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是個富國,但為什麼我們很窮?”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19-12-12 10:08
2019-12-11 歐洲時報
【歐洲時報記者馬行健】12月9日晚,我向我的法國室友請教了很多有關這次退休改革引發全法怒火的問題,她説惹惱民眾的不僅僅是馬克龍想要設立的“退休指導年齡”,還有退休積分制,以及很多埋藏在法國社會內更加深刻的問題,例如腐敗。當天晚上,法國總統馬克龍在愛麗捨宮,在俄羅斯總統普京、德國總理默克爾、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注視下面帶笑容地表示:“這是一項對國家必不可少的改革,我本人沒有感受到很大的擔憂。”室友的回答和馬克龍的表態,激起了我更多的思考和關注,10日早晨,我揹着相機,在時隔五天之後,再次開啓遊行採訪工作。
一名示威者爬上紅綠燈。(圖片來源:本文圖片均由歐洲時報記者馬行健 攝)
12月10日,晴,6°C,巴黎時間12:25,巴黎里昂車站
正值冬季的巴黎在12月10日難得放晴,氣温也重回冰點之上,這與12月5日的陰雲密佈和-2°C形成鮮明對比,但由於巴黎公共交通系統的大罷工依然持續,因此我依然需要和5日一樣,首先步行三公里至巴黎13區搭乘14號線地鐵。
在地鐵上,出於“換一種方式”的考慮,我選擇在巴黎里昂車站換乘1號線,而並非上次的Châtelet車站。在1號線的車廂內,我看到了一些手持標語的抗議者。車廂內演奏薩克斯的賣藝者讓我想起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黑人小號手,沉浸在自己的賣力表演中卻不知道外界在醖釀什麼,隨着車內廣播的提醒,我和車廂內的示威者選擇在盧浮宮站下車,在這裏,我要步行至此次示威的起點,位於榮軍院後方的沃邦廣場(Place Vauban)。從車站走向地面的過程中,以往人頭攢動的盧浮宮卡魯塞勒畫廊人流量明顯減少,彷彿是在從一個側面證實盧浮宮官方12月9日的那條“受罷工影響,部分展廳被迫關閉”的推文。
12:55,榮軍院,“政府以沒錢為藉口,打碎了我們的社會權益”
榮軍院前的工會示威車輛。
12月5日的那場遊行示威位於巴黎右岸,今天則來到了左岸,在從塞納河邊前往沃邦廣場的路上,有忙於自拍的遊客,有執行“哨兵行動”的法國軍人,還有已經將手伸進我口袋但卻一無所獲的羅姆人小偷,靠近榮軍院的協和橋與亞歷山大三世橋已經被巴黎警方封閉,司機和遊客怨聲載道。在榮軍院前的斑馬線,我收到了法國室友發來的微信。她在信息裏説:“昨晚忘了告訴你,人們如此憤怒還因為政府以沒錢為藉口,打碎了我們的社會權益,但卻給予那些越來越富的富人以特權。”
一路上,身着不同工會服裝、黃馬甲以及各種標語的示威者越來越多,一些示威者在電話中向同伴告知自己的具體位置;負責安全的警方也十分輕鬆地聊着天;一些法國媒體已經調整好設備,開始物色現場的採訪對象。我站在一輛工會汽車的旁邊,望着榮軍院上方被清晰分割為一邊晴、一邊陰的天空,思考着這樣的景象是不是對今天遊行的某種啓示。
13:47,Duroc地鐵站,“放行我們的同伴!”
在5日的那場遊行中,我在到達現場後從示威隊伍的尾部一路走到頭部,並將示威隊伍劃分為“首端戰鬥區”、“中端吶喊區”和“尾端吃瓜區”,這次我依然選擇了同樣的辦法,在到達現場後勻速向隊伍的前方移動。出乎我意料的是,從沃邦廣場至Duroc地鐵站附近的警方防線,這750米距離上的示威者數量相比5日要減少許多,甚至出現了明顯的空白區域,“中端吶喊區”和“尾端吃瓜區”依然存在,但“首端戰鬥區”卻不見蹤影。
就在我長舒一口氣的時候,一些示威者突然開始向停靠在榮軍院大道(Boulevard des Invalides)和塞夫勒路(Rue de Sèvres)的四輛警車聚集,並大喊着“Manif déclarée(已申報示威)”、“Laissez-les passer(讓他們通過)”、“Libérez nos camarades(放行我們的同伴)”等口號,一些示威者還唱起“C’est Macron qui nous fait la guerre, et la police aussi(馬克龍向我們發起了戰爭,警察也是)”的歌曲。原來,位於塞夫勒路上的大批示威者被警方攔截,無法與處於榮軍院大道的示威隊伍匯合,聚集在警車前的民眾越來越多,口號聲也越來越響亮,現場隱隱透出一股緊張的氣氛,12分鐘後,警方解除封鎖,大批示威者從警方打開的狹窄通道通過,成功“會師”的示威者們互相擊掌,一起唱起“On est là, on est là, même si Macron ne veut pas, on est là!(我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即使馬克龍不情願,我們在這裏!)”。
14:39,Bretagne電影院門口,“我們不想與工會和科西嘉獨立分子混在一起”
人數大增的示威者隨後沿着蒙巴納斯大道(Boulevard du Montparnasse)一路前進,一批蒙着面,但模樣年輕的示威者舉着寫有“為了我們的未來,反對他們的世界(Pour notre avenir, contre leur monde)”“馬克龍派即將滅亡(La Macronie est bientôt finie)”的橫幅走在隊伍前列。一路上,不時有爆竹炸響,人羣中不斷傳出“小心!(Attention!)”的提醒。在12月5日的遊行中,爆竹聲是暴力行動開始的標誌,但這一次,破壞行為並未出現。
在行進約700米至Bretagne電影院附近時,示威隊伍突然停下腳步靜止不前。一些示威者向附近的警方發出噓聲,一名尚未成年的蒙面小示威者喊着我聽不懂的口號,一些成年人隨聲附和,之後哈哈大笑。我向身邊一位身着黃馬甲的抗議者詢問為什麼我們停在這裏,她告訴我因為一些採訪要在這裏進行,所以我們停了下來。但另一位也身着黃馬甲的示威者告訴我:“因為我們我們不想與工會和科西嘉獨立分子混在一起,我們是‘黃馬甲’。”説罷,這名已經失業在家三年的示威者還特意向我指了指前方的一面科西嘉獨立旗幟。
隨後,我獨自向前方的示威隊伍前進,一名手持吉他的抗議者站在路邊,向人行道上的警方唱着旋律輕鬆的歌曲,一些示威者紛紛拿出手機拍攝,並和他握手,看着現場一團和氣的氛圍,我意識到這次的示威很有可能不再有“首端戰鬥區”,“中端吶喊區”和“尾端吃瓜區”要成為主角。
15:28,哈斯拜耶大道,“看,無人機!”
在停止行進約20分鐘後,示威隊伍沿着預定路線從蒙巴納斯大道行至哈斯拜耶大道(Boulevard de Raspail),由於示威者人數較多,警方一直在兩側的人行道保持機動,密切關注着示威進展,預防可能出現的破壞行為。一些示威者繼續向警方發出噓聲,但一些示威者也向警方大喊“加入我們!”。爆竹聲依然存在,但遊行隊伍有條不紊。在前進600多米之後,示威者再次停下腳步,手指天空發出噓聲和嘲笑聲,還有人做出豎中指的動作,在場的媒體也將相機對準空中。原來,示威者發現了天空中警方部署的無人機,藍色的天空讓黑色的無人機“無處遁形”,一番喧鬧之後,示威者繼續前進。
在場媒體與示威者拍攝警方無人機。
在隨示威者前進的過程中,我收到了在外省朋友的微信,她在語音中告訴我,自己的一位退休律師朋友表達了對此次示威的看法:相比本次要被改革的其他系統,律師行業內目前已經是“積分退休制”,而且按點數退休的人過得也很好,所以從律師角度看根本沒有任何的問題,遊行的人羣沒有法制精神,完完全全是為了自己,其實大家過得並沒有那麼慘,只是都在追求享受。
16:45, 丹費爾-羅什洛廣場,“明天我們做什麼?”“罷工!”
示威至此刻,示威人羣已逐步到達了丹費爾-羅什洛廣場(Place Denfert-Rochereau),也就是本次遊行的終點。在這裏,很多示威者爬上矗立在廣場的雄獅雕像,揮舞着手中的旗幟,和雕像下方的示威人羣一起呼喊口號,高唱“On est là, on est là, même si Macron ne veut pas, on est là!(我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即使馬克龍不情願,我們在這裏!)”。周圍的警方密切注視着眼前的一切,一方極力點燃氣氛,一方則極力保持冷靜,這樣的場面在我經歷過的幾次示威中從未見過。
示威者爬上丹費爾-羅什洛廣場獅子雕像。
天色逐漸暗下,部署在廣場附近一家銀行的警方突然發起一波介入,人羣四散而開。這波介入讓我備感意外,因為現場人數眾多,但氣氛始終緩和,反倒是警方這次行動讓氣氛驟然緊張。一名拿着石頭的蒙面人從我身邊經過,走向警方所在的方向,爆竹聲偶有響起,但局面並未升級。
一位在我身邊的工會人員對我説:“如果你想拍到真實的照片,去拍那些警察吧,是他們製造了緊張氛圍。”
我身邊駛過的工會車輛不停在喊“明天、週四我們做什麼?”示威者隨即回應“罷工!”
我隨機採訪了一名年長的示威者,我問他:“您能和我解釋一下為什麼這次退休改革激起這麼大的怒火嗎?我上週看到一個調查,裏面講道其實很多法國人支持改革……”
我話音未落,他隨即表示:“你很年輕,以前每一次退休改革都會激起很大的不滿,你可能看到了一個糟糕的調查,我們希望得到賦予我們更多權利的改革,而不是剝奪我們更多權利的改革。”説罷,他便繼續投入示威。但其實我的問題還有一句沒來得及講完,那就是“但他們對這屆政府沒有信心”。
18:00,丹費爾-羅什洛廣場,“民眾知道法國是個富有的國家,但他們不懂為什麼自己很窮”
隨着示威大部隊的逐漸散去,丹費爾-羅什洛廣場只剩下為數不多的示威者,停在廣場上的工會汽車號召人們喊着“罷工,是工人的力量(C’est la grève, la force des travailleurs)的口號。一位老人舉着寫有“讓我們送馬克龍去退休吧(Envoyons Macron à la retraite)”的口號從我身邊經過。
我徵得兩位身着黃馬甲的示威者同意後,對他們進行了當天最後的採訪。我説道:“在我的國家,我們也經歷了很多的改革,但我們的經濟之後取得了很大的發展。但在法國,為什麼我覺得民眾對改革毫無信心呢?”
他們對我説:“你來自中國?沒錯吧?我們並非不信任改革,只是這真的是一個很糟糕的改革。在現在這個資本主義的體制下,老闆不工作,企業主不工作,那為什麼我要工作呢?大多數人養活了少數人,但是現在人民已經無法忍受,民眾知道法國是個富有的國家,但他們不懂為什麼自己很窮。”
矗立在沃邦廣場的法國元帥約瑟夫·西蒙·加利埃尼的雕像上刻着這樣一句話:“我接受保衞巴黎的任命以抵抗入侵者,我會將這項任命執行到底。”
12月11日,法國總理菲利普公佈政府退休制度改革計劃細節,立即引發工會代表火力攻擊。在這場馬克龍與民眾之間的這場“退休保衞戰”中,誰將堅持到底還未可知,10日的這場示威在罕見的風平浪靜中收場,但絕對不等於法國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