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懂老北京人民吃食的,是老舍先生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2-16 21:04
您如果只看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和《茶館》,不一定能想得到:這麼位老北京範兒的先生,其實是留過洋的。
有些位作者,可能一輩子都在中國,但舉手投足遣詞造句,很是西式;老舍先生是正經去過英國的,但地道北京話,一世不忘。
筆下吃食,也是。
“我生在北平,那裏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買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現在我的心中。”他是這麼説的。
朱自清先生《歐遊雜記》裏也寫英國吃食,更多是帶點“世界真奇妙”的心思。老舍先生寫英國飲食,則常站在老北京視角,説話帶戲謔居多。
《二馬》裏,老北京人老馬先生去倫敦,對英國飲食就有不少看法。比如:
“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幾個先令的事還計較,哼。”
看英國阿姨給他端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一點麪包和青菜,都是涼的,就皺眉。
覺得火雞和涼牛肉都沒吃頭,想念致美齋的餛飩,想念北京的餑餑。去館子裏吃了面,必得喝茶消食,不慌不忙。
又借李子榮的口説了,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體面人寧可少吃,也要乾淨。
大概反過來看,就能看出老舍先生傳統老北京理想中,吃東西的範式了:
**得有人伺候;****得不計較;****熱乎的;****大量碳水化合物;**乾淨不乾淨在其次,吃得飽、吃得香特別重要。
《駱駝祥子》裏,祥子是車伕。
要寫好一個車伕,寫吃尤其精確:民以食為天。體力勞動者奔忙,就是圖三餐嚼穀。
祥子攢了三年的錢,買了第一輛車;過於快樂,遂將買車日定為自己的生日。為了過這個大日子,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然後,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比如熱燒餅夾爆羊肉。
是的,熱燒餅夾爆羊肉,這就是祥子所謂“最好的飯攤”了。
後來祥子被捉了壯丁,逃回來了。找到了個餛飩挑兒,要了碗餛飩,呷了口湯,覺得噁心,含了半天,勉強的嚥下去;不想再喝。等了會兒,熱湯象股線似的通到腹部,打了兩個響嗝,活過來了——老北京的餛飩,慣例是喝的,據説大酒缸附近常有,喝湯解酒。
後來祥子回北平城,一段到橋頭吃老豆腐的描寫極精彩: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
這一段特別精彩:
捧着碗,看着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裏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着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這一碗老豆腐,比起餛飩,顯然鮮活得多了。説食材也不算高級,但韭菜末、辣椒油、花椒油,滾燙的豆腐,很平民,很老北京,就能把祥子救活了。
祥子重新開始拉車,依然拼命。為了形容他儉省自苦,一個細節:
説別的車伕跑上一氣後,去茶館喝好茶,加白糖;祥子不肯,即便跑得胸口發辣——這個細節,是體力勞動者特有的。
民國時所謂上等人,喝香片茶,務求清澈,哪會加糖;也就是勞動人民,喝茶加糖,有如今日的功能飲料,是為了補體力。
祥子後來慷慨了一次,是看見餓到暈倒的小馬兒他爺爺,祥子買了白菜葉託着的十個羊肉餡包子。這細節看似不大,但得考慮,祥子是個“熱燒餅夾爆羊肉”就算“最好的飯攤上”的了。
這一下,是真仗義。
順道兒説説羊肉。
老北京人愛羊肉。按唐魯孫先生説法,前清到民國,老北京吃羊肉的挑剔起來,要張家口外肥羊,秋天運到玉泉山放養,吃青草喝泉水,好比齋戒沐浴了,這才進得京來,這才夠資格被片,下鍋挨涮,如此沒有羶味。
像北京許多老字號,專門養一羣片羊肉的師傅,大概個個都是庖丁轉世,目無全羊,遊刃有餘。只幹一季活,掙一年工錢。北京涮羊肉時,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實好手藝。
王敦煌先生則説,一頭羊出四十斤肉,也就有十五斤夠資格來涮。
又説,涮羊肉好吃的,只有五處:上腦嫩,瘦中帶肥;大三岔一頭肥一頭瘦,小三岔就是五花肉,磨襠是瘦肉裏帶肥肉邊,黃瓜條也是取其嫩和肥瘦相間。好羊肉天生鮮嫩,不用白水涮還真對不起它。白水一過,不蘸醬都能有天然肉香。大概好羊肉一涮一頓,半生半熟,肌理若有若無,嫩香軟滑,入口即化吧?
老北京説到冬天“加個鍋子”,多半就是涮羊肉了。
比如劉四爺辦壽宴,“親友們吃三個海碗,六個冷葷,六個炒菜,四大碗,一個鍋子。”最後這個鍋子,就是這意思。
老舍先生另一個小説《離婚》裏頭,就説羊肉湯“漂着一層油星和綠香菜葉,好象是一碗想象的,有詩意的,什麼動植物合起來的天地精華”。
《四世同堂》裏,描述美食,“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兩肉,有兩三毛錢就可以混個醉飽。”
這就是老北京跟羊肉的瓜葛。
後頭祥子被算計了,丟了差事,到老程家借住。老程請他吃早飯,酬勞他打掃院子,端兩碗甜漿粥,配不知多少馬蹄燒餅和小焦油炸鬼——也就是今時今日的油條。
這規格挺高:那會兒講究煎餅果子配砂鍋粳米粥。甜漿粥是粥里加了豆漿和糖,更高級了一籌。
那會兒馬蹄燒餅據説很重油酥,比一般一籮到底的粗燒餅精緻得多。老程那番話代表了普通車伕——即,沒有早期祥子那麼上進,但也沒後期祥子那麼墮落——的姿態:
“沒沏茶,先喝點粥吧,來,吃吧;不夠,再去買;沒錢,咱賒得出來;幹苦活兒,就是別缺着嘴,來!”
這頓吃過,祥子就進入中期狀態了——即,雄心壯志沒有了,開始看着日子過了。
後來祥子半被迫地娶了虎妞,吃上了正經飯:虎妞給他做了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熬白菜極香美。
餾饅頭自然好過尋常燒餅,肉丸子味道一定比祥子尋常吃的肉香。虎皮凍和醬蘿蔔在北京算年菜之一——過年時不動爐灶,也能拿來下酒的妙物,蘿蔔白菜大概是老北京居家最常見的蔬菜。
這麼頓飯,祥子也承認吃着可口、熱火,但是:
“吃着不香,吃不出汗來”。
這一句描寫,精彩極了。
大概祥子先前,更喜歡熱燒餅爆羊肉、加了大量韭菜花和辣椒油的老豆腐,甚或羊肉包子、燒餅油條。粗,但吃得香。
真居家過日子了,吃現成的了,他感覺就不對了。
跟虎妞在一起過日子,雖然還是住大雜院,但祥子已經跟貧民有了等級差距。最窮苦的貧民吃的是——小説裏説了——窩頭和白薯粥,粗糧碳水而已。大雜院附近賣的零食,是刮骨肉,凍白菜,生豆汁,驢馬肉——刮骨肉是牛羊骨頭上剔下來的殘碎肉;凍白菜不提;賣生豆汁的攤販多半是擺不了攤沒法架火,也沒有擔子賣熱豆汁的;馬肉則乾硬難嚼。
而虎妞吃的是羊頭肉、燻魚、硬麪餑餑和滷煮炸豆腐這些,明顯高了一個等級:然而祥子看不上,“他不願吃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可惜那些錢。”
所以他寧可選擇在外頭吃十二兩肉餅、喝一碗紅豆小米粥——這就是他吃得香,吃得出汗的東西。
到虎妞死去,祥子墮落了一段,又決定奮起了,還是打吃上面先找態度:先喝了兩碗刷鍋水似的茶;可是他告訴自己,以後就得老喝這個,不能再都把錢花在好茶好飯上。接着他就決定,吃點不好往下嚥的東西,作為勤苦耐勞的新生活開始:於是他買了十個煎包兒,裏邊全是白菜幫子,吞了。再之後,為了慶祝新生活開始,買了個凍結實的柿子吃了。
北京冬天蔬菜不易得,熬白菜是老百姓的佳餚。冬天水果也不易得,所以祥子吃個凍柿子。
這些細節,很是到位了。
小説最後,祥子墮落了,決定不顧以後,只圖現在了。所以決定:穿着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到最後,祥子都破罐破摔了,覺得紮實的,也還是烙餅卷醬肉。
從熱燒餅夾保爆羊肉開始,到烙餅卷醬肉為終。
中間最好的時候,能吃上虎皮凍、熬白菜、肉丸子。
這份貼近人民生活的真實,是老舍先生筆下極細緻,極了不起的所在——如果考慮到他寫《駱駝祥子》時,已經是個留洋歸來的人了,那就更難得了。
《茶館》裏,提到過幾次面。廉價一點的是爛肉面——也就是碎豬肉為滷做的面。
老掌櫃也説“要有炸醬麪的話,我還能吃三大碗呢”。
《牛天賜傳》裏還説呢,“一個人有面吃,而且隨便可以加滷,也就活的過了。”
《我愛我家》里老和同志的一段話,這是老北京人民最家常的一碗麪了:
“打滷麪不費事,弄點肉末打倆雞蛋,擱點黃花木耳、香菇青蒜,使油這麼一過,使芡這麼一勾,出鍋的時候放上點葱姜,再撒上點香油,齊活了!”
汪曾祺先生回憶過老舍先生的幾處細節,頗為有趣。
——説老舍先生請人吃飯,自己掂配菜,有意叫大家嚐嚐地道的北京風味。芥末墩兒極好。有一次還特意訂了盒子菜:火腿、臘鴨、小肚、口條之類的切片,但都很精緻。
——熬白菜端上來了,老舍先生舉起筷子:“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這句話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果您還記得祥子吃虎妞做的熬白菜,一定忍不住笑出聲來。
——説老舍先生有一次,做了瓷缽芝麻醬燉黃花魚。話説有一年,老舍先生當代表,就給了個提案:希望解決芝麻醬的供應問題——“北京人夏天離不開芝麻醬!”不久,北京的油鹽店裏有芝麻醬賣了,北京人又吃上了香噴噴的麻醬麪。
您看,老舍先生就是這麼個可愛的人。
最後一個故事,出於老舍先生的自述。
這件事,和他的小説,和他的人,都得湊起來看。
話説抗戰期間,老舍先生在重慶時,很關愛吳組緗先生養的一口小花豬。
有一天看小花豬生病了,老舍先生帶頭圍着,關懷備至,瞎出主意:喂奎寧?吃草藥?
最後請了豬醫生來,把豬治好了。
老舍先生大喜,就跟吳先生聲明:冬天,得分幾斤臘肉。
吳先生不假思索就同意了。吳太太更大方地説:“幾斤?十斤都行!”
——老舍先生那是關心豬嗎?那是饞它的身子!
——但就這點,顯出來了:他是個作家,但與此同時,還是個真正的人民藝術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