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傳志的三張面孔_風聞
AIPharos月光社-AIPharos月光社官方账号-2019-12-19 14:48
文/趙家鵬
1
1990年五月末的一天,柳傳志第一次走進中南海。
在中南海懷仁堂,中央召開了一場科學座談會。面對當時最高領導層“該如何發展科學、振興經濟”的詢問,他和中科院院長周光召等人提出:建議國家對科學投入立法,從法律上明確規定科技投入增長必須略高於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
他是作為科學家代表受邀到場的,同行的還有中科院其他23位科學家。
與同行相比,柳傳志其實算不上科學家。他並沒有在任何一個科學領域,做出過矚目的研究成果。這一年,他46歲,創業僅六年。前一年年底,他剛把自己參與創辦的中國科學院計算所公司,更為名聯想集團公司。當年,這家公司營收突破3.2億港元,已成為中國最好的技術公司之一。這可能是他唯一跟科學能沾上邊的原因。
另一個原因是,這家公司的背後是中科院計算所。
六年前,柳傳志還只是中科院計算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員,拿着每月300元的工資和80元的伙食補貼。收入不少,但他不滿足。改革開放已過了好幾年,他看見外面天翻地覆的變化,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沒勁”。他向中科院申請出去闖一闖,他要成立公司,代價是留職停薪。
他找來了中科院計算所的10位同事,一羣人在計算所的門房裏成立了公司。公司該叫什麼?眾人開會討論,一致認為,“中國科學院”和“計算技術研究所”兩個詞必須有,這是招牌;再加上一個“新技術”吧,這是想做的事。
一羣科學家討論如何創業,這個場面在此前的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卻在當時距離計算所不遠的中關村一條街上,頻繁發生着。
柳傳志側身其間,時代的眩光照耀在了他的身上。
儘管如此,當時的柳傳志並不矚目。更大的聚光燈下,站着的是他從中科院計算所請來的總工程師倪光南。
倪光南是站在當時舞台中央的人物。他為計算所公司開發了最早的明星產品:聯想漢卡。1988年的一則新聞報道,標題即是這樣寫的:《倪光南和他的 “聯想世界”》。幾千字的文章,柳傳志的名字僅出現在一個段落中。這段的內容是,他辛苦邀請到了倪光南出山。
柳傳志有多尊敬倪光南?就在他步入中南海的幾個月前,為了迎接從香港研發歸來的倪光南,柳傳志親自帶領團隊,在機場等候。那天是新年假期中的一天。
這和我們今天的認知不同。在當年,柳傳志的角色其實只是一個科學家的牽頭人。公眾並不崇拜。那時的人,怎麼會崇拜一個在創業初期為了賺錢什麼都幹、為了省錢連煙都戒了的人呢?
甚至當必須對他予以表彰時,組織可以允許柳傳志,臨時客串一把科學家。
2
柳傳志是個商人。
在80年代,像他這樣的商人並不少。1984年同年和他創業的有張瑞敏和王石,之後的幾年,他還迎來了更多的同行。後來,當他回憶起那個年代,他總是説,得來不易,感謝改革開放。甚至到了老年,他不止一次地公開指斥年輕一代的創業者,你們要懂得感恩。
聽上去有些呱噪。時間變得更快了,媒體都在談論未來,沒有人想聽柳傳志不斷彈起的老調。
年輕人聽不明白。
這是屬於柳傳志風格的話術。感恩的背後,是倖存者的心有餘悸。
柳傳志從來是個小心翼翼的人,謹慎也是他在商業世界殺伐決斷背後的另一種風格。他摔過很多坑,剛創業時,就被皮包公司坑過。他也見過許多人跌倒坑裏再也爬不起來,比如和聯想當時並稱的四通公司,如今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塵跡中,與之類似的公司還有太多。
起伏的故事不僅關乎商業成敗,它們同時也是時代翻滾的明證。
在柳傳志創業的時代,商人並不是一個褒義詞。它的另一個近義詞是:投機倒把。在強大的輿論思潮與行政力量面前,市場的力量是顯得過分脆弱的。商人們是心懷恐懼的一個羣體,他們擁有財富,並隨時可能因此一無所有。
早年間,柳傳志曾在政府部門辦事受阻,氣憤難當。當時有人建議他開個新聞發佈會,讓媒體評評理。柳傳志立時冷靜了下來,他説,我的職責不是改變它。
在商言商。這是柳傳志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許多人今天並不喜歡柳傳志和他的聯想,在年輕人聚集的社交媒體,有人用“買辦”來形容柳傳志,有人不無可惜地表示,他本可以成為任正非。
議論的人,不瞭解柳傳志所經歷過的歷史。
商人所代表的新興力量,是在一個結構性的夾縫中興起的。
它誕生在海上,一個被發現不過幾十年的海洋。柳傳志和他的同代人發現,在這片海洋的對面,居然還有一個新大陸。新大陸上有未開墾的荒地和無人問津的黃金。了不起的航海家逐漸掌握了海洋的規律,把一個小舢板發展成了艦隊,駛向新大陸更深處。但無論何時,有經驗的船長都深知風險的存在。
柳傳志是這樣的船長,他應對風險的方法是,保持自己強大的控制力,時刻把握着船舵。
對面挑戰自己權威的年輕人,他可以做到痛下殺手;面對共同創業、但發生分歧的夥伴,他會毫不留情地逐出抹殺;面對下滑的業績和岌岌可危的局面,他會選擇重新出山,親臨一線;甚至當負面輿論來臨時,他也會動員起他可以動員的一切力量。
一個有意思的對比是,當柳傳志選擇牢牢把握船舵時,他的同代人張瑞敏則選擇了拆船。過去數年,張瑞敏不斷對外宣佈,他試圖將海爾從一個“超級航母”變成“一支艦隊”。他的道理是,這樣才不會全軍覆沒。
辦法不同,但從結果而論,柳傳志和張瑞敏殊途同歸。甚至,他們都遭遇了輿論的非議。
輿論不喜歡掌握一切的暴君。但在柳傳志們看來,消弭風險才是第一優先級的事項,他永遠大於風評。這是一個馬基雅維利式的思維,書寫歷史的權力,掌握在勝利者的手中。
我們這一代最好的商人,或許都是馬基雅維利式的。
3
今天,聯想控股發佈公告,宣佈柳傳志卸任董事長,轉任名譽董事長。
告別之後的的柳傳志,會如何看待自己的商業旅途?這個問題一直在被提出。柳傳志説,他就像一個捱過餓的人吃到紅燒肉一樣,他感到很幸福。
幸福感是柳傳志在乎的事情,起碼他希望人們認為如此。不止一次的公開場合,他曾談論幸福。每當他這樣説,他都不像一位被人敬仰和懼怕的商業教父,而更像一個老農民,看着一年到頭種下的收成,滿心喜悦。
柳傳志當然不曾務農,他的父親是一位有名望的專利大律師,他在北京長大,從來沒有經受過分的貧窮,他的家庭團圓而和睦,他的事業順遂,他還擁有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成功和財富。
但仔細看他為聯想所構築的企業文化,我們會驚訝地發現這樣一些詞彙:
擰螺絲、拐大彎、南坡與北坡、匝鞋墊和縫西服、撒一層土夯實了再撒一層……
如果不熟悉聯想,你可能很難想象,這是一家宣稱“全球化”公司的企業文化用詞。語言是精神世界的密碼。這種管理語言背後,帶有濃厚的中國式色彩,這些喻體所構築起來的形象,幾乎總是一個守在田間地頭的農民,或者説,它像極了《白鹿原》裏白嘉軒式的鄉紳。
這可能也是柳傳志的精神底色。
他期待成為一箇中國式的君子。在他的辦公室中,掛着“士不可不弘毅”的書法,這句出自儒家聖賢曾子的話,也曾同樣形容過諸葛亮、曾國藩這樣的人物。,他把創立的投資公司之一,即冠以“弘毅”之名,而另一家公司則取名為“君聯”。他説,他想受到人們的尊敬。
站在君子的角度,理解柳傳志商業生涯的所作所為,或許許多事就豁然開朗了。當孫宏斌逼宮時,他選擇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當風波平息,他選擇寬恕孫宏斌。忠恕之間,柳傳志有所抉擇。
據説,柳傳誌喜歡看的一部電視劇是《康熙王朝》。他曾以此自況,談論選擇接班人的重要性。在中國式君子的世界中,一個在道德標準之上的人,可以擁有更大的能力,從而肩負起更大的責任。君子歸途,是“修齊治平”,最終成為“聖王”。
所以,到今天,商人柳傳志最喜歡談論的字眼是:企業家。 他在不同的場合為企業家代言,他告訴比他更年輕的商人,要具有企業家的正氣。他的粉絲眾多,人們抬頭仰望,柳傳志就是他們眼中的“商人王”。這個詞,在今天的時髦用法是:教父。
柳傳志履行了他的使命。他完整經歷了到今天商人羣體所走過的道路。他為後人踩過坑;他劃定了作為一箇中國商人,應該行走的路徑;他是這個羣體最早的基因賦予者之一。在今天及可見未來的商業歷史上,他也將是一個再也不會出現的人物:並不過分偉大但極其重要、並非上限但是基石。
這是我們今天會談論他的原因。這也是柳傳志站在高處的意義。
高處不勝寒,也不可被猜度。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瞭解柳傳志的內心。《世説新語》中有一個故事:
桓温北征時,路過金城,見到年輕時種下的一株柳樹,如今已長到十人合抱之粗。桓温慨然而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語罷,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2019年的柳傳志,會想念1984年的柳傳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