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目視”“神遇” ——中西繪畫的區別_風聞
中华书局-中华书局官方账号-2019-12-19 20:00
傳統的中西繪畫區別很多,但最根本的區別是西畫以“目視”,中國畫以“神遇”。西方學者説,西方畫是科學的,中國畫是哲學的,這是很有道理的。
“目視”即用眼睛去看。“神遇”是用心神去領會、思考。當然,西方畫用“目視”,不是完全沒有“神遇”,只是基本上靠“目視”;中國畫也必須先“目視”,但主要是神遇。
先從美的認識來看。
西方人認為玫瑰花最美,花紅而大,葉綠而肥。所以,送情人的花最多是玫瑰花。因為目視之很美。
中國文人認為石頭最美,梅、蘭、竹、菊最美,人稱“四君子”。宋朝的文人米芾見到石頭就下拜,石頭怎麼美呢?因為石頭獨立自由,不倚不靠,冷熱不改其容。這就是寓意做人,不要依靠什麼官員,不要拉什麼關係。你身居高位,炙手可熱,你門庭冷落,我都無動於衷,所謂寵辱不驚。《周易》反覆説“介於石”,即耿介正直如石之狀。石頭的這種高尚品德正是人所需要的高尚品德。所以中國人愛石頭,古人常説“士無石則不雅”。中國文人畫家差不多都愛畫石頭。梅花雖小,又無綠葉扶持,遠不如玫瑰美,但梅花冬天開放,有冒風雪抗嚴寒的精神。蘭,樸實無華,但香氣溢遠,即使無人觀賞,身處深山偏僻之境,也散發自身的香氣;竹,鋼骨虛心(中國人的虛心和謙虛同意),“未出土時先有節,至凌雲處仍虛心”。竹有節,這個節和人要有氣節的“節”同義。一般的花在春天開放,秋天就衰敗了,但菊花偏在秋天開放,眾花皆不開了,它開放了。這就不同流俗,具有反潮流的精神。所以。這四種植物被人稱為“四君子”。
[宋]米芾《研山銘》(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石頭、梅、蘭、竹、菊,不是靠目視之美,而是靠人的心領神會,靠哲學分析,具有君子人格力量,才感受到它們美。所以美與不美,西方人以“目視”,中國人以“神遇”。中國人稱“目視”的“目”是“陋目”。因為目只能看到物像的表象,至於物像的內涵,物像所聯繫的哲學含義及人格修養,目視實無能為力的,只有靠心神去“遇”,即神遇。
再從繪畫的因素來看。
西方畫因以“目視”,所以,要色彩美,色彩要豐富,本色(固有色)、光色、環境色等等,皆要符合科學,而且必須在豐富中見統一。中國畫因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反對色彩太多,如前所述,道家認為“五色亂目”(《莊子》語),“五色令人目盲”(《老子》語),“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語),“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語)。玄是黑,是母,所以中國畫以水墨為主。墨色黑,又是母色。墨分五色,只有玄、母才可分為五色。中國畫用墨,要在統一中見豐富,雖然是一筆墨色,但卻變化多端,內涵豐富。這變化,目所能視的是幹、濕、濃、淡的變化,但內在的變化只有學養很深的人才能感受到,外行和學養不深的人是無法感受到的。而西洋畫的色彩,凡人皆可目視而見。
[宋]梁楷 《潑墨仙人》,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所以,西方畫講究形式美、色彩美,視覺衝擊力,形式、色彩、視覺都是“目視”之而得。
即使是文藝復興時期,那些大師們的油畫,細膩而真切,也是為了悦目。如前所述,西方畫家反覆強調“繪畫的目的是悦目”。“畫只為眼睛看”,因而必須講究形式美。
桑德羅·波提切利《春》,佛羅倫薩烏菲齊博物館藏
中國畫講究“切實之美”,反對錶面上的“好看”。許次紓《茶疏》説“不務嫵媚,而樸雅堅緻”,即不求形式上的好看,而要樸實高雅堅緻。清朝沈宗騫在他的《芥舟學畫編》中説:
凡事物之能垂久遠者,必不徒尚華美之觀,而要有切實之體。
“華美之觀”即形式美,是不必過求的,“切實之體”是內在美。
中國人傳統的觀念,如《禮記·樂記》中雲:“和順積中,而英華髮外。”屈原《離騷》中也説“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態)”,即首先要有“內美”。《禮記·樂記》內裏充實,表現於外的“英華”才是真正的美。蘇軾《和董傳留別》詩中有云“腹有詩書氣自華”,讀了很多詩書的人,表現出來的氣度美才是真正的美。而且外表裝飾得十分華麗的人,反而會影響他內在氣質而表現出來的美。實際上,真正有學問,有知識的人,外表也不會過分裝飾的,畫亦然。
再從西方人注重的“視覺衝擊力”來看。所謂“視覺衝擊力”,就是畫面上的筆觸出奇,形象險怪突出、燦爛崢嶸,給人十分特殊的印象和力量。而中國畫家認為這是不成熟的表現。猶如一個不成熟的青年,橫衝直撞,而成熟的長者卻沉靜而安詳。在距今1800年前的劉劭寫的《人物誌》,評論人才,“主德者,聰明平淡,總達眾材”(最高的人物,所具有的材德是聰明平淡),又説:“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勇、智、仁、信、忠五種才德,都能在他的調和中而順應社會和發展的規律),是故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古人把“平淡”排在“聰明”之前。中國人評畫和評人是一致的。
《人物誌譯註》
“質任自然,是之謂淡”。自然、天然、天真都是淡的主要標誌。自然界也有奇穴險怪的東西,但是很少見的;最常見、最天然的才叫“平淡”。距今1000年左右宋朝大文豪蘇軾説:
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歷代詩話·東坡詩話》)
“氣象崢嶸、五色絢爛”都具有視覺衝擊力,但還不成熟,要再努力,達到平淡,才是高手。2000多年前的《莊子》一書説:
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刻意》)
可見“淡”“平淡”,乃是中國畫美的最高標準。
但是,表現出來的是平淡,而內在的筆墨必須豐富。清末民初的《畫學講義》中説:“由神奇而入平淡,全在筆墨靜逸,氣味幽雅,脱盡雄勁之習。……亦須平時多讀詩書……”至於完美內在的功力、內涵之豐富,必須有學問、有修養、有研究的人才能看得出來。
運動員、比武的武士,揮動大拳、揮動武器、騰挪跳躍、劈擊衝刺,很生動,很有視覺衝擊力,而貴族君主坐在台上觀看是文雅而寧靜的,也就顯得更高貴,是內在的實際上的高貴。清朝的學者笪重光寫的《畫筌》説:
丹青競勝,反失山水之真容;筆墨貪奇,多造林丘之惡境;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覽無餘;尋常之景難工,工者頻觀不厭。
也是反對“競勝”,反對“筆墨貪奇”,主張“尋常”“平淡”。
當然,如前所述,平淡是形式上的,而內藴卻必須豐富,內藏無窮的學問。
中國畫重線條,西畫重塊面(西畫後來也有重線條的,都是學中國的)。中國畫的線條必須借鑑書法,書法的用筆有無窮的學問。怎樣下筆,怎樣運筆,怎樣收筆,一波三折。如何提、按、轉、頓、挫等等,如何將自己的感情融匯進去。而且,畫家還必須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很深的中國古典學問知識,畫的格調才能高。如果文化修養差,你再懂用筆用墨的技巧也畫不好。所以,中國畫看上去很容易,但畫得好也最難。不要説外國人,就是中國人,如果沒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和專門的研究,那也是無法理解,也無法心領神會的。西方油畫筆是無法變化的硬刷子,它無法具有中國毛筆這樣的“豐富”。
畢加索《西班牙牧神》,1956 年,畢加索將此畫送張大千。這是用中國毛筆、用中國畫的方法創作的以線條為造型基礎的畫。
再説中國畫和西方畫透視的區別。
西方畫研究焦點透視,即限定在一個視點、視向和一個視域的一種透視。故傳統西方畫沒有長卷(橫)和長軸(豎),這是符合目視的。而中國畫因為是“神遇”,並無焦點透視,因而一幅畫可以很長很長。如前所述的宋代的《千里江山圖》長卷,縱556釐米,而橫1192釐米,橫是縱大約20多倍。還有宋代的《清明上河圖》長卷,縱24.8釐米,而橫528.7釐米,橫也是縱的20多倍。這在西方畫中是沒有的。
[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人的眼睛不可能一下子看多麼長的景,故中國畫不講究焦點透視,有人稱為散點透視,即有很多視點的透視,其實是無透視。因為中國畫不是靠目視,靠神遇。神遇可以自由馳騁。大自然中的山水、或想象中的山水,連綿不斷,都可以靠神遇而畫入畫中。中國畫不滿足於感官(目)去觀察及記錄大自然,而是用神思、理性去理解世界,用筆記錄自己理解的世界。西方畫家到了20世紀的畢加索、達利、康定斯基等,才知道可以把“象徵”“夢幻”和“潛意識”等想象的東西畫入其中,已落後於中國1000年了。
從西歐到東歐,到美洲,全世界凡是真正的大藝術家、大理論家,都如此推崇中國畫。而那些詆譭中國畫的中國人不知還有什麼話可説。他們除了把幾位畫商的話作為救命符和聖旨之外,還能舉出一個有説服力的例子嗎?
還有西方繪畫講究色彩美,認為繪畫就是滿足感官美,好看就行了。中國傳統繪畫一直講究內在美,反對過多的色彩。《老子》説:“五色令人目盲。”《莊子》反覆説:“五色亂目。”感官美是一種膚淺的美。
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也開始反對感官美,但又認為“藝術與美無關”。美國現代派畫家巴尼特·紐曼(Barnett Newman) 甚至説:“藝術家看美學就等於鳥看鳥類學一樣莫名其妙。”被稱為後現代之父的杜尚也認為藝術不必要感性美,而要有哲學深義。他的名作《少女到新娘》等,只用一些直直無變化的線條構成,雖然有一定的哲學內涵(但如果他不解釋,別人也看不懂),但無美感:把美丟掉了,太不應該。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認為繪畫中要表現哲學,這是中國畫一貫的主張,他們仍然是步中國畫後塵。但中國畫中有深厚的哲學內涵,不僅在意境,也在筆墨和形式,同時也有美感。這些,西方繪畫仍然做不到。中國的毛筆毫軟,下筆有豐富的變化,西方的硬筆也無法做到,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這個傳統。藝術的實際地位是由它的實際價值來決定的。我們聽話也只能聽大藝術家和大理論家等內行的話。外行、無知者的話再多,也都毫無價值。何況那些認為中國畫落後的人並沒有拿出任何證據,更沒有講出任何道理。如前所述,他們唯一的標準就是:中國畫在國際市場上賣價不高。而這個價格卻正是無知的商人們所定。我們只需反問一句;難道藝術的價值是靠金錢來衡量的嗎?商人的眼光能超過大藝術家、大評論家的眼光嗎?
再從藝術實踐來看,中國畫用線表現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了。西方繪畫近代才知道用線,而且才知道用線作畫是最好的方法,他們的藝術歸到中國畫所開闢的正道上來,但已晚於中國畫2000多年了。
(本文節選自《鶴與鷹——中西文化的大碰撞》,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