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泓:何炳棣教授及其《明清社會史論》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2-17 21:20
何炳棣教授於2012年6月7日清晨7點11分在睡夢中安然去世,享壽95歲,史學界失去一位跨世紀的大師。何炳棣先生原來唸的是英國史,後來轉治中國史,他的研究領域廣,包括揚州鹽商、明清至民國的人口、明清會館、明清科舉與社會流動、美洲新大陸作物輸入中國、北魏洛陽城、明代土地數據、清代在中國史上的重要性、黃土與中國農業文化的起源和近年研究的先秦諸子等。何先生收集史料之辛勤,運用史料之精妙,方法與史識之獨創,轟動史林,驚動萬教(教育界),當今華人治史罕有能出其右者。
何先生不滿於中國文史研究被洋人歸類為“漢學”(Sinology),因為“漢學”是西方人“東方主義”(Orientalism)及其“歐洲中心論”(Eurocentrism)的產物,他們卑視漢學,不置之於西方為主流的學術殿堂正殿。因此,何先生治中國史都選重要的大問題,成果都由重量級的西方大學出版社和學術期刊出版,要與西方史家進行對話。何先生的學術受到西方學界的肯定,1965年榮獲芝加哥大學聘為地位崇高的湯普遜(James Westfall Thompson)歷史講座教授,並於1975年當選美國亞洲研究學會(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首位亞裔會長。
何先生擅長於廣泛運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成果,又能吸納西方史學的長處。他在《東方的搖籃:公元前5000年至1000年華夏技術及理念本土起源的探索》,以文獻、考古資料及古動植學證明中國古代文明源於本土,打破西方學者的世界文明源自西亞的一源説,連強力主張這種學説而撰寫《西方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 with a Retrospective Essay)著稱的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 McNeill)教授也為之折服。
何先生為人率真,不假顏色,很多人怕他。他成長於對日抗戰之中,有濃厚的民族意識,雖因工作關係入美國籍,但熱愛中國之心過於常人,曾質問一些華人學者:你是中國人怎麼可以不愛國?從何先生的訃聞中知道他要歸葬老家金華。1979年底,在波士頓麻省理工學院(MIT)討論中美關係的會上,面對滿場洋人學者,親見何先生獨排眾議,大聲指斥研究中國的洋人學者的反華情結。其敢言直言的態度在西方學界的華人學者中極為少見,一般華人學者在洋人屋檐下總是低頭,何先生決不示弱。
1996年,“新清史”的代表羅友枝(Evelyn Rawski)教授發表美國亞洲研究學會主席就職演講:“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再觀清代: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針對何先生1967年在美國亞洲研究學會發表的“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清代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批判何先生對清王朝“漢化”問題的論斷。他認為清王朝能維持近300年的統治,主要原因不在於“漢化”,在不同地區採取不同文化政策,才是清朝統治成功的關鍵。兩年後,何先生像大炮一樣地強力反擊,發表“In Defense of Sinicization: A Rebuttal of Evelyn Rawski’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捍衞漢化:駁斥羅友枝的〈再觀清代〉》)。
首先,何先生説他的論文是宏觀的,論題是多面性的,羅友枝卻單挑漢化這個單一主題來討論,模糊文章的真實意義。更甚者是羅友枝曲解何先生的論點,何先生説:他的基本觀點,明明是滿族創造了一個包括滿、漢、蒙、回、藏和西南少數民族的多民族國家,羅氏無視於此,在漢化和滿族與非漢民族關係之間,構建一個錯誤的二分法。他無視於滿族之所以能有效地統治人口最多、政治傳統和文化最悠久的中國,就在他們成功地運用漢族傳統和制度。羅友枝又主張:遼、金、元、西夏政權統治漢人與漢地,都只任用漢族官員,他們都拒絕漢化。其實,這四個政權最終都採用漢文化和制度,甚至以漢族五德終始的正統論合理化其政權。征服王朝要鞏固其統治,漢化是不可避免的,這本是國際學術研究的共識,而羅友枝卻全然視而不見。何先生在文章中,以極大的篇幅,論述九千年以來,漢文化和漢化發展的歷史的各個方面,並且討論非漢族政權如何採用漢化政策,統治以漢族為主的中國。這真是一篇擲地有聲的大文。
廣泛運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成果,又能吸納西方史學的長處是何炳棣教授治史的特色。他治明清社會史即運用社會學理論,專攻這一長久以來為社會科學家重視的社會階層化與社會流動研究課題。何先生於1962年出版《明清社會史論》,是第一位大量運用附有三代履歷的明清進士登科錄及會試、鄉試同年齒錄等鮮為人注意的科舉史料的學者。根據這些史料,何先生作量化統計,分析向上與向下社會流動;在資料的數量與涵蓋面,均遠遠超越前人,統計分析的樣本,進士達一萬四五千名,舉人貢生達兩萬多名。分析結果,以平均數而言,明代平民出身進士約佔總數50%,清代則減至37.2%;而父祖三代有生員以上功名者,則由明代的50%,升至清代的62.8%,可見平民向上流動機會漸減。清代,尤其清代後期,大行捐納制度,富與貴緊密結合,影響力量趨強;遂使平民向上流動機會大減。
何先生在書中不但處理向上社會流動,而且也討論向下社會流動及其導因,闡明促進社會流動的各種制度化與非制度化通道的存在。何先生認為明清社會幾乎沒有制度化的機制,阻止高地位家庭長期的向下流動,均分遺產的習俗可能是最有力的因素。除縱向垂直的上下流動外,何先生又專章討論士農工商、軍民匠灶的橫向水平流動,並論及社會流動的地域差異和影響社會流動的各種因素。社會流動比較研究的結果,何先生認為明初精英的社會流動率,“即使近代西方社會精英的社會流動率,也可能很難超越”。
近年來,何先生的論點遭到部分學者質疑。較著名的有美國的郝若貝(Robert M.Hartwell)、韓明士(Robert P. Hymes)、艾爾曼(Benjamin A. Elman),中國的沈登苗。1982年,郝若貝的論文《中國的人口、政治與社會的轉型:750—1550》(“Demographic, Political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s of China, 750—1550”),分析宋朝官員傳記資料,發現宋朝政府被幾個或幾十個大家族所壟斷,科舉造成的社會流動並不大。韓明士在1986年發表《政治家與士大夫:兩宋江西撫州的精英》(Statesmen and Gentlemen: The Elite of Fu-chou, Chiang-hsi, 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Sung)一書,則認為研究科舉所促成之社會流動,不能僅以直系父祖三代家世為據,應該擴大“精英”定義的範圍,將寺廟捐獻者與從事地方公益事務者及其親戚族人、學生等均列為分析的對象,於是大大縮減平民範圍,把平民在科舉上的成功率大為低估;他進而懷疑科舉制對統治階層與平民間的“血液循環”有促進作用。稍後,艾爾曼發表《科舉制下帝制中國晚期的政治、社會與文化的再生產》(“Social and Cultural Reproduction via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與《帝制中國晚期的科舉文化史》(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他也認為何先生估計出身平民進士之比例過高,過分低估中式家族及其婚姻對向上流動力的作用,進而論定:“近千年來,科舉制度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統治階層的政治、社會、文化的‘再生產’而已。”沈登苗則於2006年發表《也談明代前期科舉社會的流動率——對何炳棣研究結論的思考》,批評何著對“明代前期”的界定,及以何先生未能使用天一閣獨家收藏的31種明代進士題名錄為憾,並指出“明代前期科舉流動率高,主要是元代特殊的用人政策造成的,何先生的“結論在科舉史上並不具備典型的意義”。但錢茂偉《國家、科舉與社會——以明代為中心的考察》使用的21種(其中5種為天一閣獨家收藏前人未使用過的)明代前期題名碑錄,分析的結果,仍然支持了何先生的結論。
對於韓、艾二氏的批評,何先生並未撰專文反駁,僅於自傳《讀史閲世六十年》簡單回應稱:自己的統計“完全是根據八十幾種中式者的祖上三代履歷,最能反映社會階層間的上下流動”,而艾氏所用的資料卻“沒有最能反映社會血液循環的祖上三代履歷”;而且根據艾氏的統計,明清出身平民的舉人,佔總數的54.27%,出身平民的進士,佔總數的61.78%,反而坐實了何先生的結論。至於韓氏的評論,何先生則認為是對“精英”的定義混亂而誤導的。
現存的進士登科資料(包含登科錄、會試錄、進士同年錄、進士履歷便覽)未為何炳棣教授使用的達59科,共140種,不但未被使用的科數是何炳棣教授使用過的將近三倍,而且分佈均勻,明代每一皇帝統治時期都有,大有利於進一步研究明代舉人的社會流動。泓於是執行“國科會”贊助《明代向上社會流動新探》研究計劃(NSC101—2410—H031—038),運用現存的進士登科史料,擷取57科15528件有效樣本,重作統計分析。發現從明代初期到後期,平民家庭出身各科次進士佔進士總人數的比率,平均從75%跌至45%,而官員家庭出身的進士人數的比例,反而從24%提高到53%;平民家庭出身與官員家庭出身比例的變動,約略從明中期成化、弘治年間開始出現黃金交叉,尤其是廣義的官僚羣體比率大幅上升,又似乎與明代中後期的社會發展脈絡相暗合。坐實了何炳棣教授所言“意指寒微人士要爬升社會─官僚體系的階梯,其困難與挫折越來越大”的論點。
這個重新估算明代社會的向上流動率的研究,進一步修正了何炳棣先生利用22科6332件樣本所統計出的結果。何先生的結論是:以平均數而言,明代平民出身進士約佔總數50%;而父祖三代有生員以上功名者,也約略50%。而泓用57科15528件樣本所統計出的結果,以平均數而言,明代平民出身進士約佔總數56%,而父祖三代有生員以上功名者則是44%;這就更加確認何炳棣教授的論點:平民向上流動機會佔了整體官員的一半以上,也證實萬曆年間禮部的報告:“績學博一第者,強半寒素之家。”是有根據的。因此,明朝“官場對有才能人士開放”及“科舉為寒門子弟架起了通向‘天門’的階梯”的傳統説法,仍為現今大部分學者所接受。
《明清社會史論》討論明清社會流動,根據的樣本數量極多,被譽為討論科舉與社會流動最全面的一部經典鉅著,影響中國社會史與明清史及東亞史研究甚巨。如許師倬雲教授《先秦社會史論》(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 An Analysis of Social Mobility, 722—222 B.C.)、毛漢光教授《兩晉南北朝士族政治之研究》、吳金成教授《中國科舉制
政治.社會的機能——宋·明·清時代
社會階層移動
中心》(《科擧》,
:一潮閣,1981)、吳建華教授《科舉制下進士的社會結構與社會流動》及研究韓國科舉與社會流動之崔永浩(Yong-ho Choe)教授的The Civil Examinations and the Social Structure in Early Yi Dynasty Korea, 1392—1600(《朝鮮李朝初期的科舉制度與社會結構》),均以此書為典範。近年來,香港科技大學李中清教授也用何先生的方法處理北京大學與蘇州大學的學生資料,統計分析學生的家庭背景,討論1949年以來中國社會流動的“無聲革命”。台灣大學駱明慶教授也統計分析台大學生資料,討論近年來台大學生構成的社會成分變遷所反映的台灣社會流動之性別、省籍和城鄉差異。
近年來,研究科舉與社會流動的史料陸續公開,已較50年前何先生出版《明清社會史論》為多:明代鄉試錄313種、會試錄54種、進士登科錄54種、進士同年序齒錄15種及進士履歷便覽17種。整理編印的工作,也不斷展開。伴隨着《明代登科錄彙編》、《清代硃卷集成》顧廷龍主編,《清代硃卷集成》與《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等明清科舉史料的整理印行,科舉的研究,再度興盛,而有“科舉學”的出現。於志嘉就利用《萬曆三十八年(1600)庚戌科序齒錄》,分析77名軍籍進士祖孫五代社會身份的變遷。而論述科舉與社會流動的相關研究,更是在方法上、資料的運用上,都很明顯地看出沿襲何教授《明清社會史論》的痕跡。2003年,張傑的《清代科舉家族》,即用統計分析法,處理《清代硃卷集成》中的家族背景資料,討論中舉者的垂直流動、應試者的水平流動,及科舉與士人居住地遷移的關係。2007年,廈門大學鄭若玲出版《科舉、高考與社會之關係研究》,將科舉與大陸、台灣及東亞地區大學入學考試類比,討論其與社會的關係;其第四章論述科舉與社會流動的關係,也是“基於清代硃卷作者之家世”,用統計方法所作的量化分析。其分析的樣本雖多達8000餘名科舉人物,但仍較何教授的近四萬名樣本還有相當大的距離;其特別之處,在何教授分析科舉人物的祖上三代家世,鄭若玲則延伸到五世,多考察兩代祖先,兼及妻系與母系情況,而且還統計分析了功名大小之間的流動。其結論雖部分有異,但主體仍與何教授的論述一致:“科舉制是清代社會流動的重要途徑。儘管獲得功名的舉子大多數還是出身於較高社會階層,但一定比例的布衣藉着科舉得以升遷的事實,説明他們仍有一個較為公平的向上流動渠道。”
近年來明清科舉與社會流動的研究趨勢,除研究縱向垂直的上下流動及橫向的水平流動外,又注重區域研究。在相關資料的整理方面,1980年,朱保炯、謝沛霖在房兆楹、杜聯喆編《增校清朝進士題名碑錄附引得》的基礎上,編輯《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確認全國進士的籍貫,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何教授《明清社會史論》最早注意這一論題,並在該書特立第六章《科舉的成功與社會流動的地域差異》(“Regional Differences in Socioacademic Success and Mobility”)論述之。中國地大,地形複雜,各地發展不平衡,差異性極大,是治中國史者當特別放在心上的;否則便會把中央集權體制視為極有效率的,誤以為所有制度實施時,是全國一致的。何教授認識這一特性,深入討論地域的差異。1993年,何教授更發表《明清進士與東南人文》,論述東南進士人才輩出的人文環境。同年,王振忠翻譯《明清社會史論》第六章“Regional Differences in Socioacademic Success and Mobility”為《科舉和社會流動的地域差異》,發表於《歷史地理》第11輯。這一章的中譯本方便許多中國學者直接閲讀何教授的論著,受其啓發,而開展對進士地域分佈和分區的研究。
為照顧邊遠落後地區,不致因其文化水平劣勢,而乏人蔘與政府,尤其唐宋以來,因北方戰亂及經濟重心南移,導致南北文化水平之巨大差距;因此,明廷確立各鄉試省解額,建立會試南、北、中卷制,依地域比例,訂立錄取名額,使全國各地均有人才加入政府,鞏固明朝作為代表全國各地人民的統一帝國。對於科舉錄取題名,靳潤成、檀上寬、李濟賢、林麗月、劉海峯、王凱旋研究明代科舉的區域配額與南北卷,汪維真研究鄉試解額,沈登苗研究進士與人才的時空分佈,及進士的地域流動,曹國慶研究江西科第世家,範金民與夏維中研究江南進士的數量與地域分佈,分析其數量眾多的原因。其他地區如安徽、浙江、福建、廣東、貴州、山西、山東、四川等地均有學者研究。
除了上述學者的研究外,近年來有關明清科舉與社會流動的論著與論點,多與何教授相似,不過在資料的運用上有新進展,如對於現存登科錄的調查整理及個別登科錄的考證,近年來也頗有進展。1969年,台北學生書局編印《明代登科錄彙編》。2006年,寧波出版社影印《天一閣藏明代科舉錄選刊·登科錄》,是目前規模最大的明代科舉文獻彙編,給學者們在研究上很大的方便。其他與科舉相關研究,近年來大量湧現,對譯註工作,大有助益。
何先生的《明清社會史論》,自1962年出版至今雖已半個世紀,此期間這個研究領域雖有上述的發展,但無論在論題的開創,運用史料與統計分析方法的精到,獲致結論的堅實,仍是其他相關著作不可倫比的。《明清社會史論》可説是一本中國史研究、社會史研究與東亞史研究及社會科學界譽為劃時代之經典鉅著。尤其在科舉與傳統中國社會階層與社會流動研究史上,其地位迄今仍是屹立不動的。
何教授的《明清社會史論》至今已有意大利文、日文和韓文譯本問世,但仍未有中譯本刊行,實為一大憾事。泓最初讀到何教授的鉅著,是1965年的夏天,剛考上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班,所長劉壽民(崇僁)教授將何教授送給他的這本《明清社會史論》賜贈於泓。於是開始一頁一頁地讀,初讀英文寫的中國史論著,最頭痛的還不是英文,而是中國史上的人名、地名、官名與書名等專有名詞,如何從英文還原為中文,尤其這些字詞,在一般英文字典是查不到的,只好試着猜,猜到一個自以為是的,就高興得不得了。當時邊看邊試着翻譯,居然譯了四章半,後來因為忙着寫論文而中斷。泓之治明清鹽業史,完成碩士論文《清代兩淮鹽場的研究》與博士論文《明代的鹽法》,實受何先生大著《揚州鹽商:十八世紀中國商業資本的研究》(“The Salt Merchants of Yang-chou: A Study of Commercial Capitalism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與《明清社會史論》啓發,是從中得知什麼是鹽户、灶户,什麼是社會階層與社會流動,明清鹽業與鹽商在中國史上有多重要,因而投入明清尤其是兩淮鹽業的生產與運銷的研究。
取得學位以後,有幸留在台灣大學歷史學系任教,由於教學工作忙碌,也就擱下翻譯《明清社會史論》的工作。時值70年代前期,正是保衞釣魚台運動的高潮,許多留美學人學生不滿台灣當局的對日態度軟弱,而投身運動;遭當局或吊銷護照,或視為拒絕往來户,何教授便是後者。當時當局對外雖軟弱,但對島內卻很強硬,台灣在威權統治下,校園氣氛甚為嚴峻,尤其身為學術教育界龍頭的台灣大學,更是陷於“白色恐怖”中;先有哲學系事件,兩次整肅之後,幾乎完全改組。繼而傳説矛頭指向歷史系,於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何教授既然已列為台灣的拒絕往來户,當然不宜再談他的著作。直至80年代後期,解除戒嚴,何教授也恢復每兩年回來參加中研院院士會議的權利。泓乃重拾舊譯稿,以完成這一對泓學術生涯有重要關鍵作用的工作。無奈當時承擔學術行政,正負責台灣大學歷史學系與研究所;1991年卸下重擔後,榮幸地被香港科技大學學術副校長錢致榕教授與校長吳家瑋教授找了去創辦人文學部;1993年底回台以後不久,又為袁頌西校長找了去創辦暨南國際大學的歷史學系與研究所,並擔任教務長,尤其九二一大地震後,代理校長承擔校園復建及延聘新校長等善後工作;沉重的學術行政工作,阻擋了大部分研究工作。
直到2002年自暨大退休,轉任東吳大學歷史學系的教職,教學工作單純,遂能重拾研究寫作工作。東吳大學歷史學系是劉壽民老師創辦的,泓擁有的何教授《明清社會史論》,原是何先生送呈他讀清華大學歷史系時的業師和系主任劉壽民老師的,後來劉老師賜贈予泓,真是機緣湊巧。於是重拾舊譯稿,矢志完成此未竟之業。不久,又蒙何教授約見,鼓勵泓繼續翻譯,並惠允協助解決翻譯中遇到的困難,隨後又獲“國科會”贊助此翻譯計劃,工作於是再度展開。
《明清社會史論》於1962年出版後,何教授又獲得北京國家圖書館藏翁同龢收集的清代進士履歷便覽、會試錄與會試齒錄、舉人鄉試錄、貢生同年齒錄及在台北中研院史語所見到的4種明代進士登科錄等新資料,1967年第二版即據以修訂,重新估算表9、表10、表12之數據,並修改其文字;因此,1967年第二版與1962年初版中本章的內容有所不同。本譯文即以1967年第二版為底本。
這次翻譯時,一一查對何教授引用之原始文獻,還原於譯文之中,若有出入則以“譯註”形式説明。由於這本書出版已50年,此期間有不少相關文獻與研究論著出版,與何教授對話,對於不同的意見及補強或修正的文獻資料,也以“譯註”形式説明。由於何教授徵引之資料,有許多不見於台灣的圖書館,也一一向何教授請教。有了何炳棣教授的協助,這個《明清社會史論》譯註本不同於其他文字譯本,而為較好的譯本,也是較理想的中文版本。原書表格數字,除明顯計算錯誤而以【譯者按】形式補充説明者,誤差值在±0.5以內者,悉依原書編排,不加更動。
長達萬言的“譯者注”是這本書的特色,何先生説:“對我這個原作者以及廣大讀者都極有參考價值。”編排上也大大改善了英文原著中的排印次序與方式,將全書每一註腳都與同頁正文密切聯繫,何先生説:“讀來令人重生親切之感。”這個《明清社會史論》譯註本,得到何先生的讚許,應該是比英文原版更為理想的版本。
何先生過世之前一直關心這本書的出版,他在《〈明清社會史論〉中譯本自序》上説道:
徐泓的序與杜希德的書評對我早年學術著作價值的肯定,不啻是我近20餘年來,孜孜不倦考證先秦思想與制度的精神支柱。
這本《明清社會史論》在我所有的著作裏,運用社會科學理論較多,也最為謹慎,曾引起不少學者仿效。但此書問世若干年後,驀然回首,我對某些社科觀點、方法與理論逐漸感到失望與懷疑,最主要是由於其中不少著作不能滿足歷史學家所堅持的必要數量和類型的堅實史料,以致理論華而不實,容易趨於空誕。因此我自退休以來20餘年間,“僅”求諸己,致力於考證學的更上層樓,欣然頗有所獲。此日回想,這本舊著可稱我個人學術路程上的一個分水嶺,而今舊著以“譯註”的新顏出現,於我個人固然可喜,更希望對廣大的中文讀者有所助益。
書稿完成後,由於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中文譯本版權授權問題的拖延,非常遺憾,何先生生前只看到稿本,沒看到台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出版的平裝本《明清社會史論》。《明清社會史論》中文譯註本首先於2013年12月出版,很受讀者關注,第一印很快搶購一空,不到一年就已三印。尤其大陸讀者因購買不易,希望能在大陸出版簡體字版。何教授生前就屬意由中華書局出版全集,李靜女史深得何先生信任,積極聯絡出版事宜。簡體字本來應該很快地問世,無奈由於譯註工作曾獲“國科會”資助,因此版權授權牽涉敏感的兩岸關係,而拖延至今才獲解決,編印精美雅緻的精裝簡體字本《明清社會史論》之問世,可堪告慰何先生在天之靈。
譯註本《明清社會史論》的出版,首先當然要感謝何炳棣先生的賜序和校讀初稿,劉壽民老師的贈書,業師夏卓如(德儀)老師的指導。感謝“國科會”在譯註工作最後階段的贊助,列入《人文及社會科學經典譯註計劃》(97—2420—H—031—029—MY2)。感謝幾位匿名審稿先生仔細校讀,提出修改意見。感謝常建華教授把第三章譯註稿收入《中國社會史經典精讀》,並撰寫《導讀》。感謝張繼瑩、曾美芳、許馨燕、劉婷玉和江豐兆等諸位學棣在譯註過程中,協助查對史料,討論和校對譯稿。江豐兆學棣與清華大學的朋友,組織譯註本《明清社會史論》讀書會,不但仔細校出許多錯別字,而且還指出原書誤植之處。感謝聯經出版公司發行人兼總編輯林載爵兄的關心和支持,幫忙聯繫版權事宜。尤其要感謝李靜女史鍥而不捨地爭取和安排簡體字本《明清社會史論》的出版。感謝羅華彤先生的仔細校對和認真編輯,讓本書能完善地呈現給讀者。最後要感謝內人王芝芝教授50年來的關心與全力支持,不但使泓無後顧之憂,並且不時討論斟酌譯註文字。由於大家的幫助與支持,何炳棣先生的這本曠世鉅著《明清社會史論》的中文譯註本才得以問世。
徐泓
2018年8月1日於
台北市景美仙蹟巖下二閒居
(本文選自《明清社會史論·譯者序》,文中註釋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