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上海工人飛越太平洋去美國,運回全套生產流水線設備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19-12-12 17:16
上觀新聞 作者:鄭 憲 2019-12-12

31年前,上海一羣連國內飛機都沒坐過的工人,坐上了飛越太平洋的航班,去往一個陌生的國度,在美國一家倒閉的企業中沙裏淘金,挑選有用的設備,打包運回上海。開眼界,出洋相,學技術。上海的工匠也讓美國同行刮目相看,他們圓滿完成了任務。
1988年夏,上海暑熱。7月25日上午,一輛鼻子前突的舊式廠車——平時專門接送年輕媽媽們去工廠的母嬰車,要完成一樁特殊接送:先將老閔行多位工人和他們的行李集中帶上,然後車發上海市區,沿路一個個在家中等待出發的工人。之後,“母嬰車”馳往虹橋機場。
一户户接人,破天荒運送,高規格待遇。人往何方?去美國,飛越太平洋。共23人,他們都是上海滾動軸承廠的幹部和普通工人,其中有技術負責人、車間主任、部門主管,更多的是擅長技術的鉗工、電工、起重工、鍛工。
乘上翱翔天空很長時間的國際航空班機,跨越無邊無際的太平洋。他們興奮而忐忑。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之前連國內飛機也沒乘過。而飛行前往的世界,是個怎樣全然不同的世界?
那世界的一個角落——新澤西州克拉克鎮一家已經倒閉的大型軸承企業,在靜候這羣工人到來。這家企業推向世界市場拍賣的“二手設備”,能否得到我們派出的“工匠們”的青睞,並將其“點鐵成金”?
使命在前,重任在肩。
啃着長長的法式麪包,數着天上起落的飛機
到達舊金山國際機場,也是上午。舊金山是轉機之地,要在此消耗一個白天,再搭機前往紐約。午餐和晚餐需在機場解決。機場物品,滿眼望去皆奢華。機場食物,隨便看哪一樣都是“貴重食品”。出國每天的住宿伙食費是定死的,每人每日“可自由支配的多餘資金”僅1美元。大家錢歸一處,共享消費。兜了一大圈,他們中午就買了法式長棍麪包。一根長棍兩人吃,再加一杯可樂。至晚餐時分,少油水的肚子兇猛抗議,於是,“餐飲主管”應兆麟忍痛決定:在儘量節約每筆錢的原則下,每人享受一份4.99美元的烤肉。終於,空空的胃囊鼓脹起來。
然後,他們才有了放眼旁觀的興致,欣賞起舊金山機場起落的飛機。平均計算下來,每分鐘有三次上下的飛行。衝擊眼球的建築,龐大的機場人流,現代化的運行空間,不可思議的繁忙與有序——所有這些,讓他們不由對比起虹橋機場的簡陋和寂寥。
飛機到紐約,是第二天凌晨1點。夜空繁星密佈,但令所有人震撼的是,俯瞰紐約機場,下面一大片一大片的燈海,亮如白晝,光怪陸離,氣勢洶湧。
此次“大面積工匠出國”,由廠長虞有品帶隊。之前,上海軸承行業內,上海滾動軸承廠成為首個吃蟹者:與美國通用軸承公司合資合作,成立上海通用軸承有限公司。合資方即來訊息:有一批鍛造、車削加工及生產軸承成品的“二手設備”,欲公開拍賣,倘上海通用慧眼看中部分設備,將成為企業發展的一筆財富,並可順利承接生產銷往海外的輪轂(汽車)軸承。市場機遇稍縱即逝,虞有品迅速拍板:派一支精幹的技術及工匠團隊,到美國現場覓寶,為新成立的合資企業騰飛而插翅。
於是,便有了在美國機場輾轉奔走的這支上海工人團隊,環視四方,眼界大開,內心震撼。團隊負責人之一的沈惠廉,當年是機修車間主任,行前虞有品和他“交底”:對一大批設備沙裏淘金,辨析識寶,再拆卸分解,最後安全打包運輸回國———不是一般物件的打包,是一件件動輒幾噸、幾十噸乃至近百噸重的設備。
雖然是沉甸甸的重擔——一次特殊的“天降大任”。
克拉克鎮的軸承廠,中美兩國工人水乳交融
1988年這個夏天,上海工人來到新澤西州的克拉克鎮。克拉克鎮上的海亞特軸承廠,上海工人魚貫入駐。
1988年夏,上海滾動軸承廠工人來到美國新澤西州克拉克鎮上的海亞特軸承廠
有80多年曆史的海亞特軸承廠,規模龐大,廠房車間林立。不説其他,光散佈廠內的各式運輸車輛有100多輛。可供“二手處理的各類設備”1000台左右,為各個年代製造,有瑞典品牌,更有美國製造。
所有設備,都靜待在工廠車間角落——在沉寂狀態中。不挑中它們,喚醒它們,它們或許就這樣“死去”,直至成為一堆廢銅爛鐵。識寶者將其擁有,並納入企業自己的生產製造體系。但要為我所用其實很難,還需在擁有它們的基礎上進行復雜改造——這就有賴於上海去的這批工匠的慧眼和身手。
工作量巨大。天熱,倒閉的工廠車間內早已沒有空調,拆機作業,工人們大汗淋漓,有人乾脆“赤膊上陣”,攀上機頂,一不小心,赤裸的肩背直接“撞上”熾熱燈泡,立馬起泡。美國工人看得驚心:“中國工人真是拼。”拆到又髒又有污染的磷槽化設備,美國工人温馨提醒:“有毒的。每個人,戴口罩,一定要戴。”

上海工人在美國工廠工作照
留在工廠的美國工人,涵蓋安保、技術銜接、消防等工種。他們看到的中國工人,個個忘我工作,卻為節約點滴生活成本,斤斤計較。中國工人從來不去外面吃喝,而是大家聚一處,利用廠內一個公共燒煮平台,集體到超市購買生冷食品,回來“加糖醋,加桂皮,加茴香,加醬鹽”,烹飪出香氣撲鼻的食物。一個美國工人説:“除了臭臭的皮蛋,所有的中國菜,我都愛吃。”

上海工人自己燒飯做菜,和美方工作人員聚餐
説到鎮上大超市,當年的鍛工丁文豪眼睛亮起來:國內當時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型購物中心,幾千平方米規模,各種生鮮食物、衣食用品一應俱全,分類碼放。幾十人的餐飲原料,集中購買,成本大幅度下降。
開了眼界,也鬧出“笑話”。美國早就是個車輪上的國家,人家到超市購物,均開車前往。中國工人沒車,也不會開車,買了很多物品,從超市到工廠,要走幾十分鐘。有人便直接推了超市的貨物車上路了,惹得行人一片驚詫,想必是鎮上從未見過的景象。那一次買了物品到廠,見廠門旁鐵欄杆處有個小缺口,為節省體力,物品一包包一袋袋先集中扔進去。忽然警鈴大作,警車即到,警察持槍趕到。因接到報警:疑似有人向工廠扔危險物品實施破壞。廠裏的美國工人急出門,很激動,揮手用英文解釋:“NO,NO!”是我們的中國朋友,和我們一起開“PARTY”(派對)買的食品。美國警察聽了,哈哈大笑,揮手,向中國工人致敬行禮,還執意將剩餘的食品裝入警車,鳴笛護送入廠。
美國工人乘飛機來幹活,讓中國工人看到了差距
當年負責技術的王俊發,講起一件難忘的事:有個從美國南方城市飛來的起重工,人壯,30歲出頭,自帶一套“自行式液壓起重設備”,憑一己之力,將我們選中的4台超大型設備移出車間,起吊,打包,裝箱。那勞動效率和勞動效益,讓“觀戰”的中國工人們蹺拇指,欽佩。
其完成工作包括:一台1600噸冷壓衝牀,僅一根橫樑就76噸,加底座、滑塊等共93噸重;一台AMP30高速鐓鍛機,重量約40噸;一台800噸冷壓衝牀,重達50多噸;一台WF750高速鐓鍛機,全重約70噸。前後完成此4大件起重裝箱時間:一週。一人一天酬勞薪資:400美元。
這下知道了差距,知道人家乘飛機來上班的實力底氣,還知道400美元一天的薪資,於甲乙雙方,其實都互惠互利。一週完活,彼此有了情感,但“高收入”的對方一把拭去工作時的灰塵,快捷走人,再乘飛機趕到下一個起重工作目的地。
31年前,一個美國高級起重工的效率效益,深深刺激了這批中國工人:好大的“剪刀差”啊。
而當年中國工人待遇上的“窮”,是真正意義上的窮。出國在外,每個人口袋裏幾無分文,但他們倒也沒有什麼需要實際資金支出的花銷。即便住小鎮賓館,國家包吃包住,住宿每日“含早”。早餐畢,逢週一到週六,飲料均免費。翻譯小陸要大家一定記牢:每週的週日,早餐後的飲料是需付費的,就在這一天,“千萬莫踩地雷”。但糊里糊塗踩地雷的事總會發生。結果,賓館年輕的BOY(男服務員)在工人們“享受生活”畢,笑嘻嘻走來,彬彬有禮地説:先生,請付費。委屈啊,難受啊,拖着小陸翻譯去求情:免費飲料日期搞混啦;口袋裏沒帶小額美元啦,下不為例啦。儘管那清咖就一美元多一點。而在那個叫“美年達”的賓館裏,每個週末舉辦的交誼舞會,一張票4.99美元,參加化裝舞會,每人6.99美元,走過路過,看都不去看,想也不去想——嚇死人的高消費。
巨大的差距有時會讓人沮喪,但也催生了發奮之心:埋頭好好幹活,沒個人效益也要更高效率地幹活——為中國人爭氣,為上海人爭氣。
上海工人和美方工作人員在一起
當所有拆裝打包運輸工作完成,所有人的心頭掠過無比喜悦,一直陪伴上海工人左右的美國通用軸承華人工程師胡諾謙,激動得連連作揖祝賀:“共同的成就啊。上海工人的素質,在我眼裏,世界第一。”他提議:“為了慶祝,讓我們一起去看看紐約、華盛頓吧。”
從“鄉下”的克拉克鎮到繁華的國際化大都市紐約,其實只要在高速公路上跑45分鐘即可到達——一如我們現在從蘇州直插上海。這些從來沒在紐約玩過、近兩個月個人1美元也沒消費過的上海工人,終於在“大功告成”後,可以放鬆心情,好好去觀賞全世界最現代化的紐約了 。
第一次乘上紐約地鐵——也是人生第一次坐地鐵,上上下下,自動扶梯,四通八達,令人感到無比新鮮,無比驚訝。聯合國總部大樓、紐約曼哈頓、洛克菲勒藝術中心,在幾十幢高聳的商業大樓間穿梭。他們中有人説:“過去部隊的戰友到上海,我總是自豪地帶他們去上海24層的國際飯店,俯瞰美麗的上海。以後,不帶了。”
開了眼界,也知道了差距。
摸着石頭過了河,我們走過無悔的昨天
我的面前,是一本31年前黑褐封皮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一位當年出國的工人,將其保存如新。護照內頁上敲有兩個紅章,一個橢圓,一個正圓,清晰記錄他當年出入境的時間和地點:出境,1988年7月25日;入境,1988年9月20日;地點,中國虹橋(機場)。兩個月時間,兩個月在美國工作的日日夜夜。
一生珍藏。一生驕傲。

當年工人出入境時護照的封面和內頁
23位上海滾動軸承廠的幹部和工人,在兩個月時間裏含辛茹苦做了什麼?共拆裝運輸回國102台大中型軸承生產設備,涵蓋毛坯鍛、熱處理、車削加工、磨加工、裝配成型等全套自動生產流水線。全部設備,拆分打包於111個大型集裝箱內,總重量達1000噸以上。
來自上海的23位幹部和工人的合影
順利運輸回國,順利抵達老閔行,順利到達上海滾動軸承廠。當年幾件大設備,由300噸浮吊駁船直接運至老閔行,駛入上海電機廠黃浦江碼頭,再裝入大件運輸公司的卡車,小心翼翼,選擇可承載重量的道路橋樑,安全駛抵目的地。將所有設備卸下,置放在工廠一個標準的籃球場,擠得滿滿當當幾無縫隙。景象壯觀。
車間裏的工人奔出來,裏裏外外圍看。
美國機器來了,驚動了老閔行,老閔行“四大金剛”的企業捷足先看。驚動了中國軸承行業所有“領軍大企業”,紛紛從全國各地趕來觀瞻;驚動了上海機牀行業的重要企業,前來引頸圍觀。一致得出結論:一次了不起的世界軸承生產設備大遷徙;這一大批設備倘能改造運行,必將“變廢為寶”,對我國的軸承生產水平,起到質的推進和迅速提升的作用。
回國後,工人們安裝調試引進的“二手設備”
中國軸承行業第一家合資合作製造企業,就此高亢有力地鳴笛起航。
當年,對上海工業系統“第一個高速度開辦的合資企業”,美國駐滬總領事這樣評價:“這是近來中美雙方進展最順利的一個項目,表明上海投資環境改善,前景令人鼓舞。”當年中央及上海重要媒體《人民日報》《解放日報》《文匯報》等,均對此做重點報道。
中國工人有功。上海工人有功。上海滾動軸承廠工人有功。
之後幾十年,上海通用軸承有限公司的發展和在行業內長年領軍的事實,為此作出了極正面的詮釋。

引進的設備“安家落户”在上海新的合資工廠車間
時至今日,言及31年前“昨天的故事”,我問親歷此事的幾位:當年在美國,最讓你們回味的一個場景是什麼?
其中一位答:“在美國,那天我們的虞有品廠長説,你們想不想喝上海工廠食堂燒的鹹菜黃魚湯?都想啊。後來還真的喝上了,黃魚鹹菜,從紐約唐人街買來的。”
摸着石頭過了河,在美國克拉克小鎮喝着上海的鹹菜黃魚湯——我們走過了有聲有色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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