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特:那些活在工廠流水線上的年輕人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674791-2019-12-16 18:34
來源:公眾號 非訪談
“我算起來我工資都有八千多的。然後借支了一千吧,應該也有七千了。然後我讓我女朋友開房在那裏等我,我説我來結工資,就去接她回家。然後那天我很開心。我跟我哥我媽都打電話,我説我結工資,我要帶我女朋友回家結婚。他們説可以。然後,那天真的好失望啊。我朋友結了最多四百。那老闆真的是黑啊,才給我結29塊錢。那時候我回去我女朋友那裏,我都哭了。現在那個女的應該都結婚了。”2018年10月,曾經玩過殺馬特的工友韓亞傑,在廣東東莞石排的一個小房間裏,對着錄像鏡頭説下了這些話。
2017年,李一凡開始拍攝殺馬特。他從深圳開始,在深圳、廣州、中山、惠州、重慶、貴陽、黔東南州、黔西南州、畢節、安順、昆明、大理、玉溪、曲靖,以及紅河州,共計完成殺馬特採訪67個,網絡採訪11個。在拍攝期間,李一凡又從殺馬特和其他工人手中,通過直接購買手機視頻等方式,收集了工廠流水線及工人生活錄像915段。
這是一次詳實且殘酷的調查梳理行動。五顏六色的頭髮下面,李一凡重新檢討了城鄉關係裏,關於社會底層工人的生存代價和權利困境的根源。當越來越多的殺馬特消失在人們視線裏,而曾經或依舊是流水線工人的他們,和今天仍然不斷湧入城市的打工者一樣,依然面臨着實質上的權利不平等,依舊籠罩在制度性排斥的陰影裏。
殺馬特是誰?李一凡不想從自己嘴裏説出這個事情。他在記錄片裏放棄了常用的導演視點,用清晰、剋制和檔案式的手段,提供了一個殺馬特的場域,讓他們來自己説自己拍,自己來議論自己。在這些看似平靜瑣碎的記錄中,殺馬特的生存與工廠流水線,反覆糾纏,互為依據,層層祛魅。這又反過來完成了對社會管制與勞工制度的細緻考察與批判。**當殺馬特們,作為中國最底層的社會工人出現的時刻,一種真相般的裂痕便暴露在了這個社會體制之間,同時也在瓦解着精英階層用想象和權力構建起來的剝削話語。**我難以忘記看這個紀錄片時,他們言説中帶着的飢餓感和恐懼感。求別人買來的十個饅頭,直接砸在頭上的大車鎖,一串記在手上的電話號碼,這是肉身被碾壓出來的刺痛和沉重。這片土地上,有些問題是如此的顯而易見,卻逐漸逐漸,被控制成了視而不見。
2019年11月22日,李一凡在重慶家中抽煙 拍攝:劉偉偉
李一凡 ,藝術家、紀錄片導演。1966年生於湖北武漢,1991年畢業於北京中央戲劇學院。現生活工作於重慶。作品紀錄片《淹沒》《鄉村檔案》曾參加眾多國際國內電影節和藝術活動,並多次獲得電影節大獎。2008年以後開始涉足藝術界,其影像、攝影作品參加了許多展覽。他同時也是國內一些重要的藝術活動的發起者和推動者。
訪談時間:2019年11月22日
訪談地點:重慶李家沱大橋附近小區
錄音長度:1小時28分鐘
李一凡 = 李
劉偉偉 = 劉
劉:今天看這個殺馬特的紀錄片,讓我想到了你2008年要拍的《勞動法》。這個紀錄片還是對《勞動法》實施後,今天的現實情況有諸多回應。你能講講當時那個片子為啥沒完成?
李:當時想拍《勞動法》,準確的説是《勞動合同法》。因為我一直想關注城鄉關係的變化,特別是農民,進入城市以後的這個部分,也就是城鄉關係在城市的表現。我在拍《鄉村檔案》後期的時候,《勞動合同法》就頒佈了。頒佈了以後發現農村有很大變化,一個就是農村的工錢漲了,然後當時出去打工的人數劇增,增加得特別多。我當時覺得《勞動合同法》一定帶來了一些變化,我在90年到廣東看到的工廠肯定有變化了。一定會有些有意思的東西在這裏邊,所以當時特別想拍。
那時正好認識了周立太,那個給民工打工傷官司的著名律師,他也特別想我拍。2008年在北京伊比利亞展覽的時候,我在他那裏看了很多資料,主要是勞動傷害類的。他那兒可能有近萬份卷宗。他那裏還有很多受傷的工人,在他那兒上班。我跟他們聊當時工廠的情況,也知道很多,所以想拍。但是拍的時候呢,我覺得我那個方法有點問題。當時我是希望,從法律這個角度去拍。所以當時就跟着周立太,主要是拍周立太在各種勞動官司中方方面面的事兒。
但很快發現問題來了。其實我們很難拍到當事人周邊的東西。比如説我們碰到一個勞動傷害的案子,這個受傷害的人,我們可以拍到,周立太可以拍到,但法院,我們沒法拍,工廠,我們也沒法拍。周邊還有很多很多的證人沒辦法拍。而且我那個時候的拍法比較教條,我是不用採訪的。我要拍整個的當事人的那種行動吧,希望拍他在這個過程中間的恩怨情仇、和人現場發生的矛盾衝突,以及整個過程中呈現的人性、社會結構之類那些東西。想用完全的故事片電影的方式來完成。結果發現根本就沒法完成。做了很久,也跟着他們跑了好多地方。沒法進行。
2008年8月25日,李一凡《法律檔案館》 北京伊比利亞當代藝術中心 圖片:網絡
劉:最主要的例如法院這一塊,到一定的流程階段之後,你無法再深入到另外一個環節裏面去了。這是個硬性阻礙。
李:首先是法庭去不了。開始周立太他跟我説他有辦法,讓我可以上法庭拍。但其實這個事情是一廂情願的,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所以我本來想從勞動傷害案件,進入整個的勞工問題,主要是農民工問題,《勞動合同法》頒佈後,它在2008年後的城鄉關係中究竟起了什麼作用?或者農民工到底是怎麼生存的?是怎麼打工的?跟工廠的關係是什麼?這條進入的路徑有問題,根本就沒辦法拍。然後,就放棄了。周立太還挺想拍的,但對我當時的方法而言,我只剩下拍一個律師人物傳記的線索,所以這事就沒做下去。
但這個事情,就是拍農民工這個事情,一直是我心裏的一個結。城鄉關係在城市的表現這個部分,我一直是想拍的,一直都想做。曾經也想過其他途徑,比如説以前芳姐他們,他們不是從廣州深圳打工回來,回來以後都在重慶附近嘛,做棒棒啊做家政啊,這一塊。他們夫妻在深圳打了十幾年工,跟我講過很多工廠的事,也跟我講過很多他們和留守在家的兒子之間的隔閡。但我總覺得沒有拍到打工的部分,光拍他們在重慶的部分缺失了些什麼。他們身上有很多不同於剛剛從農村進城的人。他們身上有很多我不理解的東西。所以去看看工廠特別吸引我。但是,那個工廠我一直沒找到進入的方法。
劉:我們講的《勞動合同法》,就是為了完善勞動合同制度,明確合作當事人雙方的權利與義務的。如果它能嚴格的實施下來,是能夠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的。但是看到你的紀錄片,看到殺馬特們工廠裏外的生活,年齡現實,合同現實,權益現實,那些小廠裏面的遭遇情況,落地方面估計不是特別樂觀。你什麼時候開始關注殺馬特這個羣體的?
李:大概是2012年或2013年的時候。我朋友康宇來我家玩,給我看了網上流行的殺馬特的資料,我當時非常興奮。當時網上已經開始在罵殺馬特了,説他們土朋克、山寨視覺系、神經病。我不這麼看,我當時對殺馬特的理解,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的。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居然有來自於底層的人,他們開始像朋克一樣,像嬉皮士一樣,通過這種自我糟踐,來抵抗時代景觀,抵抗這個社會的主流審美,我就要噁心你們這些主流,牛逼!這就是審美的自覺呀!
我開始想拍殺馬特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殺馬特呆在哪啊。都是在網上看見的嘛,都是看見網上的各種文章、圖片,什麼駐馬店啊什麼非主流啊。後來我打聽説廣西人挺多,這是我最精確的一個打聽。在廣東打工的廣西人,這是我聽到一個算是最準確的一個對殺馬特的描述。我當時不是叫你們都幫我到網上去找嘛。我説,我知道他們在QQ羣裏面,我當時就跟你們都説幫我找,幫我去打入,打入殺馬特的QQ羣裏呀,馬力蛟啊,張黎啊,你啊,好多人嘛。當時,我也在網上找過完全沒有回應,我覺得我肯定是年齡太大了,我的語言跟他們完全沒法對話嘛。
劉: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人,也沒辦法進入到他們那個羣體。
李:但我當時是想你們年輕嘛,跟他們差不多年齡,應該怎麼着都會有點共同語言,想請你們先幫我打入,然後我再進去聯繫嘛。結果所有人都失敗,所有人都找不着。還有特別積極的,以前我們報社的,我做報紙的時候,報社的那些,特別能挖東西的人,也沒挖出來。完全都沒有下文,就沒找到殺馬特在哪兒。
劉:後來發現殺馬特都在工廠裏,或者都在工廠區附近幹活的。
李:對呀。當時網上關於殺馬特的報道,都是些什麼來自日本視覺系,然後怎麼非主流,怎麼土,各種八卦,各種各樣的都是一些亞文化的報道。然後各種傳説和考據,從來沒有一篇現場報道。久了,找不到也就算了。後來就沒有想殺馬特的問題了,工廠的路徑我也找不着,這兩個問題的研究我都放棄了,工廠沒辦法進去嘛。當然,找一個NGO或者找一個老闆進廠拍片也不是絕對沒辦法,但我又不想去拍所謂的先進工人或者穿着黃背心,像老闆欽差一樣拍片。你跟你的拍攝對象的關係有問題,反正我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層關係。
劉:你穿上黃背心的時候,你身上有這種身份的權力,它甚至是工人在看到這個背心之後,工人們自覺在這個鏡頭面前就開始表演。
2017年6月16日,李一凡、滿宇和羅福興(右)在深圳坪地某網吧 拍攝:烏鴉
李:對啊,有表演,或者是有剋制,或者是有什麼東西,就不知道。這個對我來説,這種辦法對我來説有問題。14、15年我們做5+1,然後去深雙交流嘛。記得是2016年的時候,滿宇跟我説,他有個朋友叫蘇宇俊,認識羅福興。應該是2016年夏天。滿宇説有個機會,你可以去見一面,你不是一直説想做殺馬特這個事兒嗎?那天是烏鴉開車,去深圳龍崗的坪地,我們去找羅福興。然後我才真的第一次,線下見到一個殺馬特。而且一見呢,就是傳説中的創始人。羅福興當時非常謹慎,烏鴉滿宇我們三個去的,羅福興説只跟我聊,讓他們兩個走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反正很謹慎,非常小心。
然後,他們兩個就去吃飯,羅福興開了一間房,鐘點房,在那跟我聊,簡單地講了一些他的事情。然後主要是瞭解我要做什麼。現在想起來很幸運,羅福興很信任介紹我認識他的蘇宇俊,我跟他講清楚我要幹什麼後,羅福興才慢慢放下這種緊張感,然後他説好吧,我們也去跟他們一起吃飯吧。就這樣,慢慢慢慢就接觸上了嘛。接觸上了以後,我們相處得還不錯,見過很多次面,微信也一直聊着,羅福興跟我講了很多當年的事,我也問了不少我心中的疑團,但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錯位了。
因為前期的研究都是來自網絡資料,所以我是按網絡研究套路想的,也是按這套路問的,總以為他們在抵抗什麼?不然為什麼要作賤自己呢?按我們通常的審美看他們,就該是這個邏輯嘛。他們為什麼會顯示出這種,反主流審美和反景觀的形態呢?羅福興講的都是打遊戲,小時候和父親的關係。有時候聊天會冷場,我們常常也希望儘量去理解對方,甚至附和對方。但是不斷地錯位,錯位越來越多。我知道出問題了,這個裏面不太對。不過我覺得這個不可怕,只要到現場問題就解決了,只要我能見到更多的殺馬特。
剛開始的時候,我是希望通過拍羅福興,跟隨他的活動展開對整個殺馬特的認識,就還是像以前的片子那樣,得有人物嘛,對吧。首先我們做電影,一開始就想人物,然後衝突,框架結構,敍事方法、導演視角,我怎麼引領觀眾去看這件事情。但很快我發現我就像沒頭蒼蠅一樣,非常絕望。羅福興和現實生活中的殺馬特不太來往,他其實很宅,他要找一個線下的殺馬特見面其實也很困難、麻煩。而且他不喜歡和人深交,無法拍到那種深入、濃烈的東西。這根本不能實現我片子的預設,我想象的殺馬特也是繽紛得像他們頭髮一樣的,他們的故事應該非常傳奇。
2018年3月17日,李一凡短片《殺馬特我愛你》在深圳放映 拍攝:劉偉偉
劉:那他是怎麼當上的教主?
李:網上啊。他的性格里面,不是一個在線下,那種在一羣人裏面站着,就很有號召力的人。他在網上挺能説,打字。
劉:他在網上還有一種包裝,就是他的髮型,他的服飾,這些人設的東西。
李:對,是人設。他在網上有人設嘛。所以,和他去找人,找他的朋友,很困難。他也不知道如何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朋友,介紹我們在做什麼。他的朋友見我們大多也是非常小心,也不太理我們。我們第一次見小江,他就跟羅福興淺淺地説些沒意思的話,然後特別警惕我和烏鴉這兩個不是殺馬特的人。實際上羅福興跟小江也不熟,也是網上認識,私底下沒見過。
後來找到葉樂希,葉樂希他們要熟一點,也是網上熟,也沒怎麼見過。在這個過程裏面我們開始,先是跟着他們去拍了小江,還有富士康那個陳志勇,但都沒想過要採訪,用採訪的辦法做。一直希望像我們通常的導演視點,跟隨着教主的眼光,跟着教主的腳步,看他們之間發生衝突,發生關係,揭示真相之類。
這個過程我懂了第一個不是來自網絡知識的關於殺馬特的概念:殺馬特分廣義和狹義兩種。狹義的是羅福興創建的,是非主流時代的一個網絡家族,和葬愛、殘血、視覺系、什麼皇族之類一樣,屬於千千萬萬個非主流家族之一;廣義的殺馬特,也就是大家通常説的殺馬特,是07、08年後,非主流明顯分裂,有一部分家族被鄙視為鄉村非主流,這些被鄙視的鄉村非主流家族中,07年以玩誇張頭髮為特徵的殺馬特家族,就是那個狹義殺馬特突然爆紅,外界以為這種玩誇張頭髮誇張視覺的都是殺馬特家族,後來和狹義殺馬特有類似特徵的家族,就都被外界稱為了殺馬特。
葬愛、殘血、視覺系當年都是比殺馬特要大得多的家族。而且每個家族之沒有隸屬關係。我發現他們其實關係很鬆散。髮型在各家族之間作為一個符號,形成了一種觀念的鏈接,一種符號的鏈接。而且家族之間流動性是非常大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拍片時羅福興的狹義殺馬特家族還在玩、或者能找到的人已經很少了,而廣義的殺馬特和羅福興的關係,並沒有我們想象的緊密。想通過拍羅福興來完成這件事情,其實是做不動的。
另外,我發現,要獲得一個殺馬特的信任是非常困難的,那些網上寫殺馬特文章的人,都是沒怎麼見過真正殺馬特的。多數殺馬特對於不同階層的人,對於殺馬特圈外對他們好奇,想深入瞭解他們的人,是非常排斥和警惕的。我覺得首先是警惕,他有一種對陌生人的警惕,對於其他階層的警惕。這和他們被整個社會嘲笑、打擊、蹂躪,還毫無反抗能力有關。他們警惕是因為恐懼,而且這個恐懼已經成為了殺馬特的基因。
約見他們非常困難。我們去深圳公明,約好了一個殺馬特見面。開一兩個小時車開到那兒去,去了他根本不見我們。然後非要説我們是同城代打的,怎麼説都不見我們。他跟我們説,我真的不算是殺馬特里面囂張的。他給我們發來葬愛十大傑出青年的圖片,説你去打他們吧,他們比我囂張太多,不要打我。説死都不出來。我們在那等了一兩個小時,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我們幾乎沒有聯繫成功的殺馬特,幾乎都是羅福興聯繫的。
劉:你們在珠三角地區拍攝進行了多長時間?
李:第一期拍攝就是臨時藝術社區時期三個多月吧。反正跑了4000多公里。就在珠江三角洲,深圳、東莞、廣州、惠州,還去了一趟中山。都是在工廠聚集區。在這個過程裏面,我們漸漸發現,東莞殺馬特最多,石排又是東莞殺馬特最多的。
我們第一次真正見到還保持着殺馬特髮型和服飾的,不是羅福興約見的殺馬特,是在東莞石排鎮金豐溜冰場。看到了幾個,也不是很大的一個羣體。然後馬上開始努力接觸,最後我接觸上了一個,就是你和烏鴉去採訪的那個,馬明福,是吧。那是我唯一接觸上的,搞定的一個。
2018年2月4日,東莞金豐溜冰場內 拍攝:烏鴉
溜冰場點醒了我很多事情,那個非常廉價,中間是個迪吧的地方,當我看到他們那麼自如那麼驕傲那麼忘我的狀態時,我知道我以前對殺馬特的理解完全是錯的,我這才隱約知道我和羅福興交談錯位在哪裏了。當然,那個時候我也已經改變了拍攝方式,改為以採訪為主了,已經做了一些訪談,聽了一些殺馬特的經歷後,我對以前的判斷已經有懷疑了。
總之,那個溜冰場是我認知改變的轉折點。於是,我回頭來清理殺馬特到底是些什麼人,殺馬特和我們以前見到的非主流到底是不是一回事。這以後,我和羅福興談話的點開始改變,採訪設計的問題也開始改變。殺馬特頭髮背後的東西,才真正開始逐步清晰起來。
殺馬特的主體是90後、95後的農民工。幾乎都是所謂的農民工二代。他們都有留守兒童經歷,相當多的人有中小學輟學的經歷,初次進廠打工年齡都非常小。殺馬特是沿海出口加工工業區的產物,不是從農村來的。有少量在農村中學就開始玩的,也是對出門打工的哥哥、姐姐的模仿。他們絕對和玩豆瓣的非主流沒有半毛錢關係。
劉:我看到片子裏面,有些人其實13歲就從村裏出來打工了。
李:是啊,還有十二歲的。他們都是沒有技術的普工,做流水線,做小工廠,幾乎全部是這種人。這個意外的發現和我以前想拍關於工人的那個部分,就是《勞動合同法》的那個正好就接上了,兩個題材會師了。兩個當年都沒法做的事情,沒想到就碰在一起了,會師了。
劉:你們前後大概拍攝了多少個殺馬特?
李:我們成功採訪過的七八十?網絡上採訪的另外還有十來個吧。片子裏出場的有50多。如果要算公園裏拍到的或者溜冰場拍到的就很多,認識的殺馬特也很多,但是很多人不願意接受採訪。還有一些人剛採訪一點中途又不願意了。
劉:這次長片裏,出現工廠裏的短視頻或手機視頻非常多。這個跟原來的短片項目差別還是非常大。這些工廠流水線、宿舍自拍、在農村的網絡直播現場等錄像的出現,直接導致了原來你做的那個殺馬特短片,討論問題的偏移。我們其實也很難直接去現場拍攝這些素材。這個轉變是怎麼出現的?
李:短片完成得很倉促,因為深雙委託製作交件的時間到了,我必須在那個時間放映。三個多月接觸、拍攝下來,殺馬特的基本狀況我是知道了,也知道了他們為什麼要做殺馬特。但是有很多具體問題,還是沒有理解、搞清楚。比如為什麼東莞石排、汕頭澄海是他們最後的聚集地?為什麼最早的廣東山區的殺馬特,和人數眾多的河南殺馬特完全消失了?為什麼他們中間很多人那麼憎恨工廠,又離不開工廠?工廠是他們談論最多的一個話題。
而我們在這三個多月,其實沒有搞清楚工廠。我那時也判斷不清工廠,應該在片子中佔有什麼樣的份量。然後我就回重慶了嘛。回去以後,我一面在找繼續拍片的錢,一邊在收集殺馬特的各種資料。殺馬特有個優點,殺馬特的QQ空間裏面,有很多以前的東西,他們以前的視頻啊,照片啊,非常豐富。他們經常在上面發東西啊。烏鴉很辛苦,她一直在跟那些我們採訪過的殺馬特聯繫,去他們的各種殺馬特QQ羣取照片取影像,一直不斷地跟他們聊。我跟羅福興也一直保持密切。
2018年10月1號,殺馬特們在廣東東莞石排公園聚會 拍攝:李一凡
2018年的中秋前,我們住到了石排,我、羅福興、烏鴉,和一個在荷蘭上學的學生王杜若。殺馬特QQ羣裏一直有很多人在聊家族復興的事,經常在羣裏爭論,他們希望羅福興出面,組織線下的聚會,我也希望認識更多的殺馬特,就鼓動羅福興組織一次殺馬特聚會。我曾經一度覺得這是片子最重要的場景,這次聚會成為整個殺馬特故事的入口,會為整個片子定調。我為可能出現的場景,還想象了很多種拍攝計劃。想想那個現場,好多曾經的紅人,各種衝突啊,故事啊,理想啊,現實啊,各種恩怨情仇啊,多有意思。
我們上一輪拍攝到過石排幾次,但是每次呆的時間都不長,那時住在深圳。每次的精力都用在約人上面了。不光是他們對陌生人警惕,他們更多也是身不由己,必須等到下班才有時間接受我們的採訪,經常他們也搞不清加班要到幾點。每次到了石排我們又不敢四處走,總是待在一個地方等。經常要等到晚上10:00以後才能採訪。每次都很偏僻的工廠附近,天又黑了,周邊又找不到一個酒吧什麼的,安靜又有亮光的地方。工廠進不了,宿舍他們又不願意我們去。
所以我們就經常找個小旅館,開個鐘點房,很小,很窄,那附近的小旅館都非常小。所以你看我們的鏡頭都很侷促,回聲啊,工廠噪音,街邊噪音都很大。沒辦法。拍完兩三點是常事,然後還要回深圳。幾乎沒有仔細看過石排。只有第一次去石排,採訪小江,是白天,在鎮子中心,他沒在工廠,他在一個酒吧工作。然後我們是白天去的,我們感覺整個石排沒人,空空蕩蕩的,到處都沒人。一個大商場加起來沒有10個人。我還以為可能貿易戰打太兇了,衰敗了,沒人了。等我們住到那去的時候,我才發現到了晚上,鎮中心滿街都是人。因為10:00才下班,要到週末的晚上,好多廠才不加班,那個溜冰場才會有好多人出來玩。平時溜冰場也沒人的,哪裏都沒人,全在廠裏上班打工。
呆了兩天我就發現,很多小工廠,整個石排,幾乎每一棟房子的一樓都是工廠。石排為什麼有殺馬特,就是因為有特別多的小工廠。小工廠對於髮型啊,年齡大小啊,有沒有殘疾啊,都沒有什麼要求,管得也不嚴。所以在別的地方,他們呆不住,但是可以待在石排,待在澄海,那種小玩具廠、電子廠、配套廠多的地方。
待在石排有兩個好處,首先我們能體會到他們的日常生活環境了。除了無處不在的工廠,他們愛吃萬州烤魚,街邊賣得最好的手機是OPPO,服裝店裏的服裝超級便宜,殺馬特最喜歡的髮廊叫“名流”。甚至街上的年輕工人,只在週末才有時間打架。然後我們發現了石排公園,一個比溜冰場更多殺馬特的地方。殺馬特,一有空就去公園。有時候晚上8、9點鐘下班都還要去公園逛。實際上他們也沒地方去。電影院這些他們都不去的,沒錢啊,有什麼辦法,都沒錢的,哪有錢啊?而且有必要去消費更好的影像畫質嗎?好像沒有這個奢求,看看手機不就行了嘛。還要吃爆米花什麼的,搞得很複雜啊,是吧。大部分都沒去過電影院。
2018年10月1號,殺馬特們在廣東東莞石排公園聚會 拍攝:李一凡
我們説我們拍紀錄片,很多人都不懂。羅福興就説拍視頻,因為他們看快手,看抖音這些他們就知道。所以我們都跟大家説要拍個長視頻。另外,我們總在石排,他們天天看見我們,也對我們慢慢沒有那麼排斥了,有時候他們也拍我們,還發到快手上,説那個老頭怎麼還在這兒。後來採訪、交往就變得容易些了。
你會發現,中國社會的階層割裂是非常嚴重的,都不是一般的嚴重。再加上現在的這種數字霸權,就是AI總是選你喜歡的,你這個階級該看的東西讓你看。最後讓你的眼界越來越窄,網上太多智能推送了。快手的推送是個典型例子,當我們在石排按殺馬特們喜歡的關鍵詞,搜索本地視屏後,我們看到的網絡世界完全變樣了,我覺得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漸漸理解一點他們的精神世界。
劉:今天你會發現很多藝術家或導演也會去拍攝他們或工人,但是他們的拍攝,或者他們最後作品呈現出的一個價值取向,跟我看到你拍的這個片子的還是很不一樣。後期的時候是怎麼判斷的?
李:前期拍攝的時候,我總跟烏鴉講,我們必須明白我們是無知者。我們是去發現一個未知的世界。雖然我也有社會經驗,我也懂得人性的邏輯,但是你把自己擺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你就會怎樣去看待世界。中間插一個話題,我一開始不是總用朋克、視覺系和殺馬特作比較嘛,在比較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朋克是在歐美工業社會的成熟期向消費社會過渡時期出現的。二戰以後,到六七十年代,社會公平,財富分配相對比較合理,個人權利也比較有保障,城市工人、中產階級過得還不錯的時候,消費社會開始出現了。符號,資本主義又發明了符號價值這些東西。本來從使用價值上覺得自己還挺富足的中產階級,在符號價值面前又成為了想象力意義上的窮人。朋克其實它有一種工業社會的態度,他們身上強烈的工業文明標誌性的金屬,其實就是對這種消費社會那些狗屁品牌的反抗。
但是殺馬特就完全不一樣。殺馬特是從農耕文明裏出來的。他出來以後就直接受到早期工業社會最殘酷的剝削和壓迫。其實安慰他的反而是消費社會的東西。他選擇了用消費符號,來消解工業社會對他身體的控制。朋克、視覺系在今天的中國已經變成消費符號了嘛。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説,他們跟朋克是反的。中國社會這種獨有的邏輯,很容易讓一個飽讀文史哲的學者掉坑裏。所以就不斷地,慢慢問嘛,慢慢聊吧,一個一個發現吧。
在石排忙了一個月吧,能採訪的都採訪了,殺馬特的聚會我們也拍了。聚會是完全沒有按照羅福興的安排進行,也完全沒按照我的想象發生。聚會那天根本沒人理他,也根本沒人理我們,人家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根本不是我們想象的,大家還有衝突啊什麼的。大家都忙着找女朋友,忙着曬形象,曬頭髮,忙着摳女,根本沒人理我們。根本沒人聊什麼殺馬特復興啊,什麼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啊什麼的,根本沒那事。
我們開始還在跟羅福興商量,要不要訂房間?怎麼報銷路費?我還準備了1萬塊錢來幹這個事。結果羅福興約的人一個都沒來,然後亂七八糟來的人也不需要我們報帳,跟我們以為的聚會也沒什麼關係,也沒有什麼日程安排,根本不是我們想象的開會的那些事情。哦,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根本不是這樣的。
2018年12月17日,李一凡、羅福興(中)和朋友們在黔東南雷山縣 拍攝:烏鴉
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了很多別的東西,比如説,殺馬特來源的變化。在殺馬特鼎盛的時候,整個中西部都有殺馬特。其中河南人特別多,廣西河南都是特別多的,廣東周邊的山區,像梅州啊,韶關啊,客家地區啊,也是很多的。包括我那個學生黃傑,他是廣東客家農村人,他們以前都玩兒的,他周圍鄰居玩的也不少,他們都覺得殺馬特是很時尚的。
但是我們在石排的時候發現,這些人已經不玩了,河南人已經見不着了,我們只見了一個,廣東的也沒了。只剩下了少量廣西的,貴州、雲南的,是後期的主力,還有一些四川大涼山的彝族小孩。現在還在玩的幾乎都來自這些地方。玩殺馬特的,就是整個社會最底層的,而且在工人裏,也是最底層的工人。稍微有一點文化,多一點辦法的工人,他們開始進入城市裏面去做服務業,做裝修、送快遞,這些更賺錢的事了。
劉:你們後來去了雲南那邊吧。
李: 2018年的冬天,我們去雲南貴州,還有廣西的百色轉了一圈。我、烏鴉、羅福興和中國社科院的李人慶老師,大概一個月的時間,逛了一圈,有七、八千公里。一家一家去拜訪,去看看他們的家是什麼樣的,他們長大的環境是什麼樣的。另外,還有一些早年的殺馬特,他們恨工廠嘛,已經不在沿海打工回到家鄉了,像屁響啊,養魚的小龍啊,甚至有些是當年殺馬特的紅人。還有就是短視頻流行的背景下,很多人跟我們講那些有名的殺馬特,都是在網上的,在老家的。因為老家生活成本低,他們回去了。研究殺馬特就是研究城鄉關係在城市的表現,那他們又回到農村去了又該怎麼看呢?
劉:這部殺馬特的長紀錄片,已經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紀錄片。我一開始以為還和短片一樣,是個很波普和強結構的片子。但現在看來,這一塊其實你也做了調整,加了大量關於工廠和流水線的部分。現在的成片更像是殺馬特背後的社會研究論文,而且是殺馬特自己寫自己拍的。
李:對,至少這部片子不是殺馬特史,而是殺馬特們講述自己的個人史。短片是去石排前倉促完成的,但是住在石排改變了我的感受。我在石排清楚了殺馬特的歷史,其實就是中國農民工歷史的一部分。我們拍過的殺馬特都是工人、農民工。他們在工廠裏面的工作時間,工作方式,工作環境、工資收入等等,也挺出乎我意料的。90年代我知道,廣東的工廠是非常殘酷的,工作時間非常長,壓身份證,然後住在鐵籠子房子裏面。但我一直以為《勞動合同法》實施以後,會有根本性的改變的。改變是有,但遠不是我以為的。
我相信絕大部分人其實並不瞭解這些,或者知道某些數字,卻是無法感受真正的艱難。每天工作12小時,8個小時以外,加班4個小時;一個月休息一天到兩天,這是普遍正常狀況。收入三四千塊錢。很冷漠的數字是不是?你只有看見了工人那種疲勞的狀態,那種生命的貧乏你才體會得到。
2018年12月22日,李一凡和烏鴉在貴州剋混採訪殺馬特 拍攝:羅福興
劉:這個其實是一個特別殘酷的一個事,估計很多人都不願意去承認的一個事實。
李:他們年輕並不絕望,但很多人也不抱希望。羅福興總説他那麼小就進城,那麼辛苦卻不能成為一個城市人。城市房子首先買不起,對吧,你就不能成為一個城市人。你户口不在城市,你就沒法在城市裏呆下來,你小孩也上不了學,對不對?將來他們可能必須重新回到自己並不熟悉的縣城,或者早已不熟悉的村裏才能生存,而且好多95後、00後也不會做農活,回老家也沒事幹啊。我沒想到他們那麼小,出來打工的年齡那麼小。王彪那些人,我們採訪到的時候也才17歲,但是他已經出來打工很多年了。還有安小惠,在重慶採訪的,她出去打工才12歲。那個影兒也是12歲。
然後看到他們QQ空間中,保留的當年的照片和影像,出來打工的樣子,那種稚嫩,我其實挺震驚的。把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全給翻出來了。他們好多人連保護自己都還沒學會,哪裏懂什麼反抗啊。殺馬特不過是他們身體打開的自動保護機制而已。主體性、自覺性遠遠談不上,我以前以為的,什麼通過自我否定來抵抗這個時代,通過自我糟踐來抵抗這個景觀,是些什麼狗屁呀!
我們的社會真的非常不寬容,那麼一點點異質的東西,殺馬特不過希望通過身體改造,來保護自己的那麼一點裝飾,但卻幾乎成了全社會認為的異端,什麼低俗,什麼邪路,什麼傻逼,網絡封殺。搞得大部分殺馬特以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以為自己多麼低級似的。終於殺馬特被當成了瘋子,最後大家只好剃掉頭髮,老老實實打工,重新迴歸生命的貧乏。那麼多大媒體把羅福興騙去只是為了讓羅福興承認自己以前不懂事,將來要悔過自新,重新做人。這簡直就是把《規訓與懲罰》當成使用説明書了,不羞恥嗎?
殺馬特qq空間裏,關於工廠崗位的照片 圖片提供:烏鴉
劉:我看到片子裏面,呈現了他們面臨非常殘酷剝削的一個現狀。
李: 我們其實沒有進入工廠拍攝,我們沒找到進入工廠拍攝的辦法。
劉:後來還是通過他們自己來拍的這一部分。
李:因為沒有工廠是説不清殺馬特的。後來,我就想去徵集吧。找他們自己拍。當時我們在快手上看到了一些工廠的視頻,算是個啓發吧。但是那些視頻都沒有同期聲,都配了很多搞怪的、抒情的音樂什麼的,而且大多還做了特技,時長往往也只有幾秒十秒,都是循環播。想盜版使用都沒法用。我跟烏鴉説寫一個徵集啓事,烏鴉絞盡腦汁寫了半天也沒寫出來。然後羅福興説我來寫我來寫。第一句話:不要押金,第二句話:日賺千元不是夢。
發出去,馬上就來了一撥人開始賣視頻了。有些人甚至就開始做生意了。我們20塊錢一條收工位視頻,他們就10塊錢一條,5塊錢一條去收購。我們收的價格是工位20、工廠日常生活50~70,要求同期聲,工位單一鏡頭不低於30秒,日常生活單一鏡頭不低於1分鐘。我們開始的想法就是什麼競賽啊,網絡工廠視頻大賽啊,什麼什麼什麼。我還在想,是不是設1萬塊獎金啊,什麼的,那種知識分子城裏面弄的那種主意。
我們前前後後大概買了七、八百條工位視頻,就是拍自己工作的崗位的那種視頻。大部分是小廠,大廠少,因為大廠管得嚴,看到拿手機出來拍是要罰款的。 後來又跟他們買了招工,宿舍,上下班等。後來缺什麼我們就跟他們説我要買什麼。有時候他們也瞎拍,我看看,合格我也買。
劉:這個片子裏面,他們拍的視頻佔到了50%沒有?還是多了?
李:除了採訪、公園聚會和溜冰場是我們拍的以外,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他們拍的。那些過去殺馬特的歷史照片,也是他們開放了QQ空間給我們,讓我們進去下載的。所以最後我覺得我更像個編輯。
拍《勞動合同法》失敗以後,我有一個反思。我以前的方法其實只適合拍現在發生了什麼,並不適合拍為什麼要發生,尤其在當下拍攝並不容易的背景下。而且,我個人對發生了什麼也已經失去了興趣,我更願意去拍為什麼要發生,或者發生的事件背後有什麼。尤其是社交網絡興起以後,獲取圖像的途徑已經非常多,手機更讓圖像變得廉價。還有什麼事會不知道呢?還有什麼事沒有人在第一現場拍攝呢?只有沒人敢拍、沒人敢發的東西,哈哈哈,那些,我也不敢。所以以前的那些關於紀錄片、關於圖像的定義我也不太在乎了。我很清楚在今天這個移動互聯網時代,我要做的是找到圖像背後的東西,並讓人在信息爆炸的時代讓它被看見。
當然,具體做事的時候並不是那麼容易放下的,我開始就一直覺得公園聚會,那個現場發生了什麼是重頭中的重頭,那是我最重要的影像,獨有的。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把它當成整個片子最重要的一個安排,那個是我這個片子的入口,是導演的視點。就是説今天發生了什麼依然是最重要的,那些倒敍,那些歷史,那些我沒拍到的東西都是要配合它的。
今年三、四月份我去德國待了兩個月,那是個很早就約定的藝術家駐留。我腦子裏一直在回想整個拍攝過程,也在不停的看那些收集來的殺馬特資料。有一天,我覺得我應該給片子寫一首歌,我心裏開始串聯他們的故事,等我把歌寫好,我才發現那個現場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被遮蔽的人。
想想我們看過那麼多殺馬特的報道,卻從來沒有讓一個殺馬特好好講講他從哪裏來?他老家是什麼樣子的?他什麼歲數出來打工,他在流水線上是怎麼過的?他怎麼成為殺馬特的?殺馬特帶給了他什麼?全社會打擊殺馬特的時候,他們是什麼感受?從來沒有這種報道,殺馬特從來沒有言説這些的機會。那些關於殺馬特的10萬加的帖子,哪一個不是拿殺馬特開涮的,那些所謂研究有幾個是真正瞭解殺馬特的。
快回國的時候,我想清楚了最關鍵的幾點,不從公園開始,放棄導演視角,讓他們自己説自己的事,祛魅比讓觀眾的視覺滿足更重要,我也知道他們的生命經歷非常貧乏,肯定比不上做他們的頭髮好看。
《殺馬特我愛你》 紀錄片截圖 圖片提供:烏鴉
劉:這個殺馬特片子的觀感,它的那種日常性和殘酷性,它流水線工廠的那一部分,對概念及媒體裏面的“殺馬特”是層層扒皮和祛魅。放棄導演視點,我覺得也避免了一個先入為主的,對他們的一個判斷。
李:是的。
劉:裏面其實還有判斷。
李:放棄先入為主的判斷就是一種判斷。把殺馬特當成正常人,用人性來判斷就是我的判斷。他們不是鄉村視覺系,不是土朋克,他們就是殺馬特。當然這給後期做片子的結構帶來了很多麻煩,片子變成了一個雙核的結構,工廠常常變得比頭髮還重要。他們在乎的頭髮審美我也得在乎,他們囉嗦地講工廠我也得加大篇幅,哪怕劇情停頓,哪怕有可能讓觀眾坐不住,我也不想放棄。他們的生命體驗真的很貧乏,但我一點兒也不想在中間製造戲劇性。我只想告訴觀眾,他們就是最普通的少年農民工、青年農民工。
劉:這個片子看上去很日常,其實還是有很強烈的情緒在裏面。片子前面有部分,有那種生猛的狀態,被擠壓的慾望,通過殺馬特的頭髮來獲得女朋友,他們頂着咣咣咣的節奏在溜冰場跳舞,那種吃不上飯的飢餓感。然後後面進入一個非常殘酷的流水線,到最後慢慢消失。這個東西導向了無限絕望的一個事情,非常讓人傷心。好像在這個社會體制下,你沒有任何辦法,肉身都給你消滅了。這個片子的信息量挺大,它呈現出來的情緒,我覺得也非常刺。
李:也許我看的遍數太多了,已經覺得太正常了。
劉:其實很強烈,只是看似很平靜。
李:我真的看的遍數太多了。因為放棄了一般的導演視點的做法,就必須想新的辦法。我把它做的非常瑣碎,有點像和他們聊天的樣子,話趕話,儘量讓他們充分表達。當我覺得工廠講清楚了,殺馬特的歷史也講清楚了。而且做到了讓兩個核互相纏繞,互為依據,講清楚了,我覺得差不多可以定剪了,基本上結構也就做出來了。殺馬特的歷史和這種工人的歷史裏邊,真的沒有什麼大起大落,那些殺馬特的事到今天還不是在每時每刻的發生,也可以説好像啥也沒發生一樣,再不提,殺馬特估計就快被人忘了。
劉:片子做到現在有什麼遺憾?
李:説實話我沒覺得有什麼遺憾。定稿的時候,我請了些朋友來給我提意見,我覺得好多意見還是挺有意思的,但我幾乎什麼也沒動。我動不了了。這是從我的認知裏面長出來的,我動不動,除非我的認知有變。
劉:你今天為什麼忽然説你變得很温柔?是剪這個片子剪的嗎?
李:我覺得我可能年齡大了,我看着這些小孩,我心裏特別柔軟。羅福興這些人有很多毛病。但我真的心裏看着他們,特別柔軟。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情,我以前不這樣。烏鴉也説,你對他像個父親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這幫小孩的時候,特別柔軟。記得我去採訪偉哈哈的時候,特別心疼,聽他講完我抱了抱他,我眼淚都出來了,以前從沒有過。
劉:其實這個紀錄片還是非常硬核的。
李:你還記得《小丑》的結尾嗎?那場浪漫的革命之後,小丑坐在精神病院裏笑,醫生問他笑什麼,他説他剛才想起了一個特別好笑的梗。你會突然毛骨悚然,原來前面所有的故事可能都是一場臆想。我真的害怕大家這麼去看殺馬特的歷史,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哪,不是一場雲煙。
劉:你什麼時候去做個殺馬特的髮型?
李:你猜。
(錄音有修改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