2013年11月15日起,我們這個特殊羣體從13億人中被劃分出來。
我們不是獨生子女,可這並不能成為我們必須生育獨生子女的理由。2013年11月15日,對於每一位有生二胎意願的、期盼計生政策的“非獨”來説,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
每一項政策的出台,都應該體現公平和公正。單單把“非獨”擋在門外的“單獨”政策,對於我們這個羣體公平嗎?難道我們“非獨”,尤其是70後“非獨”,就應該成為計劃生育最後的犧牲品嗎?每當看到“失獨”的報道,每當看到老無所依的報道,我們的心都在揪着。後獨生子女時代湧現的種種社會弊端,正拷問着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不敢想象,未來的日子,我們要生活在一個老無所依的社會……我們更不想在“失獨”的恐懼中度過今生。
……
我們每天在煎熬着、期盼着。我們不想在有限的時間裏望穿了秋水,等瘦了心。人將老矣,又有什麼事情是比“兒孫繞膝”更為幸福的呢?我們更不願去想,如果有一天,“失獨”的結局發生在我們身上該怎麼辦。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故此,我們建議並呼籲:全面開放二胎,讓中國全體公民都擁有生育二胎的權利……
據參與這封信起草的來自廣東的“非獨”家庭代表、廣州涉外經貿學院經濟學教師李潤髮介紹,其實,這封信在2014年初“單獨”二胎政策陸續在全國各地實施時就已經草擬好了,因為種種原因,拖到2014年11月11日“單獨”二胎政策公佈一週年才發出。
“雙獨”和“單獨”二胎政策先後實施,使得“非獨”家庭感受到了不能公平享受生育權的痛苦。2013年就有“非獨”代表致信中央,希望政府能夠考慮“非獨”羣體渴望公平生育權的呼聲。他們之所以強烈要求生育第二個孩子,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揮之不去的養老壓力和“失獨”夢魘。
“失獨”,確實如陰霾般籠罩在國人的頭上,籠罩在共和國的大地上,直接威脅着人口安全,給本來已經危機四伏的人口問題帶來更多的挑戰。除了直接減少了勞動人口、增加了養老壓力外,許多“失獨”父母受到打擊和刺激,精神出現異常,甚至歇斯底里,極易出現極端行為,危及社會穩定。
一位“失獨”父親對我説,女兒死後,他向當地政府反映問題,總是得不到解決。“我相信,只要我殺了人,政府就會重視了。如果我的死能換來政府對‘失獨’家庭的重視,我死了也值了。”為此,他甚至制訂了三套“方案”……
儘管這些所謂的“方案”聽上去有些異想天開,但我依然感到震驚。我對他説:“那些生命都是無辜的啊,你怎麼可以這樣!”
他説:“我什麼盼頭都沒有了,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如今過的這日子比死還難受,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他説得慷慨激昂,我聽得毛骨悚然。我不得不終止採訪,在勸慰無果的情況下,與當地計生部門聯繫,協調派專人與他建立長期幫扶關係,積極想辦法為他解決困難,以消解他心頭的怨氣。
為了本文的寫作,為了與更多的“失獨”者建立聯繫,我也加入了多個“失獨”QQ羣,在裏面經常看到一些“失獨”父母激憤的言辭。對他們,我除了勸慰,沒有一點兒辦法。而這些勸慰連我自己都覺得沒有任何力量,更不用説去説服一個因痛苦而偏激的“失獨”老人了。
我為那些老人擔憂,更為我國的人口安全擔憂。
有專家説,人口安全與經濟安全、政治安全和軍事安全一樣,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構成人口安全的主要因素,包括人口數量、人口結構、人口素質、人口分佈以及與之相適應的資源、環境等。
適度的人口數量、合理的人口結構、較高的人口素質、均衡的人口分佈,是人口安全的重要保證。然而,我國長期的低生育率、失調的出生人口性別比、連年的勞動人口減少、快速的人口老齡化、偏高的出生缺陷發生率、無序的人口流動等現象,都對人口安全構成了極大威脅。“失獨”現象的發生,更增加了對人口安全的威脅程度。
2003年6月12日,在中國人民大學人口發展研究中心舉行的“人口、社會與SARS”研討會上,有學者率先提出了“人口安全”的概念,並指出要進一步強化全社會的人口安全意識,建立人口安全警戒線。許多專家一直在積極呼籲,儘快放開二胎政策,以緩解人口安全的威脅。
中國政府一直把人口安全問題擺在重要位置。在工作部署上,強調在繼續堅持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同時,着手對生育政策的不斷完善和調整,以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比如實施“單獨”二胎政策,就是一種有益的嘗試。它的實施,在調節生育率、緩解人口老齡化、促進出生性別比平衡、降低“失獨”家庭風險等方面,無疑會起到十分積極的作用。這無疑為社會各界普遍關心的人口安全問題注射了一針“穩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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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殤之四:搖搖晃晃的文化傳承
英國曆史學家湯因比計算過,人類歷史上一共出現過二十一種文明,其中十四種已經絕跡,六種正在衰朽。只有中國的黃河文明雖受到多次伴隨着征服的外來衝擊,但始終沒有隕落。
的確,尼羅河、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印度河、恆河等幾條著名的江河,分別孕育了人類最古老的古埃及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古印度文明,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曾經盛極一時、福澤人類的重大文明,都像一個個迷夢,漸漸隱退到歷史的煙塵之中。唯有中國的黃河、長江文明,屹立於世界東方,生生不息,歷久彌新。
綜觀中華歷史,人口的發展永遠是文化繁榮的重要載體和動力。中華文明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人口與文化交織的發展史。中國古代先賢早就注意到了人口對於文明延續和國家強盛的作用。春秋時期齊國名相管仲曾説,“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人。明大數者得人;審小計者,失人。得天下之眾者王,得其半者霸”,“地大國富,人眾兵強,此霸王之本也”,“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
孔子每當看到人口眾多的景象,便會情不自禁地讚歎説:“庶矣哉(人真多啊)!”冉有問:“人多有什麼好處?”孔子説:“富之,教之。”就是説人多才能富強,富強才能產生文明。
墨家學派的代表墨翟的政治理想就是“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唐太宗李世民認為,“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明太祖朱元璋也説過,“人者,國之本”……
自古以來,中國的統治者就十分重視人口的增殖,為了儘快增加人口,管子、商鞅等提出了“徠民”(招徠他國之民)政策;荀子提出“以德”、“以力”、“以富”三種方法來“兼人(兼併他國人民)的政策。孔子認為,首先應推行仁政,愛護百姓,以招徠其他諸侯國的人民。“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
旅美學者、《大國空巢》作者易富賢通過大量的研究指出,由於人口繁衍的艱難,古代很多非常輝煌的文明都因為人口不能延續導致文明的中斷。中國以前至少有數萬個姓氏,但絕大多數的姓氏都已經陸續滅絕,現在倖存的家族在歷史上也幾度瀕臨“子姓幾盡,不絕若線”的險境。
人口的缺損,對文化的傳承亦有一定的傷害。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婚嫁文化、生育文化、家庭文化、家族文化、子嗣文化、姓氏文化、孝悌文化、養老文化、祭祀文化,等等,都隨着“失獨”問題的出現受到極大的衝擊,變得搖搖晃晃。也難怪,人沒有了,文化何以附焉?
四川省社科院從事多年婚育文化研究的著名學者劉易平説,在任何文化裏,生兒育女不僅是單純的生物生命的再生產,也是文化命脈繼替的基礎。婚育都務必在既定文化下進行,並且在此文化遺產的訓教中,把一個嗷嗷待哺的“自然人”培育成一個通情達理的“文化人”,從而延續文化。
然而,“失獨”卻使文化的延續在一個家庭裏戛然而止。失去了個體的家,整個民族的文化又如何得以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