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反抗,還是出家?明清之際士大夫的抉擇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12-12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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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面臨的選擇背後,是傳統的儒家倫理,與萌芽的資本主義之間的衝突。
弘光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十五日,南京城大雨滂沱。
這天清晨,錢謙益等人帶領南京城內的文武官員跪在城門邊,向清軍投降。受降儀式很快結束,但隨着南明弘光政權的滅亡,錢謙益的名字也被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
不久之後錢謙益退休,從北京回到家鄉。有一天,他對家鄉的生員談起自己的衣服樣式,説:“老夫之領,學前朝,取其寬;袖依時樣,取其便。”
當時便有人嘲諷説:“可謂‘兩朝領袖’矣。”
明清異代之際,隨着八旗鐵騎入關,士大夫面臨着艱難的抉擇,但無論如何,錢謙益這般“厚顏無恥”地投降,註定會背上千古罵名。
01
公元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自殺殉國,明朝滅亡。
不久,清軍入關。入關後的滿清,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全國,不數年便在神州大地建立起有效的統治。
由明入清,看着只是換了皇帝,但性質卻完全不同:明朝皇帝姓朱,是漢人;清朝皇帝姓愛新覺羅,是滿人。深諳“夷夏之防”的士大夫,怎能接受異族統治呢?
多數士大夫都是這麼想的,但也有例外。
洪承疇、吳三桂、鄭芝龍等人,都是情願接受異族統治的“識時務者”。他們雖然投降了滿清,但在當時卻沒有受到最猛烈的批評。放眼天下,在清朝初年受到最猛烈批評的人,還是錢謙益。
影視作品中的吳三桂
原因很簡單,身為東林黨領袖的錢謙益,一舉一動都是天下文人的表率。他在南京城外跪下的那一刻,原本以他馬首是瞻的讀書人,便開始和他劃清界限了。
如果説清朝初年,統治者因為現實的需要還護着錢謙益的話,那到了乾隆時代,就連身為滿人的乾隆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嚴厲斥責錢謙益的“貳臣”行為,並下令銷燬錢謙益的著作,以懲戒那些不忠不義的士大夫。
可以説,在明清之際投降清朝的這羣士大夫,雖然暫時保住了官位(甚至還升官了),但悠悠眾口卻始終像刀山一樣,讓他們心中不安。
錢謙益畫像
對於錢謙益,陳寅恪先生曾評論説:
牧齋在明朝不得躋相位,降清復不得為“閣老”,雖稱“兩朝領袖”,終取笑於人,可哀也。
02
錢謙益之流,沒有什麼骨氣,最後連乾隆皇帝都看不下去了。
同樣是乾隆皇帝,卻對另外一位崇敬有加。這位老先生,和錢謙益的選擇完全相反,不僅沒有投降滿清,還帶頭跟清政府作對。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堅持抗清二十餘年的張蒼水被捕,不久被殺害於杭州。100多年後,乾隆皇帝想起這位反清義士,特地下令褒揚張蒼水,追諡“忠烈”,入祀忠義祠。
張蒼水是帶頭反抗滿清的人,生前一直是滿清統治者的眼中釘。但最後,卻被滿清統治者視為忠義之士。
張蒼水墓
同樣誓死不降的,還有夏允彝、夏完淳父子。
清軍南下之後,夏允彝與陳子龍等人在江南起兵抗清,兵敗之後投水殉國。夏允彝的殉國,極富儀式感,當他縱身跳入河中之時,發現河水只到腰部。於是,夏允彝將頭埋入水中,硬生生憋氣而死。如此自戕,怎一個“壯烈”了得!
夏允彝死後,其子夏完淳繼續堅持抗清。不久,十六歲的夏完淳兵敗被俘,當時清廷很重視這位少年英豪,派了洪承疇去勸降。面對高官厚祿,夏完淳惟願一死以殉,臨刑前還譏諷了洪承疇的“貳臣”行徑。
投降滿清的洪承疇,受到順治皇帝的青睞,死後被授以“文襄”的美諡。但是到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乾隆皇帝卻下詔,讓史官專門編撰《貳臣傳》,其中名列第一的就是洪承疇。
洪承疇劇照
另一方面,乾隆晚年對於殉國的、甚至是帶頭反清的明朝士大夫,都異常寬容,不僅為夏允彝、夏完淳等人修繕墳墓,還下令刊刻他們的著作,以褒揚這些忠義之士。
其實,乾隆帝的做法無非是想告訴文人士大夫:做臣子的,忠誠永遠是第一。清朝初年迫於形勢,對投降之人採取優待,可一旦滿清在中原大地站穩了腳跟,就和歷朝歷代一樣,開始強調忠誠的重要性了。
03
説到忠誠,經歷了明清之際的士大夫,絕大多數都有他們自己表現忠誠的方式。
夏允彝、夏完淳、張蒼水這些人,本身有很強的組織才能,可以舉兵抗清,而更多的士大夫,可能不具備這樣的才能,卻依然有自己的堅守。
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像
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年屆古稀的張岱為自己撰寫了《自為墓誌銘》,總結大起大落的一生,從明朝的既得利益者、聲色犬馬的公子哥,到窮困潦倒、一名不文的遺老,真是恍如隔世。在他預先為自己準備的墓碑上,友人為他題寫了如下幾個字:
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
入清二十多年了,張岱的民族情結依然很濃,他絕不願意自己身後被當作清朝人。友人清楚他的心思,在墓碑上專門題上“有明”兩字,表明其明朝遺老的身份。
其實,這是當時由明入清的文人士大夫的普遍心態:即使不能像伯夷、叔齊那樣不食周粟,也會在內心深處把自己當作明朝人,而不是清朝人。
張岱畫像
如果説張岱在入清之後,最終選擇“非暴力不合作”的形式,還算比較温和的話,那八大山人的選擇就是一個極端。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明朝滅亡,清軍南下。為了保全自己,而又不失氣節,身為明朝宗室的朱耷選擇了遁跡空門。此時,朱耷只有十九歲,隨後的六十餘年,他都以出家人的身份,醉心創作,以書畫創作麻醉自己的故國之思。
書畫創作,雖然不能挽回故去的明朝,卻讓朱耷留下了足以享譽世界的一個名號——八大山人。
在明清易代之際,張岱、八大山人這樣以消極形式抵抗的士大夫,比比皆是。其中,最特別的要數朱舜水了。
八大山人
明亡之後,朱舜水見覆國無望,便東渡扶桑,定居日本,以此來表現自己不作貳臣的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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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反抗,或是“非暴力不合作”,在明清異代之際,文人士大夫面臨着截然不同的選擇。其實,他們面臨的選擇背後,是傳統的儒家倫理,與萌芽的資本主義之間的衝突。
明朝中後期,隨着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資本主義開始萌芽。
15-16世紀全球地理大發現示意圖
萬曆《餘杭縣誌》裏記載:
俗漸奢侈,富者宮室之盛,至於傾貲不少。輕食器用,競事華美;婚嫁裝奩,多逾常度。
在這種背景下,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士大夫,開始更多地講究排場、追求享受,出現了“多逾常度”的事。與此同時,忠君的傳統儒家倫理受到挑戰,部分士大夫開始更多地關注切身利益。當時,錢謙益就曾説過:
今世士大夫全軀保妻子,精於自為,拔一毛以利其君親,有所不為。
一句話,對當時的社會現狀描繪得淋漓盡致。在社會環境的變遷中,一批文人士大夫便拋下儒家倫理,投向名利的懷抱——説出這句話的錢謙益,便是典型。
在當時,即使不能完全拋下儒家倫理,大多數士大夫也開始選擇比較委婉的方式來表現自己的態度。因此,“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取代了壯烈的殉國,成為明清之際士大夫的典型態度。
當然,受到資本主義衝擊的傳統儒家倫理,對士大夫仍然有很大的影響。面對亡國的境遇,相當一部分士大夫,最終選擇自殺,或是就義,以此來實踐自己的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