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脱口不怎麼秀往事_風聞
一颗鸭梨君-2019-12-14 10:52
本文轉自:叉燒往事
今天不講故事,給大家帶來一段5000字的幽默。推薦使用量子速讀法,閲讀時間約5秒鐘。
脱口秀不是脱口秀
這幾年,小年輕的愛好榜單除了民謠、嘻哈、樂隊,又添了脱口秀。
但現在叫脱口秀的都不是脱口秀,《天天向上》才是。
小學的你,看着電視上汪涵叔叔的臉,問爸爸,這是什麼呀。爸爸告訴你,這是老壇酸菜。你站起來反駁他:不對,這是脱口秀。
脱口秀音譯自talk-show,談話節目。我們從小看的《天天向上》,《康熙來了》,都是脱口秀。
李誕們説的那些在國外叫stand-up comedy,翻譯過來叫單口喜劇。
那為什麼卡姆成了“脱口秀帶王”而不是“單口帶王”,可能僅僅是因為好聽。何況,我們早就習慣叫它脱口秀了。
如果你已經學會了如何區分,現在,你可以把它忘掉了。
在以下內容中,脱口秀,單口喜劇,一個人講段子,都統稱為脱口秀。
每個人都是脱口秀
中國脱口秀有兩座高峯,新東方老師和二人轉演員。
老師淪落到要講段子,是因為如果不這樣,可就要跳舞來吸引學生的注意力。
2003年,一份音質極差的盜錄音頻從新東方流出。穿插在課堂間的零散段子,被命名為“老羅語錄”,湧入全國青少年的mp3。羅永浩成了初代網紅,和芙蓉姐姐一起入選了2005年十大網絡紅人。
老羅語錄的內容,是觀點和審美包裝成的段子。比如説那句流傳最廣的“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在段子的場景裏,其實是坐火車的小羅怕女同學書包裏的桃被壓壞了,於是提醒了一句:哎同學,你兜裏有桃吧。女同學沉默了五秒鐘,極其靦腆的説了一句:真是不好意思,這個桃是給我姥帶的。
小羅非常難受,但想了想還是算了——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
羅老師的很多段子,輸出的核心觀點都是理想主義,執行方式又很彪悍。於是當他與這個不理想且圓滑的世界碰撞後,就出現了他後來的演講:《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創業故事》。
羅老師走進星巴克:我要一個小杯。
店員:不好意思,我們只有中杯,大杯,特大杯。
羅老師:我就要這三個裏面的小杯。
店員説:不好意思,這是中杯。

<羅老師別這樣>
羅老師咔咔抽自己嘴巴,旁人一邊攔着一邊勸:羅老師別這樣,羅老師別這樣——他的電影《小馬》中這段片段,很好的概括了他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以及笑點。
脱口秀講究觀點輸出,公共表達。相聲講究説、學、逗、唱。看叉燒往事講究在看、轉發,都是一樣的道理。
老師得好笑,才能吸引學生注意力,但學校裏的絕大多數老師都沒有什麼幽默感,而且不允許別人有幽默感。
我從小喜歡接話,有次上課放視頻,老師讓課代表打開電視,我下意識接了下一句:看電影(電影頻道的slogan)。老師惱羞成怒地瞪了我一眼,説,自己回家看去。
在學校,老師不允許自己被冒犯,在小劇場裏,二人轉演員必須主動冒犯自己。褲襠裏吹氣,十秒吹一瓶啤酒,都是常規操作。
舊社會的相聲,好笑是剛需,因為這是吃飯的傢伙。有了時間的加持,相聲成了傳統藝術,不好笑也可以有文化底藴來兜底,但二人轉必須好笑。
演員們很多來自社會底層,在各大洗浴中心和小劇場演出,不好笑不但沒飯吃,可能還會挨削。整點俗的,來點絕活,越是滑稽和刺激,掌聲越激烈。這個情景下,裝逼是沒什麼用的。
2009年,小瀋陽把他的二人轉式脱口秀帶上了北京春晚,讓全國觀眾記住了這個“pia pia”的男人。這時候觀眾不服了,説你們這些二人轉演員淨整這些俗的,不好笑。不是誰不服的問題,是水土不服的問題。
整洋事
1989年春晚,宋丹丹在小品《懶漢相親》扮演的魏淑芬把全國觀眾逗樂了。但她的公公樂不出來,反倒質問她:幹嘛,把肉麻當有趣?
搞笑這件事,怕的就是水土不服。給知識分子滑稽喜劇,不合適,但我外甥喜歡。跟我外甥聊伍迪·艾倫,不合適,他會説,也挺喜歡艾倫演的《羞羞的鐵拳》。
過年的時候,我陪伴家人,走進電影院看《羞羞的鐵拳》和《唐人街探案2》。坐在一羣爆笑的觀眾中,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在理智與感情的撕扯中,我產生了一種眩暈的感覺。這,就叫水土不服。
脱口秀作為舶來文化,在中國就面臨着這樣的尷尬,老話講就是:狗長犄角——整洋事。按老一輩的命名方式,脱口秀應該被翻譯為洋笑話。
黃西,在美國白宮説過脱口秀的男人,回到吉林老家,還是要面對這個終極問題。
24歲那年,黃西到美留學,拿到生化博士學位後進入一家制藥廠工作。在美國的日子裏,他喜歡上了脱口秀。
2010年,美國記者年會邀請黃西去表演一段15分鐘的脱口秀,這15分鐘裏,他吐槽了奧巴馬和拜登,調侃了美國的制度和移民歧視。
“我的二手車上被貼了很多紙,其中一張寫着:如果你不説英文,就滾回家去。而我兩年後才看懂它。
和其他的移民一樣,我們都希望兒子能成為美國總統。於是我們努力讓他説兩種語言。兒子有時候問我,為什麼我要學習兩種語言?我告訴他:兒子,當你成為美國總統的時候,你需要用英文來簽署法律文件,用中文跟你的債主掰扯。”
<黃西在艾倫秀>
這15分鐘讓黃西不僅在在美國火了,也受到了國內的關注。
2013年,央視邀請黃西做一檔名為《是真的嗎》的科普脱口秀綜藝。節目形式是主持人説一個冷知識,黃西接一個冷笑話。冷上加冷,雪上加霜。
主持人:霸王龍的肉吃起來像雞肉,是真的嗎?
黃西:我覺得恐龍的肉吃起來會比雞肉更好吃,所以我們已經把恐龍吃得光剩骨頭了。
美國人比黃西的吉林白山老鄉更愛他。這檔節目的豆瓣評分只有5.7,評價中最多的,就是尷尬。
2002年冬天,32歲的黃西在波士頓的漢納酒吧説脱口秀,這是他的第一次演出。台下觀眾喝酒,一邊看球賽,還有人打着保齡球。黃西講了5分鐘,底下幾乎沒人笑。
一個當地脱口秀演員上來後對黃西説:我覺得你可能很有意思,但是我們聽不明白你説的是什麼。
京味填海
黃西只是水土不服的問題,周立波則是帶壞了脱口秀的品味。
他接受《南方週末》時説,這個民族幽默了,就有希望了。我看了他的節目,直接絕望了。
這一定有問題,周立波這麼優秀,一定是我的問題。
果然,我在同一篇採訪中,又找到了答案。“我為精英階層服務,海派清口不是大眾文化,它屬於很享受的。”
一定是我太大眾了,大蒜要少吃。
周立波,1967年出生於上海黃浦,14歲進入劇團學喜劇,27歲動手傷了女友的父親,入獄205天。出獄後,他開始經商,到了2006年,他走上舞台,成了海派清口創始人。
看過《壹周立波秀》的觀眾,很多都質疑他抄網絡段子,他的回應是,那些段子的出處都是他,是網上抄他的。
行吧,是網絡先動的手。
多年後,海派清口和周立波一起淡出了歷史舞台。
北京衞視又不甘寂寞,祭出了相聲五虎上將:李菁、何雲偉、方清平、賈旭明、張康,創造了京味脱口秀節目《脱口而出》。
海派涼了,京味填上。人變了,配方也變了,但抄網絡段子這項絕活還是完美傳承了下來。
今夜沒有脱口秀
幾年前,把脱口秀做得最有聲有色的,是舞蹈演員和相聲演員:金星和王自健。
脱口秀很依賴風格,金星的風格太突出了。2011年,金星在《舞林大會》中做評委,一位女演員跳完舞后,金星評價:你以後別跳舞了,你跳舞的時候就是個傻女人。就拍拍平面什麼的,還不用像范冰冰那樣PS。
場景切換到笑得前仰後合的觀眾,又切回女嘉賓尷尬的表情,她只能自我解嘲:我有時候還挺喜歡別人説我是傻女人的。
但是金星説:男人喜歡,我不喜歡。
這個跳舞節目做到後來,電視台或許終於意識到,觀眾只是喜歡看一個人挖苦別人而已。
《金星秀》誕生了。
金星語速快,態度強勢,配合着大幅度的手勢,完美。聽她説話的時候,總擔心會有口水濺到到臉上。有時候我覺得,金星是4D的。
< 完美 >
舞林大會批評選手,公開説某明星演技不好,指責某作家抄襲不道歉。金星在電視裏的角色,是皇帝新衣裏的小孩。畢竟早在28歲的時候,她就已經選擇勇敢的面對世界了。
這些並不複雜的表述,就能給觀眾帶來簡單的震顫和愉悦:哦,原來電視上也能説這種話,原來明星也可以公開罵。看金姐罵人,爽。
王自健比金星温和得多,也順遂得多。他出生在北京,從小就很喜歡説相聲。因為喜歡打遊戲,大學畢業後到電視台為遊戲類節目寫稿子,逐漸做到編導。
2010年,王自健成立了自己的相聲團體“北京第二班相聲大會”,每週末下午在小劇場説相聲。兩年後,他開始主持《今夜80後脱口秀》,從北京小王爺,成了深夜檔一哥。
這個節目最大的兩個特點,就是做得久,熟人多。
從2012年開始,每週一次的深夜扯淡,聊的都是年輕人的話題,蛋蛋,建國,史炎,思文。如果你已經看了十年快樂大本營的不痛不癢,突然看到這個節目,就會感到一股清流。
王自健説自己的風格是呆萌。他確實不像其他脱口秀演員一樣充滿攻擊性,每次節目結束,都是那句熟悉的:今夜有你真好,願你今夜過得愉快。
< 呆萌王自健 >
後來梁歡的《惡毒梁歡秀》,開場白就是一句:我是永遠不愛你們的梁歡。
2017年,金星和王自健在東方衞視的節目紛紛停播。或許電視始終還是容不下脱口秀。同一年,《吐槽大會》開播,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出現在了網絡上。很少人注意到,王自健和他的《今晚80後脱口秀》離開了我們。
從此再也聽不到那句:今夜有你們真好,願你今夜過的愉快。
但黃西的那檔《是真的嗎》,直到現在還在播出。
李誕池子,及其他
王自健打下的江山被李誕接了下來。
2015年,20歲的失學青年池子已經在家待業一年。高考後,池子只填了北影的導演系和中傳的編導專業,考不上就算了。
3月的一天,池子在網上衝浪時,無意間看到北京脱口秀俱樂部的信息。抱着無所謂的心態,他報名參加,在台上講了個不太響的段子。就這樣,他成了“北脱”的一名演員。
四個月後,池子第一次在酒吧演出。下場喝飲料時,有個人走來加他微信,説要給他一份電視脱口秀的工作,這個人就是李誕。
那時李誕大學畢業三年,在《今晚80後脱口秀》做編劇。之前,他在南方人物週刊實習了一年,又在奧美上了一年班。選擇做脱口秀編劇,是因為錢多。
2010年,作家阿城在北京開了個講座,李誕從廣州坐火車來北京看他。人羣中,他遠遠看見了傳説中的東東槍和蔣方舟,站着看了一會兒,沒好意思上去打招呼。
他當時的微博叫“自扯自蛋”,後來王自健在節目裏叫他“蛋蛋”。到了2017年《吐槽大會》,蛋被改成了誕。再後來,李誕的一頭粉毛變成了寸頭。
<粉色的蛋>
“我變禿了,也變強了。”蛋仔進化成了誕總。
李誕活得遠比鏡頭前謹慎。高考分數不夠專科線,為了讓父母滿意,他選擇了復讀。大學後他有選擇地讀書,就業,結交朋友。成名後,説話做事更加小心。除了藝人的一面,他還要焦慮自己的小説和詩寫不好。
染了粉頭髮可以再剃掉,叛逆不學習可以復讀。李誕推着自己往前走,走不動了就喝酒。他活得像個憂傷幽默,通透執着的上班族。在家鄉內蒙,李誕從小見慣了長輩喝醉後大哭,酒醒了依然可以好好生活,快樂都是一樣的快樂。
池子不怕,用台灣話講,他超勇的。他不怕失業,脱口秀講不好可以説唱。也不怕輿論,直接在微博diss吳亦凡。池子是個精神黑人,喜歡那種吃不上飯也能搞藝術創作,也能跳舞的灑脱。這也許是池子更接近天才的部分。
精明的詩人,魯莽的天才。在李誕和池子相遇後的第四年,一起用《吐槽大會》和《脱口秀大會》讓全國老百姓腦子裏有了“脱口秀”這個概念,他們也成了大多數人心中成了脱口秀的代名詞。
中國脱口秀好像走起來了一點,但只是看上去。
現在脱口秀還是要藉助一些哪怕不温不火的明星來帶動流量,甚至《脱口秀大會》也要請快樂家族的吳昕做評委。
北京的另一家脱口秀俱樂部“單立人”也辦了一場脱口秀比賽,微博只有幾十上百的轉發,唯一參與轉發微博的明星,可能是羅永浩。
相聲水土
今年,池子像自己説的那樣退出了《吐槽大會》。幾天前,在參加姜思達訪談節目時,讓他給脱口秀演員排名,池子説:第一週奇墨。
很少人知道這個池子眼中的第一名。2017年,噗嗤(笑果的線下品牌)來北京演出,也請來了單立人的周奇墨。他第一個登台,因為沒上過節目,觀眾並不熟悉,主持人特意介紹,奇墨五月份剛在上海一個單口喜劇比賽裏拿了冠軍。
但觀眾是奔着電視上那些人來的。演出結束後,史炎建國身邊圍繞着粉絲,互動和合照。周奇墨揹着雙肩包,獨自走了出去,沒有觀眾注意到他。
他們會不平衡,也並不介意用直接説出來的方式自嘲。單立人的石老闆講脱口秀的時候,經常用這段話開場:2016 年我拿過一個脱口秀比賽的冠軍,亞軍是池子。現在池子的出場費據説是 xx 萬了,我呢,你花多少錢買的票心裏沒x數嗎?
周奇墨的第一次出圈,不是因為好笑,是因為冒犯。在一席的脱口秀上,他講了一個京劇的段子,引來很多京劇愛好者到他的微博下面破口大罵,“不尊重國粹”的帽子先扣上一個。
那段表演我看了,大概是這樣的:
<關於京劇的段子>
“我看京劇的時候,覺得特別奇怪。因為開場有一個跑龍套的演員翻跟頭,從台的一邊翻翻翻翻到另一邊,我就想,這個舞台得多燙啊。
到主角們上場的時候,他們就會穿底很厚的鞋。走路的節奏也是這樣的:燙不燙,不燙,燙不燙,不燙。”
觀眾能接受冒犯嗎,不知道。因為好像直接説不能,也是一種冒犯。
老一輩相聲演員很有先見之明,早早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妙門。觀眾不用被冒犯,依然可以笑,只需要短暫地委屈一下於謙的父親,王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