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山35年全能政府路_風聞

——中國式地方政府

一，吃螃蟹的人（1984-1989）

二，真愛勝黃金（1990-2010）

三，發展的慣性（2011-2019）

四，下一個春天

一，吃螃蟹的人（1984-1990）

1984年至今，崑山縣（市）政府是一箇中國式地方政府的縮影，是地方政府身兼戰略、銷售、公關、財務、行政的最好案例。

今天，崑山和江陰以幾乎相等的面積和常住人口，取得幾乎一致的GDP和幾乎一致的第二產業比重，在全國百強縣頭兩位盤踞多年。兩者之間的區別又是如此明顯，崑山的錢來自於外資，經濟大部是外企，江陰的錢來自於股市，經濟大部是民企。但在80年代及之前，崑山縣的工業遠落後於江陰縣。

改開伊始，江陰的社隊企業已經經過10年的磨鍊，華西村已經擁有100萬鉅額存款。1978年當年，江陰和崑山的全縣工業總產值分別是6.36億和2.24億。江陰以崑山近2倍的人口，取得近3倍的工業總產值。而崑山當地的工業基本來自於縣屬國有企業。

崑山社隊工業發展滯後的原因，恰恰是因為崑山農民的農業收入高。1979年，崑山農民人均收入210元，高於江陰縣的143元、無錫縣（今無錫錫山區）的162元。但只通過農業創收的農民，在80年代初社隊企業飛速發展後丟失優勢，1983年的人均收入已經低於江陰縣和無錫縣。

1983年，江蘇省進行行政區劃大調整，社隊企業最有活力的江陰縣和無錫縣從蘇州改屬無錫。於是，崑山工業在蘇州的排名從第八自動變成第六，繼續保持墊底。

表：1985年蘇州6縣工業總產值

此時，小小的崑山縣仍以糧為本，已經來不及走社隊企業-鄉鎮企業-民營企業之路。崑山只能另闢險途。

但相比鄰縣，崑山的地理位置實在缺乏過人之處。不臨海，不臨江，靠不上先人一步的江陰縣和無錫縣。若説近上海，但在80年代，上海對待周邊地區仍然傲慢，更不要提讓利——更何況，這一階段上海自己問題重重，固守國企，經濟發展落後於江浙和粵閔。

1984年初，崑山縣委召集近千名各級幹部進行冬訓，做出關於“三個轉移”的決策：

發展工業、市場經濟、外向銷售，這三條恰恰是江陰等地的社隊企業早在60年代就開始自下而上做的事情。而崑山現在要自上而下去追趕。

5月，中央指定開放14個沿海港口城市，江蘇省有南通和連雲港在內。7月，崑山召開常委會議，提出要學習廣東和福建的改革經驗，開闢有前景的工業新區。8月，崑山縣人大通過《崑山縣人民政府1984-1986年工作規劃》，正式提出在玉山鎮東南開闢一個工業新區。

這個位置不在老城區內，但距老城區不遠。優點是沒有老城拆遷的困難，也不被老城難看的街景影響，但又靠近老城，能夠借用其基建和公共設施。

9月，14個港口城市中的大連，第一個被批准建立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到12月，包括南通和連雲港在內，共10個城市被批准設立國家級開發區。兩個月後，在崑山，這個自己批給自己的開發區定下第一期規劃：

3.75平方公里；

以發展現代工業為中心；

以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和項目開發為主要任務。

1985年1月，崑山工業新區開發領導小組成立。縣委書記、縣長吳克銓任組長，副縣長、玉山鎮黨委書記、城建局局長三人任副組長。這就是崑山經濟技術開發區總指揮部的前身。小組辦公室起初在城建局的一個會議室裏，後來為了靠近企業，搬進開發區的一組平房，直到1994年開發區管委會大樓建成啓用才從平房搬走。

圖：開發區指揮部平房

基建開發需要錢。崑山沒有錢。當時，國家級經濟開發區每平方公里的投入額預算是1億左右，包括徵地搬遷和基建（七通一平）的費用，銀行提供免息貸款。而崑山1983年的財政收入一共只有5568萬。因此，這個自費開發區的建設方針是“富規劃，窮開發”。

所謂富規劃，就是長遠而壯闊的目標。崑山為此制定了一個長達15年的規劃——《1985-2000年崑山工業新區總體規劃説明書》。

所謂窮開發，就是省着花錢。地方財政借出100萬啓動資金，在捉襟見肘的賬本上劃支出。國家級開發區一般統一徵地統一建設，初期投入巨大。崑山的辦法是滾動式開發：土地用多少建多少，按照分批原則，企業落到哪裏，就在這個地方徵地，蓋房，通水電氣。

1984年秋，蘇旺你株式會社總經理三好鋭郎到中國考察，在長三角到處轉。吳克栓通過輕工局局長，把三好鋭郎拉到崑山開發區，約定好3個月內修好公路。當時的翻譯都是找蘇州外辦借的。1985年2月，中國蘇旺你有限公司正式投產。這是一家出口型高檔手套廠，是江蘇省縣級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

為了這個項目的審批，開發區管委會替蘇旺你公司跑了102次南京，蓋了200多個章。

據時任崑山縣經委副主任、後來的開發區主任宣炳龍講述，蘇旺你公司曾為了提高崑山工人的審美力，從日本寄來各種時尚畫報，上面有山口百惠的短裙裝。外辦對這些事情很敏感，找開發區講道理。諸如此類，帶來的是精神壓力，難於跑腿的辛苦。

但崑山也嚐到了巨大的甜頭。蘇旺你合資公司總投資150萬美元，日方以49%的股份出資52%。相比之下，和上海聯營的金星電視廠崑山分廠，股份各半，金星廠要通過商標費拿走利潤的大頭。

就此，崑山走上招商引資的激進路線。開發區到虹橋機場發傳單，到上海和蘇州市搶生意，找當地人民聯繫在港台經商的親戚和老鄉。對已簽訂的項目，實行“二定，三包，一獎”，指定項目建設負責人，定項目竣工時間和質量；包物資供應，包資金落實，包供電供水；按照完成效率給單位和個人發放獎勵。其他的，有到日本開招商會，有到各地做廣告。

1985年的合資項目究竟有多超前？在5年前的1980年4月，北京才剛剛批准中國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是由當時年僅32歲的伍淑清女士參與談判，香港美心食品和民航局合營的北京航空食品有限公司。為此，趕在1979年，中國出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而中央視察長三角，提出沿海地區發展外向型經濟，是在1986年。

蘇旺你合資公司投產後兩個月，三好鋭郎介紹他的朋友來到崑山，簽下第二家合資企業。又三年後的1988年，蘇旺你把位於韓國的獨資企業轉移到崑山，成為江蘇省縣級第一家外商獨資企業。

順便説一下，三好先生真的是個實事求是的人。1989年，他親自寫文章在日本刊報，説崑山的工廠運轉正常，崑山非常安全，適合投資。

也是1988年夏，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稱讚崑山是“投資者的樂園”。同年，“工業小區”更名為“經濟技術開發區”，正式成為14個全國開發區編外的1個，並稱14+1個開發區。

1989年開始，全國召開開發區會議時，崑山作為非正式成員，被邀請到場旁聽。你不妨想象一下，這是一種怎樣驕傲、激動而有着小小尷尬的場景。

此時，這個自費開發區裏有30家企業，8家崑山和上海的聯營廠，9家崑山和三線軍工企業的聯營廠，1家外商獨資，其餘都是與外商合資。開發區工業總產值超過5億，僅次於廣州和上海閔行兩個正牌開發區。崑山的人均收入，從末位躍為第一。

在這種半默許的狀態下，1989年，撤縣設市（縣級市）的崑山着手爭取開發區轉正。

歷史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傳説就在陽澄湖蟹的產地崑山巴城，這人叫做巴解，巴城故而得名。崑山的自費開發區珠玉在前，各地有樣學樣，以至於90年代初，各地林林總總的開發區達到8000多個。這些開發區有一部分並不專注於招商引資，而是利用土地價差獲利，造成耕地流失。為此中央政府發文嚴禁地方擅建開發區。

而另一個80年代在省內相對落後的地方，隔壁安徽的蕪湖市，就是在遙望崑山的羨慕嫉妒恨之中，決定做另一個吃螃蟹的人。蕪湖冒着禁令硬生生搞了一個“經濟小區”，造就了現在安徽省十強企業裏的三個：海螺，奇瑞，蕪湖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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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真愛勝黃金（1990-2010）

依循80年代末中央的認可，經過崑山政府的自薦和各方面力量的幫助下，1991年1月，江蘇省確認崑山開發區為省重點開發區；1992年8月，國務院批准崑山開發區為國家級開發區。與此同時，在過去幾年還造成了崑山政府精神壓力的各種不許、各種小心，終於消散在鄧小平的南巡講話裏。

這一年，在1986年已擴大到6.18平方公里的工業區，再度擴大，規劃為20平方公里。後來又擴至28平方公里。

圖：崑山經濟技術開發區/1992年

接下來的20年，崑山進入瘋一般的增長。這個已經進入國家級級別的縣城開發區，把自己走成了真正的崑山經驗，也是中國全能地方政府最有代表性的例子。若把崑山開發區當成一家企業，則地方政府包攬了制定戰略、運營管理、市場營銷和售後、後勤行政等全部工作。

首先是制定戰略。以招商的側重為例，其內容在崑山市委相關文件（單項《決定》和五年規劃）裏有明確的表述，依時間順序存在顯著的進階：

……大力推進外引內聯，把更多的企業和產品推到國際市場上去競爭。尤其是在開發區內要積極興辦技術密集型與勞動密集型相結合的企業、工科貿聯合的企業。（1990年）

……堅持大中小項目一起上，中資、合資、獨資一起上的方針；指導思想上務求項目高技術、高檔次、高創匯、高效益，併力求每年上一兩個投資規模較大、技術層次較高的合資項目。（1991年）

在繼續堅持大中小並舉、高中低齊上的前提下，重點吸引更多的國際大企業、大財團投資興辦實業。（1995年）

大力興辦高新科技企業……引進一批投資強度大、科技含量高的新興產業。（2000年）

從被動接受國際產業分工向主動參與國際產業分工轉變……大力發展以光電產業為龍頭的新興產業和高新技術產業；通過產業集羣和拉長產業鏈促使產業升級。（2006年）

……堅持“新興產業是第一方略”的發展要求，對接國家戰略性新興產業規劃……在新顯示、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裝備等新興產業發展中提前卡位。（2011年）

從90年代初期的勞動密集、工科貿和大中小一起上，到中期的重點吸引大企業，到2000年的強度大、科技含量高，再到2006年的主動參與國際分工、產業集羣，2011年的戰略性新興產業，仔細品味，這些轉型都有着細緻嚴密而又領先的思路。

1999年，宣炳龍在一篇文章裏詳細講述了何為“外向配套”，也就是後來的電子產業集羣。同年，“開發區管委會”作為作者發文，標題是《既要金山銀山 又要綠水青山》。這類文章很多，都體現着崑山政府制定計劃背後的邏輯，而不僅僅是一種口號。

在運營方面，1992年一經被批准為國家級開發區，馬上進入基礎設施的建設和配套的完善。這且不起眼。算得上具有時代意義的，除了80年代的自費建開發區，還有90年代集中審批出讓土地使用權和設立封關出口加工區兩件事情。

1988年夏，江蘇省批准崑山開展國有土地使用權有償出讓的試點，開發區將15畝土地以100萬/50年的價格轉讓給中外合資企業上海申大公司，成為全國第一個出讓土地使用權的縣級市。

土地批租本身是中性的，善用的地方政府，會把批租批在刀刃上，考慮好租地企業能夠帶來多少投資和就業。用得不好，很容易就變成一個尋租通道。

崑山當地的相關管理辦法在1992年完善，即所有土地使用權的出讓，包括開發區在內，只能由市土地管理局（下屬土地開發公司）審批，其他部門沒有分管權利；土管局設置最低標準價；下級單位和外商簽訂的土地使用協議一律無效；土地使用權轉讓必須登記過户，並使用土管局的標準合同；土地出讓金統一入賬——大部分用於開發區建設。

這一規則決定了崑山的土地批租在最大程度上減少低效出讓，壓縮尋租空間。也保證了出讓對象符合當時的產業政策。而且土地劃分統一規劃，方正規整。2005年開始，用地改為以公開競價出讓的方式為主。

另一個運營上的經典，是2000年封關出口加工區的啓用。這個加工區，不單是江蘇第一，也不單是縣級市裏的第一，而是真正的全國第一，別無分號。

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使依賴於外資投入的崑山受到影響。這一年，外商總投資額同比大降，從1996年的6億美元降為不足4億美元。

當時，崑山已有的外商企業裏，規模比較大的有：生產機動車鋼圈的遠輕鋁業，生產自行車零件的禧瑪諾，生產汽車零件的恩斯克和豐田，生產電動工具的牧田，艾利化工，諾華農化，這幾家總投資都是3000萬美元；以及總投資達到7850萬美元的滬市電子，9000萬美元的浮法玻璃，1.25億美元的華城織染，2.16億美元的正新橡膠。

此外，2900-3000萬美元的投資項目非常多。3000萬美元是當時崑山的地方自行審批線，超過3000萬美元需要向上申報。所以，有些企業會把一個項目分成多個來操作，以縮短審批時間。

但被崑山政府定為長遠發展目標的，不是台灣的統一食品和櫻花廚衞，或六豐機械和捷安特，而是滬市電子和仁寶電腦。這裏面有兩個原因：

首先，電腦，以及手機和數碼相機，是當時作為高新技術的“三機”。體積小，重量輕，產量大，附加值高，用工人數多。搬離台灣，搬到崑山，出口到全世界，完全可行。

更重要的是，消費電子對生產速度有極高的要求，這就讓崑山有了以點帶面的招商機會。仁寶當時生產筆記本電腦，每六個小時進訂單，工廠24小時運轉。在最主要的供應鏈體系裏，廠商彼此車程距離小於兩小時。仁寶落户崑山時，其他供應商分佈在無錫和蘇州。

而且，電子科技企業，正是崑山從傳統工業轉型到技術之路的一個機會。

不過，在沒有出口權限的情況下，崑山的出口產品需要走南京，再走上海，徒增成本，更不符合電子科技產業對速度的要求。滬市電子創始人吳禮淦曾對開發區説：“崑山什麼都好，就是通關太慢了。”

崑山在有了這一方向後，開始突破“出口加工區”，即現在的崑山保税區。加工區內均不含税，全封閉，全管控，出入相當於過海關。在加工區裏的廠商，享受一次報關和一次檢驗，一天內能夠完成裝車和出境。

加工區的設計大量採用台商的建議，而台商的建議主要是效仿當時的台灣新竹產業園，加工區裏有一條路就叫做新竹路。之後多年，關於投資類的政府會議上，崑山市委或開發區管委會會邀請崑山台商協會到場，向政府提意見和建議。

1997年，崑山開始進行相關申報。但這一制度本無先例，申報的意思是“讓我試一試”。兩年多里，據説從台灣帶回崑山的加工區資料有幾麻袋，開發區管委會寫的申請材料又有幾麻袋。在明文記錄裏，為出口加工區的事情跑北京各部，一共是84次。

另一方面，由於政府打擊利用加工貿易掩飾的走私行為，沿海地區的投資商對於中國是否歡迎加工貿易感到疑惑，中央政府正需要新的形式來扶持和管理加工貿易。2000年4月，國務院批准15個出口加工區，崑山是唯一一個縣級市。10月8日，崑山出口加工區啓用，是15個之首。

表：全國首批15個出口加工區

加工區啓用五年內，台灣的電子企業，以及相關的配套企業和服務機構潮湧而來。崑山政府也曾拆開一台筆記本電腦，按照零配件一個一個聯絡供應商。2002年，彰化銀行獲批，是第一家在大陸開設分支的台灣省行

到2006年，崑山已批准台資企業2600多家。其中電子企業超過400家，當年產值1500億，佔全部工業產值的一半。生產的筆記本電腦共2570萬台，佔全球總產量四分之一；數碼相機共750萬台，佔全球總產量八分之一。

2010年時，崑山有仁寶系、資通系、富士康系三大集團為首的IT產業鏈，相關企業一共千餘家，從研發、設計、生產、組裝，到包裝和物流。全球年產的1.4億枱筆記本電腦裏，崑山佔一半。此時，距離亞洲金融風暴後昆山政府決定發展IT產業基地，只過去了12年。

而在2007年的金融危機發生之前，崑山也做了有偶然性但又有必然性的準備。

2006年，花橋經濟開發區投建，定位是“融入上海、面向世界，服務江蘇”。招商目標是企業總部、金融業，其次是電子商務和遊戲類企業。這個位置就在上海的邊緣，目前已通上海地鐵。

對於已有的生產企業，崑山也支持其科技創新，鼓勵技術改造，節能減排等。2009年，仁寶投資1.8億美元，在崑山建區域總部，研發中心和新工廠。同年，崑山高新區升級為國家級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依然是縣級裏的頭馬。

以上都是極具遠見和開拓精神的崑山事例。不過，或許是招商業績太突出，或許亦真亦假的好玩的故事實在太多，市場營銷和售後服務倒是成了崑山最為人稱道的部分，也是日後爭議最大的部分，以至於掩蓋了其他種種，彷彿地方官只會對投資商拍馬屁。可是，招商是為了就業和税收，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而且招商根本不是拍馬屁。

1990年，第一家台商企業順昌紡織投建時，不是一件順風順水的事情。台商心有疑慮，謹小慎微，所以最初的廠房，是崑山開發區墊資80萬蓋的。有人向江蘇省紀委投訴這件事情。崑山方面表示，廠房是拿不走的，順昌不進來，別人也能用。

順着順昌紡織對崑山的好感，第二年，滬市電子進駐開發區，簽下崑山第一個超過3000萬美元的大額投資。這也是崑山第一家IT企業。而後，滬市電子把本來意在上海的捷安特帶到崑山。捷安特原想和上海鳳凰合作，後來被上海的土地出讓價和繁瑣的審批流程嚇到了。而捷安特又帶來了幾十家自行車配套廠。

類似的例子數不勝數——和三好鋭郎的主動宣傳一樣，這其實是一個關於回頭客的故事。

1996年，崑山建起第一所國際學校。在2000年出口加工區啓用後，為台商設立的華東台商子女學校獲批。這所面向台灣小朋友的學校由陳廷寵創辦，起初有意設在上海，但辦學條件有限，達不到上海的要求。崑山得知後主動把學校聯絡到崑山。而幫這樣一所學校審批，無疑又是一個斬荊棘的過程。

2000年，滬錸光電遇到問題。這家企業生產空白光盤。而光盤不論空不空白，一律由新聞總署這條線審批。崑山的辦法是，成立了中國第一個縣級市新聞出版局，從而在地方上打開審批的通道。

外部由市政府和開發區管委會幫着跑。在內部，崑山不斷把所有事項的審批時間都壓縮到極限，標準化、審批週期和通關時間等都是相關機構的考核內容。1999年，審批事項提出“誠信服務﹑規範行政﹑降本增效”，將能夠削減的全部削減，不能削減的則公開流程、時間、費用。

相比之下，其他的服務內容，如市委和開發區領導幹部的手機24小時待機，號碼公開給投資商，幫着解決日常瑣事，都算再容易不過的了。

2009年，金融危機之後，崑山以1750億的GDP，首次超過順德（1662億），成為毫無異議的百強縣——此前只是因為順德撤縣設區，崑山補位為第一。這一年，崑山常住人口168萬，比順德少17%。2018年，崑山GDP總量比順德高22%。

2010年，崑山GDP總量達到2100億，是全國第一個超過2000億的縣級市。在省份排名表裏，崑山超過4個省份。在市級排名表裏，崑山位列第42位，和千萬級人口的臨沂並列，超過合肥，是南京的一半。蘇州全市則達到7400億，位於全國市級排名的第6位，僅次於北上廣深津。

三，發展的慣性（2011-2019）

前文提到的所謂崑山政府只會招商拍馬屁，是崑山企業發生負面新聞時常見的論調。其中，媒體最喜歡的一件例子，是説崑山曾在《大公報》打廣告：崑山人民熱情好客，歡迎你們來；你們來“剝削”得越多，我們崑山人民越開心。

但這一説法沒有實證。據大公報闢謠，從來沒有刊發過這則廣告。網絡上能夠找到的唯一來源，是原崑山招商局局長孫建中在十年前的邢台幹部培訓會做報告時説的。原話如下：

跑到香港報紙做廣告，《大公報》。

老縣長你幹嘛還自己寫文章？

兩個觀點引起爭論，第一，崑山人民歡迎你們來投資；二，你們來剝削得越多，崑山人民越開心。

2014年的除塵器爆炸的生產事故發生後，“兩個觀點”被惡意篡改成是一句廣告語，成為眾矢之的。我在網上檢索發現，在對廣告語的批判之潮中，似乎只有兩篇理智的聲音，一篇是署名“餘亮”的文章，提出考證後發現不符合事實；另一篇是觀察者網重新整理了演講報告的全文，由孫建中之名發出，想必是作為一種澄清。

而且，這是在講述崑山地方政府的招商往事，指的是1985年開發區成立之初，急需引資之時。另外，這位局長説話比較直率，許是為了增加報告會的吸引力，口頭用語不太嚴謹。但內容詳實而有啓發。

孫建中説：老縣長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我們這些人僅僅是添磚加瓦罷了。

2018年12月，江蘇省委評選“改革開放40年先進個人”，老縣長吳克銓是其中之一。而從2006年發展服務業，多少能夠看出，崑山政府已經形成了持續改革和發展的慣性。

2018年，崑山的人均GDP是23萬，高於上海的13.5萬和北京的14萬。當然，這裏面有統計方法的因素，中國GDP核算主要採用生產法，直接結果就是崑山這樣的生產型地區的GDP統計得最完整，所佔增加值最大。所以崑山的高GDP並不意味着同樣比例的高人均收入。

但崑山人民的收入也並不低。2018年，崑山人均可支配收入5.5萬，略高於江陰和順德，比全國最高的上海低14%。其中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6.4萬，比上海低6%；農村居民可支配收入3.3萬，比上海高10%。

以外向型經濟為主的崑山，在2007年達到頂點後，多年上升的外貿依賴度開始下降。崑山外貿總額和GDP的比例（對外貿易依存度）已經從最高峯的390%，降低到2018年的160%。這一數字，全國的頂點出現在2005年，目前已經從頂點的65%降低到34%。

外貿依賴度下降，意味着產品更多銷往國內各地，生產線向海外遷移的風險在減少。在全球經濟比2009年更弱的2015年（全球GDP-5.42%）之前，崑山的外資到賬出現大幅下降：2014年全市外資到賬同比下降27%，其中開發區同比下降23%。當年，進出口總額下降4.7%。但從2014年到2018年，第二產業增加值分別是5.1%、5.6%、4.8%、5.7%、5.4%，並沒有收到明顯的影響。

從2011年到2018年，崑山對外貿易基本持平，而第二產業GDP增長37%，GDP總量增長58%。從中也可以看到，在全國轉向內生經濟的大背景下，崑山工業已經趨於穩定，不再受制於新增外資。2018年，崑山對外貿易總額比2017年增長了7.7%，這主要是來自於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這部分貿易總額同比增長19.3%。

從3.75平方公里起步的崑山經濟開發區，連同保税區在內，已經擴大到115平方公里。旁邊是117平方公里的崑山高新區，再有50平方公里的花橋經濟開發區。三者分別側重工業、高新科技產業、服務業。

2018年，崑山推出“頭雁人才”工程，目標是引進和培養人才。進入頭雁計劃，政府給個人的資助頂額是2000萬，團隊頂額是1億。去年，崑山認定2個頭雁團隊，1名頭雁人才；柔性引進9名院士，引進14名“千人計劃”人才。全年，崑山全社會研發投入佔比為3.3%，高於蘇州其他縣市；蘇州全市為2.8%，略高於東莞的2.6%。

除了發展，崑山要面對的問題，依然是水污染、生產事故、農民生活保障。

水污染和生產事故都是發展的附帶品，有其必然性。尤其是生產事故，最讓人痛心。但只能一步一步來，用就業上最小的代價，逐步換掉附帶傷害大的生產企業。

農民生活保障可以以制度解決，相對最容易。2003年4月，崑山實施全市農村居民基本養老保險制度，是繼東莞後第二個實施這一制度的縣/市。而農村全面參與養老保險，需要兩個基礎，一是農民比較富裕，二是財政比較富裕。而財政的富裕，又要回到崑山當年的招商引資。

中國地方政府在40年以來的經濟發展中，扮演過各種角色，其中有一個，是作為交易中介本身存在，目的是降低經濟活動的交易成本。這個角色的工作內容包括屬於政府範疇的建立法規、提供政策優惠，也包括可以不屬於政府範疇的提供基礎設施（同工程企業）、產業導向等（同諮詢公司）、代辦審批等（同服務公司）。崑山在多年的招商爭奪中的優勢，正是出於做了一個好中介。

一個北方城市曾和崑山爭奪一家企業，北方城市的領導發了一張傳真給外資，説可以給土地出讓的優惠價。類似於此，30年前崑山政府當牛做馬時，中國許多地方政府的思維還沒有轉變過來。

崑山政府並不參與企業經營，但掃除了企業經營中最關鍵的阻力，提供最重要的動力，使企業能夠更專注於經營本身。

所以有一些經濟學家認為，中國工業化道路舉世之快的因素之一，就是地方政府本身的企業家精神。宣炳龍曾一語中的地説，崑山政府對於企業的服務目標就是：

營造交易成本最小的投資環境。

宣炳龍進一步解釋過，交易成本最關鍵的還不是政府收費，比如土地價格，而是商業優勢，比如上下游企業之間的距離和物流體系。他説，（在經濟活動中）政府是什麼呢：

政府就是營造一個市場。

城鄉基礎建設，地方政府做事的理念，這兩個東西都能夠帶來長期利益。一個地方的發展往往有一種慣性，這種慣性能追溯到1978年，追溯到1949年，追溯到更早的世紀。

今年9月，崑山舉辦撤縣設市30週年的主題活動，吳克銓和宣炳龍都到場講話，領取“卓越貢獻個人獎”。吳克銓已經87歲。宣炳龍已經72歲。在最新的一次採訪長談中（2018年），宣炳龍説：

你首先要無私，無私才能無畏。你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今天想，這件事給領導看，領導會有什麼想法，領導如果有想法的話，對我的升遷會有什麼影響，那你如果説這個東西都待在腦子裏，那你絕對不可能，你的私心待在裏邊，那你絕對不可能無畏。如果你不能無畏，你的解放思想只是口頭上空話。

雖然難以求證，但我猜測，“蘇旺你”（原名SWANY）這個中國名字的選定，也有當時崑山開發區領導的建議，有着他們的渴望與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