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碰面的愛情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27-2019-12-14 18:05
聽説過“約素炮”嗎?
就是“單純抱在一起睡覺,不發生性關係”那種。
想要陪伴的安慰、擁抱的體温,但又對進入親密關係充滿謹慎……
電影《小偷家族》中,男子來到風俗店,只是想在女孩的腿上躺下……日本有一個“無慾世代”的概念,就是指年輕人因為擔心婚戀的風險,而減少與人交往、不願維持人情交際。
還有些人,連體温也不想要。
他們要的陪伴,不需要見面,只在網上展開:輕一點的,像叫醒、哄睡、連麥睡覺;深一點的,有陪聊、虛擬戀人……
總之是不想讓寂寞把自己吞噬,但也不願被更深的關係絆住。
我們採訪了一些提供和購買這些服務的人。
“做了虛擬戀人後,
好像自己的愛情被稀釋了”
採訪對象:小F,女,從事虛擬戀人服務兩年,現在的男友就是曾經的客户
小F 有幾個印象深刻的客户:
有一段虛擬戀愛持續了小半年。 “他是金融行業的,因為太忙沒時間談戀愛,就買了這個服務。我們每天晚上都會連麥到天亮,説甜甜的情話,聽着彼此的呼吸聲睡覺。彼此送禮物。”
“基本上,除了不在一起之外,正常情侶間的互動都會有。相當於異地戀吧。但結束的時候,我們沒有像情侶那樣吵得歇斯底里,是很和平地就分開了。”
另一段是從前年持續到現在。“他是做生意的,總是出差。我們每天聊得也不多。但這麼長時間,我肯定也投入了感情在裏面,只是心裏有一條很清楚的界限:****我只是他手機裏的女友。”
小F 説,雖然是工作,但每一段虛戀她都會真心對待。”因為是不是用心,他是能感覺到的。所以每次有人結束服務,我也會難過,但是哭過之後還是會很快把眼淚擦乾,再繼續下一段虛戀。”
“做虛戀之前,分手對我來説就好像天要塌了一樣。做了這個之後,誰走誰留好像都可以。雖然會難受,但不會讓情緒停留太久。因為認識的人太多,有趣的人也太多,根本沒有時間去跟上一段感情告別,自己就已經走出來了。這種感覺就好像自己的愛情被稀釋了,不會像之前那樣看得那麼重要了。”
小F 認為,之所以出現虛擬戀人,出現”陪伴經濟“,最重要的還在於這種戀愛成本比較低:在需要的時候能夠有人陪伴和安慰,又不必付出那麼多時間和精力——而時間,是今天的人最缺少的東西。
“虛愛服務結束的時候,
你會感到空虛”
採訪對象:金城,男,買過十幾次虛擬戀人服務,也做過虛擬戀人
金城買過十幾次虛擬戀人的服務,但每次的時間都不超過一天:
“花和交女友同樣的錢,就能讓一個人跟你好好説話,想要的撒嬌都有,煩了就換下一個,也不必負責。解決了心理需求,為什麼還要去做舔狗?”
“這就像是特效藥,只能在最需要的時候用。其他的時候,你會感到空虛,也會想這樣下去是不對的。因為聊天的時候,你還是能夠難受到她熱情裏的虛偽。****也要不斷提醒自己:****動了真情就是傻。”
金城説自己買虛擬戀人單純是出於無聊,所以時間都很短。他還會要求對方和自己扮演特定的角色,像是“劇本戀人”。
“那對我來説就是一款一次性遊戲,跟我在lol裏買個皮膚、樓下便利店裏買包零食沒什麼分別,它明碼標價,我花錢消遣。”
但他也怕自己“哪天腦子不靈光,陷進去。”
“虛擬戀人少了,
傾訴的人多了”
採訪對象:石川,男,從17歲開始做虛擬戀人,兩年內接單2000+
石川是高三時,為排解失戀痛苦,開始做虛擬戀人。5年來接了3000多個單,最多的時候,同時服務過26個“女友”。
“同時接很多單會把自己的精力掏空。”石川説他最忙的時候,連洗澡時間都沒有。
**“曾經有位女客人下了個十年的單,究竟能不能做到十年其實並不重要,有些人就是想找個理由花錢”。**石川還見過客人給虛擬戀人包了個20萬的紅包。
“經歷了這麼多,以為自己可能不會再愛了,但後來想想也不是,只是不會那麼容易地愛上了。”
石川説,現在單純扮演戀人的越來越少,很多是把他們當做心理醫生來傾訴的。這樣的單接多了,他也像被負能量澆灌了一樣。
雖然選擇“無體温親密關係”的人只是少數,卻能代表很多人的心情。
忙碌而疲憊的工作,狹小的生活圈子……找到合適的人有難度,維持密切的聯繫更有困難,對長期穩定關係沒有信心的話,就會更想尋求即時的“親密”體驗、更“輕”的情感聯繫。
關於這個話題,我們採訪了長期研究社交媒體的董晨宇博士。
他認為這種現象,是年輕人追求更理想化的自我,想要逃避現實關係的複雜性。
互聯網在幫助我們“天涯若比鄰”的同時,也在讓我們“比鄰若天涯”。
Lens:為什麼會出現無體温親密關係?
董晨宇:麻省理工斯教授雪利特克爾,寫了書叫《羣體性孤獨》,探究我們為什麼迷戀通過計算機發展短暫的親密關係,甚至會因此拋棄線下長期穩定但更加複雜的情感關係。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相較於現實中殘缺的、複雜的、難以掌控的自我,在網上我們可以扮演更加理想化的自我。**而當所有人都在扮演理想化的角色時,我們的交往其實不是人與人的交往,而是我們扮演的角色在交往。
這就是為什麼從短期來講,我們在互聯網上獲得的親密關係是更加順暢的、更少煩惱的、更容易帶來即刻愉悦感的。而線下的長期親密關係是複雜的、有羈絆的、甚至有很大的挫敗感。因為在線下我們難以掌控自己的表演,我們會有很多的表演失敗。這就是為什麼在親密關係中,穩定長期的雙方一定是悦納對方的缺點。
但在網上,我們似乎不需要做這樣的事情,假如我們失敗的話,我們也可以迅速轉向另一個陣地。
**我們的投入並不多,我們的產出足夠愉悦,我們放棄的成本低廉。****逃避是人的一種本能。**從這個角度來講,互聯網等中介技術在讓“天涯若比鄰”的同時,也讓“比鄰若天涯”。
Lens:如果在線上的人是在扮演的話,這種扮演會不會是一種額外的壓力和負擔?
董晨宇:在網上的逃避和替代是短暫的,它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甚至會讓我們越陷越深。這就是為什麼特克爾後來寫了第二本書《重拾交談》,她在其中提到,要想獲得健康的人格,終點還是要回到現實中,回到複雜的人際關係上來。
但《羣體性孤獨》出版後也招致了大量批評,説她誇大了。
在網上也會有“真實自我”的披露。這是一種社會滲透的過程。
兩個試圖在網絡中建立親密關係的人,也一樣是在不斷地像兩隻刺蝟一樣,慢慢地接近,又害怕彼此傷害。
不過,互聯網和現實很大的一個區別是:互聯網上存在一種現象叫“早期理想化”。
美國有個學者叫Joseph Foster,他提出我們在互聯網中剛剛遇到另外一個人的時候,特別容易把它理想化為自己想要的那一半。
早期理想化和扮演理想自我一同起作用,就會讓網戀的人產生這樣一種心理:網上的人更懂我,網上的世界更美好。
這種理想化的傾向,對於短暫的親密關係是特別適合的。但特克爾提出,**這種關係是假性親密關係。**雙方看上去很親密,但其實都沒有觸碰到對方心底最柔軟、最脆弱、最傷痕累累的那部分。
這種單薄的、淺社交的親密關係,是無法代替真實生活中更加厚重複雜的親密關係的,並且有大量的研究發現,這種關係對一個人的主觀幸福感並沒有更大的促進作用。
Lens:你説到“早期理想化”的現象,是不是也有一種作用:就是讓年輕人在網上更容易打開自己?
董晨宇:我做研究時,也曾想當然地認為人在網上更容易暴露真實的自我。但後來發現並不一定。
拿陪聊來説,它對現實的情感關係更多是一種補充,而不是代替。網上陪聊其實扮演了非專業的心理按摩師的角色。
短租男友或女友的有的是應付父母,有的是滿足一時的空虛寂寞。但除此之外,與其説它是一種商業行為,不如説它是一種自嘲。
這種自嘲表達的恰恰不是他們對於短租關係的依賴,而是他們對現實中親密關係可望而不可得的無奈。
Lens:應該如何看待親密關係中新出現的這些特點?
董晨宇:有一個研究也許提供了新的思路。美國學者博伊德研究過青少年中的低頭族——這些年輕人會在線上跟朋友聊得熱火朝天,卻不會和朋友一起坐下來喝杯茶,在線下鮮有互動。
博伊德得出的結論是:在學校等場所,**年輕人的交往通常是制度化的,按照一套流程循規蹈矩的,這種交往的彈性是非常差的。**而社交媒體則補償了彈性交往。
很多東西剛出現時,都曾被宣稱毀了青年一代,但回過頭看,哪個都沒有毀了年輕人。
發展這些新型關係的人並不傻,有些研究者喜歡高高在上地給他們定性,這才是最傻的。
沒有哪種新技術或服務能讓世界突然變得更好了或更壞了。如果有人因為新出現的情感服務而陷入困境,那不一定是服務的問題,更可能是人的問題。就算這些新服務從未出現過,這個人的困擾仍然是存在的。
插圖:JOHN KUCZALA
尋求在線的、無體温的親密,是全球性的現象。
《華爾街日報》今年有篇報道的標題就是:《對年輕人來説,不曾謀面的愛情很正常》。
文中提到“早熟晚婚”是人口的大趨勢,這就意味着年輕人平均會有15-20年的“自由”時光:
“人們必須以比以往更加靈活的方式來處理性、浪漫和私密的需求,年輕人正在嘗試解決這種問題”。
作家黃麗羣認為,這種“無體温”的關係,實際上是心靈需求的一種細化。
有人需要家庭、需要長期穩定的關係,有人卻是“愛情三分飽就好,不一定要吃全餐”。
“以前的浪漫愛會把所有需求打包在一起,我的對象要是我的朋友、我的婚姻、性,還要共同負擔養育下一代、奉養上一代;此外,還要是我的靈魂伴侶。我們把所有的期許都綁在一個人身上,但現在大家認清現實了,這個期許對關係可能是有傷害的,我們要太多的事情,我們好忙。
現代人的做法,某些時候就是把親密關係的’額度調低‘,尋找一種可以提供戀愛好處,但可以避開壓力的方式。”
社會學者陳美華則把它歸因於生活被工作佔據了。換句話説,996就不可能669。
“壓力大、工時長、生活品質很糟糕,再加上大家多半都有一種’小人物‘的感覺,覺得自己可能就是一個小小螺絲釘,有我沒我,對這個社會也不會有了不起的影響,所以更是尋求私人的温情跟親密的感受。”
換句話説,不管從主動的精神需求出發,還是受生活壓力所迫,不少年輕人都在適應把“伴侶”和“陪伴”區分來處理。
心理學者詹昭能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連續多年對大學生的愛情觀念進行調查,發現大家越來越把愛情排在工作等選項的後面。
就像前段時間討論的“先脱貧還是先脱單”,多數人都選了“先脱貧”。
詹昭能理解這是社會多元化的表現,但也擔心:人們如果不堪忍受感情的負面挑戰,就選擇逃避的話,也會失去在感情挫敗中自我調適的能力。
畢竟,愛與被愛的需求是不會變的,但愛與被愛的能力卻是要在無數次失敗中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