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巴黎 ——一座現代都市的誕生(下)_風聞
中国国家历史-《中国国家历史》官方账号-人民出版社《中国国家历史》连续出版物唯一官方号2019-12-18 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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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大改造交織着“傳統”與“現代”,在兩者的激烈交鋒中,新巴黎拔地而起,老巴黎也並未因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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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曼並不滿足於“地圖上的佈局”,在宏觀的城市規劃之外,他也十分注重細節上的整齊劃一。對於主幹道兩側新落成建築的高度,奧斯曼制訂了嚴格的規範:市區建築一般不能超過7 層,建築高度與街道寬度的比例應在1.5 ∶ 1 到2 ∶ 1 之間。在臨街陽台的裝飾上,全部使用統一規制的欄杆,由此產生的視覺效果十分震撼。這當然得益於機械化大生產的發展。
1861 年的巴黎下水道規劃圖
截至奧斯曼退職,改造巴黎的開銷已達25 億法郎,這筆錢即使在今天也可以説是一個天文數字,而在巴黎大改造的過程中,拿破崙三世為爭取民心、維護社會穩定,嚴禁以此為由在巴黎開徵新税,這着實給奧斯曼出了極大的難題。作為應對手段之一,奧斯曼將巴黎市郊的大面積地區併入需要繳税的城區之內,大大擴展了税收的基數,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財政上的危機。1860 年新年伊始,兼併法案正式生效,給巴黎帶來了50 平方千米土地和40 萬新居民。
新併入地區不僅帶來了數量可觀的税收,也給高速發展的工業提供了大量土地,這對老城區已無多少空置土地的巴黎來説顯得尤為珍貴。更為重要的是,兼併在無形之中實現了巴黎行政區劃的深層次變革。大改造之前的巴黎存在12 個形狀奇怪的區,佈局雜亂無章,城鄉界限模糊,給經濟社會的發展製造了不少障礙。1860 年以後,擴張後的巴黎由20 個結構緊湊的區組成,依託新規劃的道路,從中心開始以順時針方向鋪開,這種科學合理的佈局為巴黎現代城市治理的實現提供了一種近乎完美的框架。時至今日,巴黎仍然保持着這種行政區劃。
拿破崙三世希望倫敦那種精緻的城市花園景緻可以出現在法國首都。作為城市規劃的執行者,奧斯曼似乎比皇帝更有野心,除了在城市內建小花園以外,他希望建設更加宏偉的“綠色巴黎”。對此,拿破崙三世給予了充分的支持,將巴黎西郊原先屬於皇室的狩獵場贈給巴黎市,用以興建城市公園,這就是著名的布洛涅森林。
奧斯曼公爵
拿破崙三世希望在布洛涅森林看到大面積的水域,而地勢的原因很難將森林中的兩個湖泊連接在一起。奧斯曼在兩個湖泊的連接處設計了一座瀑布,既解決了施工上的難題,滿足了皇帝的心願,又給布洛涅帶來了一處美麗的景觀。昔日的皇家禁地變成了如今的市民公園,從此布洛涅森林所見不再是縱馬馳騁的王公貴族,更多的是衣着樸素的中產階級和工人。
隨後,奧斯曼在巴黎的東、北、南分別興建了文森森林、肖蒙山丘公園和蒙蘇里公園。如此一來,居住在城中任何區域的居民都可以選擇到距自己最近的公園去休閒,暫時遠離工業時代的嘈雜,享受片刻的寧靜。
城市改造遠非簡單的“立新”,特別是在巴黎這種歷史悠久的古城之中,“破舊”不可避免。如何處理“破舊”與“立新”的關係,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在城市的現代化轉型中,如何面對“傳統”與“現代”的衝突。在巴黎大改造的過程中,對於西岱島以及巴黎聖母院的改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範例。
巴黎聖母院是巴黎的地標性建築之一,因大文豪雨果的同名小説而家喻户曉,然而其所在地西岱島的歷史卻鮮為人知。作為巴黎的發源地,這裏早在公元前3 世紀就有人居住,是巴黎最古老的地區。每天,聖母院的鐘聲準時響起,人們穿梭在島上迷宮般的小巷中,就像一幅迷人的圖畫。西岱島厚重的歷史在使人迷醉的同時,也存在着紛繁複雜的社會問題:兇殺、盜竊、瘟疫……在歐仁·蘇的小説《巴黎的秘密》中,這裏似乎成了各種犯罪行為的庇護所、不見天日的法外之地。環繞在島上行政機構周圍的是大量的貧民窟,裏面潛在的“暴民”隨時可能給現政權致命一擊。
修復以前的巴黎聖母院
出於政治、社會、文化等多方面的考慮,奧斯曼決定徹底改造西岱島。這裏也因此發生了整個巴黎大改造中“傳統”與“現代”最為激烈的一次交鋒。在奧斯曼不容置疑的命令下,島上的民居幾乎片瓦無存,居民人數從改造前的15000 人鋭減到改造後的5000 人,雨果曾熱情謳歌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與成片的老舊住宅一併消失的,還有西岱島曾經陰暗骯髒的過去。“它們(犯罪和瘟疫)是西岱島的恥辱,我有幸從頭到尾拆除了這一地區。”許多年後,已經退職的奧斯曼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在拆除老舊民宅後的土地上,奧斯曼興建了警察局、司法宮、商業法庭、消防隊等公共行政管理機構的建築。如此統一規劃、設計宏偉的公共建築,既彰顯了第二帝國的榮耀,也在無形之中宣示着其自身的歷史合理性和合法性,堪稱一場完美的政府形象公關。依靠在塞納河上新建的橋樑,西岱島成為聯通左右兩岸的戰略要點,一旦城中有變,政府可以迅速掌控形勢。對於巴黎這樣一座有着悠久“革命傳統”的城市來説,這無疑是十分重要的。
奧斯曼在西岱島的行動受到了無盡的攻訐,許多人指責他是抹殺巴黎歷史的劊子手。事實上,奧斯曼的計劃並非簡單的大拆大建,在對西岱島進行的改造中,他也回答了一個長期存在於老城改造中的難題。如何處理好“傳統”與“現代”的關係?早在改造開始之前,人們對於西岱島的未來就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設想:其一是將西岱島建成以巴黎聖母院為核心的哥特式教堂區,重現雨果筆下15 世紀的風貌;其二是拆除老舊社區,建設現代建築,修復並突出主要的歷史遺蹟。
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奧斯曼毫無疑問選擇了後者。在他看來,有歷史和有歷史價值這兩者並不能簡單地畫上等號。舊的並不都是好的,拆毀一些沒有歷史價值的老建築,恰恰是為了突出那些真正意義重大的歷史遺存。作為西岱島的核心,巴黎聖母院不但在改造中安然無恙,而且得到了很好的修復。
今日的巴黎聖母院,圖中尖塔復建於巴黎大改造期間
這座始建於12 世紀的教堂,歷經700 餘年的風風雨雨,到了19 世紀已有些衰敗,許多雕塑被偷走。巴黎聖母院是法國最重要的教堂之一,社會上要求恢復其往日榮光的呼聲一直十分強烈。在改造中,這一呼聲得到了充分重視。由於在漫長的歷史中曾進行過無數次小規模的修補,聖母院內部的裝飾已有不少改變。秉承着“修舊如舊”的原則,設計師們研讀了大量有關聖母院的文獻資料,詳加考證,拆除了其中與整體風格不符的部分,嚴格按照中世紀的風格進行復原,如今我們看到的尖塔就是那個時代復建的作品。一絲不苟的設計師們還跑遍了法國各地,參考同時期保存下來的雕塑,儘可能按照原貌重新制作失竊的雕塑。在施工過程中,施工隊全部採用當年使用的建築材料,拒絕水泥之類的一切現代建材,使修復後的聖母院沒有喪失其形成於歲月之中的古典魅力。
巴黎大改造的後果
巴黎大改造絕非“陽光下的工程”,在恢宏壯麗的新城後面也存在官商勾結的惡行,造成了巴黎貧富分化的加劇。當時的巴黎流傳着一個笑話,一個人問自己的富人朋友如何這麼快就發了財,這位朋友回答道:“我的地被徵用了。”城市改造不可避免地需要徵用大量的土地,而這一過程中的漏洞和暗箱操作給不法之徒提供了可乘之機。奧斯曼的夫人曾天真地説道:“好像每要修建一條道路,我們就恰好有朋友在那擁有土地,需要被徵用。”許多關於即將展開的項目的機密通過各種渠道泄露到了第二帝國權貴們的耳朵裏,使他們得以瘋狂地投機。
**改造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城市社會內部的撕裂。**位於市中心的大量老舊房屋被拆毀,許多世代居住於此的中下層百姓失去了安身之所,他們獲得的補貼又無法負擔新建房屋的租金,因此許多人被迫搬到了相對落後的巴黎東郊。與此相對應的是,巴黎的富人——第二帝國的權貴和大資本家則在城西環境優雅的街區中擁有奢華的住宅。城市中不同地區間的明顯差異激化了社會矛盾,東郊的居民產生了一種被放逐的感覺,在一定程度上為帝國末年巴黎公社革命的爆發埋下了伏筆。
即便如此,巴黎大改造仍然是一項值得稱道的工程,今天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巴黎就是奧斯曼交給歷史的答卷。美國著名建築師史蒂芬·柯克蘭曾這樣評價道:“歷史上的多位國王和總統都曾為巴黎建造紀念碑式的建築,第二帝國將巴黎打造成了一座紀念碑。”改造後的巴黎有了寬闊的道路、便捷的供排水系統、充足的綠色空間、發達的公共交通……奧斯曼的改造工程深入城市肌理,成功實現了巴黎城市形態的現代化轉型,為法國、歐洲乃至世界的城市改造樹立了樣板。
如拿破崙三世所願,新巴黎為他的帝國和整個法蘭西民族帶來了無上榮光。1855 年,萬國博覽會在巴黎舉行,慕名而來的遊客無不為煥然一新的巴黎傾倒。在這些參觀者中,有一位尊貴的客人——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在巴黎訪問的9 天裏,女王或在新鋪設的街道上巡遊,或到新落成的地標建築參觀。巴黎之行極大地觸動了女王,她回國後專門給拿破崙三世寫信,激動地表示:“這次旅行在我的記憶中永遠也無法抹去。”
拿破崙三世陪同維多利亞女王參觀榮軍院中的拿破崙一世墓
有人説今天的巴黎是奧斯曼的巴黎,其實這並不準確。奧斯曼確實改變了巴黎的面貌,但他從未撼動這座偉大城市的根基——那種滲入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的城市精神。
**巴黎大改造交織着“傳統”與“現代”,在兩者的激烈交鋒中,新巴黎拔地而起,老巴黎也並未因此消失。**1944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希特勒致電時任巴黎駐軍司令馮·肖爾鐵茨,下令在盟軍攻入以前徹底摧毀巴黎。然而在8 月25 日,他發出的“巴黎燒了嗎?”的電報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巴黎在那天解放了。無論是奧斯曼的鐵鏟還是希特勒的槍炮,都未能改變這座城市那驕傲、不屈的底色。
此謂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