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虎門銷煙”丨深度_風聞
锌财经-锌财经官方账号-新商业的记录者,新经济的推动者。2019-12-17 10:08
文/劉晉源
編輯/陳凱樂
臨近年底,北緯22度的深圳沙井,寒冬在逐漸蔓延。
和氣温一樣下跌的,還有幾個月前促然火起來的電子煙。到眼下,事實已經證明,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風口。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180年前,林則徐在距離沙井不到30公里的虎門,銷燬從英國人手中繳獲的254萬斤的鴉片。而在180年後的今天,幾乎是在同一地點,政府也展開了新的虎門銷煙。
而就在上個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家煙草專賣局聯合發佈的一紙新規,為高速狂奔的電子煙,緊急剎了車。“盲目、巨大威脅”,這些醒目的詞彙在通告被屢屢提及,這個特殊產業的危險信號已經開始閃爍。
市場反應迅疾。“擁護國家政策,堅決貫徹通告內容”,朋友圈裏充斥着各大電子煙創始人旗幟鮮明的表態。暴雨已至,一時間人人自危。
時間拉回兩個月前,在鋅財經主辦的電子煙行業分享會上,即便不少業內人士對不明朗的政策憂心忡忡,但分享會上每一個人依舊保持着微笑。雖然之前對於國家保護未成年人、網禁電子煙的方式早有耳聞,但與美國電子煙高達30%的滲透率相比,中國的滲透率僅有0.6%,兩者的差距成了很多人的保護傘。

直到通告一出,所有人才恍然大悟,浪潮已經退了。
暴風來臨,首當其衝的是深圳,這座被冠以“世界電子煙生產的中心”的城市,盤踞着幾千家寄生在電子煙上下游的企業,供應着全球90%以上的電子煙設備生產。而處在在暴風眼的,是寶安區被稱作電子煙一條街的沙井。
一定程度上來説,沙井上的遭遇代表着整個中國電子煙行業的困境,十幾年來,沙井經歷過數次大起大落,也折射出電子煙行業的前世、今生和飄渺的未來。
新虎門:“中心路”和“沙三村”
從中心路開始,直到與北環路的交叉口,沙井的這條街道有點冷清、寂靜,往往看到的三兩人也是匆匆一閃而過。沒有人會忘記,這條長約三公里左右的街道兩旁,曾經聚集着超過1000家以上從事電子煙的企業。
但人們並不會感到頹喪,與冷清的現實相比,網絡卻顯出另一番景象。大多數人都在辦公室的電腦面前,敲打着鍵盤,等待着一筆筆款項的到來。
偶爾會碰到一些踩着人字拖、不修邊幅的男女,在大廈樓道間步履匆匆。他們大多數從事電子煙外貿的生意,因為起步門檻低,大部分甚至以家庭為單位,兩三人即可完成工作,一人負責進出貨,一人負責聯繫買家。
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想來尋覓一家電子煙公司,那他極有可能鎩羽而歸。因為整條街上沒有任何關於一家電子煙公司的指示,因為早在一夜之間就匆匆撤去,甚至連蛛絲馬跡都沒留下。
這也是傳統電子煙從業者的“個性”,某電子煙品牌創始人陳建告訴鋅財經,從前大家都是低調,悶頭賺錢,外人想進來都得靠圈內人介紹。“互聯網這幫人進來把整個行業鬧得沸沸揚揚的”,陳建説,這顯然是他不願意見到的。
沿着中心路的盡頭往西走1.5公里,就是沙三村,這裏是沙井電子煙工業發源地,誕生了如今的合元、康爾還有思摩爾,思摩爾的另一個名字,叫麥克韋爾。
曾經的沙三村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沙三村工業區,簡陋的工廠變成了敞亮、正規的高工業化工廠,24小時運作的電子煙加工,幾乎是沙三村唯一的主題。對當地的村民來説,“裝配—睡覺—裝配”,也成為了被固定下來的生活節奏。
即便和機器一樣,時刻在高速運轉,但這並不妨礙村民心中有個夢。
在過去的7、8年間,在這個遠離深圳市中心,偏居一隅的村莊裏,誕生了成百上千個創業神話。他們更多是被簡化成神奇的數字,在村民嘴裏口口相傳,吸引着更多的創業者來到沙井,建工廠、賣電子煙,他們夢想着通向財富的自由之路。
神話讓人狂熱,但很多人都忽略了登頂的艱難,過去還有很多人能夠堅持,現在更多的是準備離開的人。
“神話”
一個電子煙或者貿易公司的創業者,如果能夠笑着從沙井中心搬出去,那麼他就會成為故事裏的英雄。如果搬出去後,公司繼續壯大並且成為沙井街道談論的對象,而產品也開始被代工廠“抄襲”,那麼這個故事就升級成了神話。
為什麼是沙井?
電子煙資深創業者李華告訴鋅財經,在2009年,這裏是pcb(電路板)之都,供應鏈十分發達。而早期的電子煙製造工廠幾乎都是簡單的組裝工作,根本毫無技術可言——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原材料要足夠多。
2009年,剛剛大學畢業的李華,因為將“電子煙”聽成“電子眼”,誤打誤撞地入了行。當時是李華第一次聽説電子煙,他覺得這是一個新鮮玩意,也許是一個機會。
彼時,國外電子煙如火如荼,刺激着不少外國人來到國內找代工廠。劉宏回憶到,在參加完一次展會後的一個星期裏,幾十撥外國客户堵住了門,見貨就拿。“這個時候你只要確保機器能冒煙,就能賣錢了。”
那是電子煙最瘋狂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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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也是在這時入的局。
彼時國內工廠少,國外電子煙火爆,但機器轉動的速度,遠遠跟不上客户上門拿貨的速度。“當時訂單真的是雪花般的砸過來,愁得是訂單太多了。”
雖然有了足夠多的訂單,但是大多數的電子煙工廠仍然處於緊張狀態。原因在於當時整個深圳沒有專門電子煙的供應鏈,包括五金、電池、發熱絲都是極為稀缺的。一個火爆的產品,一年消耗的五金零件就能達幾千萬個。
陳建告訴鋅財經,當時他們招聘只有兩個條件首先能夠外駐工廠,因為原材料可能在24小時裏的任何一個時間段出來,而且還要身體強壯,要弄衝進去並且護得住。“搶到了原材料就等於拿到了錢,誰也不願意錯過。”
熱度不斷攀升的同時,供應鏈也開始繁榮。五金廠、硅膠廠、電池廠、塑膠廠開始圍繞着幾個電子煙的大工廠,機器也開始在24小時裏持續轟鳴。
就這樣,穩定的原材料提供商和物流的低成本成為現實。
如果你在深圳電子煙工廠裏轉上一圈,基本上會發現哪個品牌好賣,整個沙井的工廠就在生產哪個。“大家工作的地方都聚在一起,每次吃午飯的時候都會分享最近賣的不錯的產品”,李華告訴鋅財經,當時工廠經常相互竄貨很常,見各個工廠都是捆綁在一起的互利關係,你的產品火一點我就幫你賣,我的火你就幫我賣。
更為關鍵的是,2011年,以阿里代表的公共電商平台,正處於一個迅速的成長期,在接下來的幾年裏迎來了一個幾何倍數的爆發增長。依託着這些平台,沙井的中心路上出現了許多新的貿易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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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在中心街創立了一家貿易公司的古樂,在2017年年底獲得了一個“頗有面子”的排名,2017年北京市朝陽區支付寶打入金額第7名,總金額共計三千多萬。天時、地利、人和,沙井開始都佔據着。
就這樣,越來越多的人蔘與到電子煙的製造當中,沙井的電子煙也開始賣向全球各地。“這幾年毛利潤能超過50%,賺幾個億很簡單。”李華説,和他同時期的從業者們,幾乎都實現了財富自由。賺錢的不僅是生產者,還有寄生在這條鏈上的每一個個體,以及他們的家人。
野蠻生長
而徹底瘋狂,是在一年後。
2018年12月萬寶路母公司、世界煙草巨頭奧馳亞宣佈以128億美元的價格收購juul 35%的股權,而後juul的估值被迅速抬到366億美元,甚至超過了Uber、Airbnb。
這徹底激發了中國互聯網人的狂熱。大批人湧入電子煙,在他們眼裏,門檻低、利潤高的電子煙,活脱脱變成了搖錢樹。一個在行業廣為流傳的數字是,500萬,就可以做一個電子煙品牌。
然而賈古告訴鋅財經,“不到50萬就可以做一個電子煙品牌了,哪還需要500萬”。如果是想更便宜,找一些小代工廠,無論是一次性小煙還是換彈式,門檻起步1000支,換彈式出廠價幾萬元,一次性小煙甚至不到萬元就能搞定。
“只要你願意做,我們能給你各種方案。”華宇成小煙工廠的銷售人員説,隨即給出了一串數字:十萬元包結構設計、三十萬元包外觀設計。據這位銷售透露,福祿的最新代一次性電子煙就是他們全方案設計的,價格在50萬元。這也就意味着,即使你沒有任何電子煙的經驗,在行業裏基本上只要50萬,自己也能夠做一個全新的品牌。或者是選擇幾乎沒有門檻的OEM生產。
然而,這個價格放在幾年前實打實的要500萬以上,陳建回憶他剛剛來深圳的時候,選擇自建工廠一是為了未來着想,二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每個工廠的訂單都接得滿滿的,供應能力跟不上。
價格門檻的下降,同時意味着電子煙生產力開始飽和。尤其是2018年後,和電子煙相關的公司飛速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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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華告訴鋅財經,現在電子煙面臨的困境之一是,產能已經嚴重過剩,但是過剩的同時生產出的優質產品卻很少,並且整個行業的高端人才依舊稀少。這也是現在電子煙品牌企業搬出中心街、沙三村的一個重要原因,更好、更大的工作環境能夠吸引更多優秀的人才。
除此之外,國內的電子煙品牌更多的精力放在拿融資,鋪渠道上。一位雪加電子煙的省代告訴鋅財經,現在雪加對於渠道的扶持力度很大,買兩盒煙彈即可送一根煙杆,或者是零售價298元的產品,二級渠道拿貨價低至100元。
同樣,山嵐電子煙的某省級代理稱,一次性電子煙,購買超過3000支拿貨價只需要17元。鋅財經通過多方面瞭解,目前品質較高的換彈式電子煙成本在60-70元,一次性電子煙成本控制在8-11元。除此之外,電子煙品牌們開始快速建立地推團隊,入駐各類渠道,開設直營店。
在代理商們看來,搶地盤沖銷量就是為了吸引投資,賺一筆快錢走人的不再少數。陳建表示,有的品牌為了搶佔地盤,將某知名音樂節的入場費抬高了5到10倍。他懷疑即使在當地花上一年的時間,品牌能不能賺回近百萬的入場費用都是一個問題。
除此之外,像酒吧、會所、KTV、便利店等渠道頻頻爆出天價入場費,據鋅財經瞭解,在北京某知名酒吧會所,電子煙簽約入場費高達千萬。
渠道意味着銷量,銷量高、店面多,數字好看就更容易獲得下一輪融資。此後,商超、夫妻店、咖啡店、飯店、3C數碼店、網吧,各種渠道紛紛上架電子煙。根據行業內人士的設想,線上線下渠道銷售比例從5:5,轉移到3:7,甚至更高的線下比例。
電子煙如同星星之火,散漫而開。
然而,不利的消息卻先從大洋彼端傳來。近期美國電子煙相關病情不斷爆發,原本在不斷博弈的天平出現變動,監管也比人們想象的來得更早。
新虎門銷煙
而關於對電子煙的調研,最早可以追溯到2016年6月。
彼時,國家煙草專賣局在深圳等一線城市展開了對電子煙市場調研的通知,包括電子煙終端、經營狀況、消費者購買狀況分析。
兩年之後的2018年,調研的內容則更加細緻:產品品質、研發情況、生產流程、技術、原料、人羣以及渠道。同年8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和國家煙草專賣局發文,關於禁止向未成年人出售電子煙的通過,但言辭並不嚴厲。對於網絡渠道,官網上的詞語依舊是“建議下架”。
一位接近制定電子煙國標的業內人士曾向鋅財經透露,在制定電子煙國標的同時,政府為了對市場把握更加精確,增加政企溝通,在國標制定時就邀請了如波頓集團在內的電子煙龍頭企業。
正式因為有歷史經驗教訓,國家對於電子煙等成癮品的監管一直是步步緊跟。
不過,彼時行業對於電子煙的監管風向的判斷仍然是利好為主。包括鉑德、山嵐、火器等電子煙品牌都曾向鋅財經表示,國標有利於規範整個電子煙行業,清除一大批質量不過關的工廠、企業,提高行業門檻。
然而事情發展急轉而下,國標遲遲不見身影。行業內人士分析有美國的影響在內。
2019年,美國對於電子煙的態度發生鉅變。美國目前作為世界上最大的電子煙消費國,頻繁出現和電子煙相關的病例,據路透社的消息,目前和電子煙有關的病例,從200人增長至2051人,截止到11月8日,死亡人數從9月初的2人上升至39人。
病情爆發,使得美國開始實施一系列限制措施。然而這些措施產生的連鎖反應不僅影響了深圳的電子煙產業,也影響了中國政府對於電子煙的態度。
古樂告訴鋅財經,到9月底,業內開始出現一系列電子煙的利空消息。使得原來擬定在10月出台的電子煙國標,也一拖再拖。鋅財經瞭解到,國標主要是從煙具、包裝、濃度、口味等方面做強制性要求,如包裝或和香煙看齊,需要標註未成年人禁止吸煙、吸煙有害健康等語句,其次霧化器最大功率不能超過40W,煙油中尼古丁含量不高於20mg/ml,僅允許119種口味的添加劑等等。
某電子煙品牌董事長董宇告訴鋅財經,新國標的出台必然會給行業帶來改變,但是也會給行業一定的緩衝週期。他認為,在今後產品力會成為電子煙的生死線,“不符合標準的產品將會被禁售,電子煙企業趕快開始調整。”目前他要求該電子煙的產品需要經過5輪抽檢,3輪內測才能進入消費者手中。
即使電子煙不斷的表示自己的“忠心”,但11月1日,通知依舊像是一盆將涼水潑了下來。從此,線上渠道禁止售賣電子煙,目前在淘寶、京東、拼多多等平台。電子煙已經不見蹤影,曾是電子煙售賣主要渠道之一的鹹魚,也屏蔽了電子煙。
隨着線上渠道被禁,線下渠道和出海成了僅剩的兩條路。
然而,目前身為電子煙第一消費國的美國,電子煙監管趨緊,超過7個州政府已經公佈不同程度的禁煙計劃。而英國、歐盟等國,則設立了一系列限制政策,包括不允許在社交媒體、電視、報紙上投放廣告,尼古丁不能超過20mg/ml。相比美國而言,這些措施更顯得冰涼。
國內已經成了重災區。線下渠道展開了激烈的價格戰,超百家電子煙品牌蜂擁而入,使得線下渠道已經成為一片紅海。線上的禁止,導致線下渠道的話語權進一步增強,品牌獲利空間減少。
無奈之下,不少腰部電子煙品牌開始尋求被併購,套現離場,或者尋求資本接盤,更有的企業甚至寄希望於被國企中煙收購。
但是,在目前產量過剩,技術、專利質量不高的情況下,渠道被看作是最重要的資產。然而,深耕市場已久的中煙們,最不缺的就是渠道。
出海受阻、線上遭禁、線下競爭白熱化,電子煙工廠和貿易公司們都在面臨抉擇,小的玩家已經玩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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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李華和陳建瞭解,目前中心路上的貿易公司僅剩百家左右。而賈古給出的數字更低,“最多不超過50家,貿易公司的大撤退就像是一夜間發生的事情。
電子煙未來該如何走?
後退一步可能是血本無歸,即便是向前,霧霾中的懸崖也已經若隱若現。
(文中李華、陳建、董宇、古樂皆為化名,且均為電子煙行業創業者,感謝他們的真實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