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教授: 我們如何有尊嚴、高質量地邁向死亡? | 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19-12-22 23:19
文化縱橫》2019年12月新刊上市
✪ 景軍 |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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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2001 年,中國65歲以上人口達到7%,正式進入老齡化社會,據預測,這一比例將在2027年達到14%,從7%到14%。相比之下,法國用了115年,英國用了47年,日本用了24年,中國將歷時26年。中國養老面臨怎樣的挑戰?在全國80個國家的死亡質量排名,中國居第71位,是什麼原因導致中國人死亡質量的低下?在這篇《我們將如何老去》的主題演講中,作者深度剖析了中國嚴峻的養老形勢,指出當下社會普遍存在的對於老年人的歧視,呼籲拒絕“野蠻死亡”,推動開展安寧療護,努力維護生命末期應有的尊嚴。文章原載“人文清華講壇”,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老齡化光譜不是灰暗的,而是豐富的
我今天講的題目看似是一個題目,其實是兩個題目,第一個題目是我們將如何老去,但我們將如何老去的最後一程,它的問題是我們將如何離去,所以我今天實際上是講兩個問題。
過去9年中,清華大學組織了兩個研究團隊,一個是養老研究團隊,一個是臨終關懷研究團隊。養老研究團隊在9年前就組成,我們開始做的是中國農村老年人心理危機干預的行動研究。當時,中國老年人的自殺率排在全球第三位,75歲以上中國老年人的自殺率十萬分之四十。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一個社區如果有5萬人,每一年假如有20人自殺,那是我們不能接受的。但是當時,中國老年人的自殺率是十萬分之四十,僅僅排在韓國和泰國之後。就這個問題,我們深入中國農村調查,一共走到了38個村,19個村作為干預村,19個村作為對照村。
這個研究我們受到科技部、中南大學、哈佛大學和四川美術學院的支持。四川美術學院和我們清華大學聯合起來,在全國76所大學當中發起了一次大學生關愛老年人公益海報設計大賽,通過參賽作品完成了研究的一部分。大賽提出了關愛老年人的主旨,主題涉及預防自殺、預防抑鬱症、預防老年失憶症,那麼年輕人眼中的老年形象的視覺化是怎麼呈現的呢?這是我們研究的內容之一。
我們收到了4000多幅作品,其中有606幅是各學校美術系老師推薦的提名獎作品。分析提名獎作品之後發現70%的作品使用了魯迅先生《吶喊》中的文學表示方式,即社會對老年的關愛不夠,對社會問題採取了批判態度,這部分作品的色調是暗的、壓抑的、黑色的。只有30%的學生選擇了明快、陽光的彩色來體現老年生活,採取了齊白石的創作方法,即在生活中細節仍然可以發現無窮樂趣的表達方式。在我們的生活中,老齡化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光譜,有紅色、有黃色,有強光、有弱光,有陰暗、有陰翳,同時也有光明。在4000多幅參賽作品中,大多數同學是用藝術作品來闡述老齡化過程中的困境,一小部分同學用自己的作品來強調積極老齡化的必要性,這兩個取向都是我今天要談的。
▍中國養老形勢嚴峻
我首先要闡述一下老齡化的困境,在“讓愛早點回家”這幅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是許多中國家庭面臨的問題之一,它背後的其他問題又是什麼呢?首先,有一個時間問題。
65歲以上人口從7%增到14%,法國用了115年,英國47年,日本24年,有些機構推測中國可能將是26-27年。實際上法國在1979年到了14%之後,馬上落下去了,又用了很多年才又回到14%。日本達到14%也比我們早出30年左右的時間。我計算了一下,中國去年65歲以上老年人的增長率是0.8%,前年是0.5%,大前年是0.4%,按照這個速度,我們也許只需要三四年就到達了14%的老年人口比例。今年已經到了11.9%,差不多還有2個百分點就達到14%。所以我今天做一個比較大膽的預測,我們的老齡化加倍速度將超過聯合國人口基金會2012年的預測。這意味着我們可能不用26-27年,只用21年左右的時間就達到14%,在老齡人口翻番的速度上超過日本。
(圖片轉自人文清華講壇)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首先要意識到中國為老齡化社會服務的準備時間是非常短促的,和西方國家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相比,我們的老齡化過程來得太快,因而我們面臨着養老事業的艱鉅性。
政府做出了一系列的安排,到現在來看,這些安排可能還是趕不上老齡化的速度。規劃説,城市90%老人在家裏由孩子養老,6%老年人能夠得到一定程度的社區養老的關懷,4%老年人住在養老機構。農村老人幾乎百分之百在家裏養老。
先説家庭養老的問題。70%的大中城市老年人家庭是空巢家庭,這個空巢率非常高。農村留守老人有1600萬,全國還有4000多萬失能老人。失能有一個程度問題,有的是輕度失能,比如耳聾,有的是徹底失能,完全失能。人民大學的一個人口學家算過,完全是能的老年人大概也有四五百萬的樣子。在這種重負之下,我們期待社會化養老,否則的話,家裏的養老太難了。我們清華大學法學院一個教授自己72歲,要照顧90多歲的兩個父母,他本人已經是老人了,這是非常難的事情,所以我們呼喚機構養老出現,對家庭養老進行支持。
機構養老的問題是什麼?大多數養老機構不接受失能老人,或者沒有接受失能老人的條件。全國養老網的數據顯示,能夠接受失能老人長期照料的牀位不到100萬張,大概80多萬張左右。更主要的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要把養老機構變成醫保定點單位。我們的研究發現,只有不到5%的養老機構屬於醫保定點單位。假如養老機構不能報銷,會阻止很多中國老年人轉到養老院。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需求是非常大的。這是我們和蓋勒普調查公司做的另外一個研究發現的。我們問目前居家養老的老人,想不想以後搬到養老院生活,在農村99%的農民説不會去養老院,因為擔心搬去之後別人會笑話,以為是兒女不孝。在城市,90%的老年人回答不會去。但是把題目一變,問題改成假如你有身心需要的時候,有生活需要的時候,會不會搬到養老院?這個比例就上去了,將近一半的老年人表示自己在需要的時候會搬到養老院。而我們現在的養老院不能夠提供長期照料的工作,因此養老事業面臨非常嚴峻的挑戰。
這個跟中國發展速度快和老年化速度太快有必然關係。上個世紀50年代,農村普遍建立了敬老院,標準是無子女的老年人和殘疾的老年人,給一張牀、三頓飯,並不是精心照料。城市社會福利院創建之初針對“三無”老人,還是一張牀和三頓飯的供應。雖然後來又不斷出台新政策,但是長期照料沒有硬性規定,所以養老院的功能更新很慢,面對迅速老齡化的速度,養老機構嚴重缺乏護理功能。
▍積極老齡化的模式探索
講完我們面臨的困境,我現在介紹一下清華大學做的四個積極老齡化的模式研究。
第一個研究是我們和哈佛大學、中南大學在科技部、中國人口福利基金會支持下完成為期六年的研究,是有關“幸福守門人”項目的研究。
我們走到村子用量表做心理危機篩查,之後發現實際上大多數農村老人是處在第一個危險——孤獨,而不是嚴重的抑鬱。孤獨是普遍性的,但是大部分人是健康的,一部分人是臨界點人羣,極少部分人需要治療類的特殊關愛。為了防止大多數健康的老年人走到臨界點,為了防止臨界點人羣變為高危人羣,我們設計了“幸福守門人”的金字塔模式,與地方官員配合起來劃片,在每個地區都有幫助農村老人的精神科大夫,動員鄉村醫生、社區積極分子、社工一起來關心他們。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總結出模式的基本原則,即防止老年人心理的危機,需要做到:第一,老年人之間能夠互動,第二,他們能夠開始互助,第三,他們可以做到情感互助。互惠互助是人類學非常古老的命題。因為我們人類社會在進入市場經濟之前,所有的物質交換都是通過互助和互惠形式完成。從互助到情感互惠非常重要。例如,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老主任李強先生就説,社會的親和力很重要,親和力是有感情的力量,能夠讓這個社會變得有温度。
第二是時間銀行模式,時間銀行模式不是我們發明的,是我們在研究中看到中國有三十多個城市宣稱成立了時間銀行。
最早發明時間銀行的人是美國律師愛德華·科恩。他在80年代初期看到自己住的社區很多黑人失業,這些失業的人包括律師、水暖工、護士、理髮師、教師。他就琢磨怎麼把這些人組織起來,他想起了勞動時間的交換方式,所以它的英文是 Time Dollar,就是“時間美元”,大家兜裏雖然沒有錢,但是有時間去完成所需要的勞動。在世界上另外一個地方,日本人水島旭子在70年代開始倡導老年互助會,最早她想用社工,找到一些人幫助,但是失敗了,社工不能長期堅持下去。然而,她發現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在比較老的社區裏,年輕的健康老人可以幫助高齡的、體弱的老人,用勞動時間去作為計算。
勞動時間在我們國家跟日本非常相似,比如蘇州的楊枝模式,也是以勞動時間計算,洗衣服的時間、送水的時間、談心的時間、幫助交水電費來回走路的時候、燒飯的時間、探望的時間、買菜的時間等等,甚至一部分守護的時間都可以計算在冊儲存,存在時間銀行賬户,將來可以兑換成別人對自己的服務。最重要的是楊枝的經驗證明,實際上到最後沒有人去兑換,因為它形成了一種文化,年輕的老年人幫助高齡的老人,代代相傳,再不需要去記錄,因為已經在這個社區裏形成一種文化可以傳遞下去。
另一種時間銀行模式是廣州南沙模式,是政府做的。楊枝模式需要熟人社會,楊枝社區是一個老工廠社區,幾十年的積累,所以有信任基礎。南沙是一個陌生人社會,怎麼做好時間銀行?政府利用兩個方法,第一個是用年輕的老年人幫助高齡的老年人,這個幫助時間,還包括心理上的安慰,更主要的是它用勳章形式,用一桶菜籽油和一個勳章來獎勵100小時的奉獻。這種獎勵和勳章全部加起來的實物價值一定是低於勞動的市場價值,即這種勞動還是一種奉獻服務。
我覺得這兩種方式能夠堅持下來的,還是低齡的健康老年人幫助高齡的健康老年人的方式可能更長久。能夠堅持多久,我們還不知道。南沙時間銀行現在已經有幾千人參加了,它的網絡後台可以交給我們清華大學以後做一個長期的數據分析,這會形成一種關於人類悲憫情懷的人類學研究,即觀察有多少人願意用低於市場價格的勞動去為社會作貢獻。
第三個模式是“老人會”模式。
我的一個博士後最早注意到中國歷史上有兩個人羣,實際上是沒有孩子的人羣。第一個人羣是太監,沒有孩子。太監養老的方式是形成兄弟結和師徒結,他們在宮裏攢了錢以後在外面買一座廟,北京西山有十幾座廟是太監廟,都是做養老用的。形成師徒結,是在宮裏的小太監供養搬到外邊的老太監。第二個人羣是沒有孩子的女性——自梳女。這些女性年輕的時候到南洋去打工,有一輩子的積蓄,回來以後不落夫家,形成了金蘭結和師徒結,在一起生活。
在中國傳統中更多的是白帽會、祝壽會、長壽會這些名稱的老人會,秦代開始就有老人會,這是非常好的傳統。老人會在歷史上主要是敬老、賀壽、舉喪。我拿到了杭州老人會支出的清單,看到比歷史上增加了一個內容,即福利探病,將近一半會費用來探病。
還有一個在養老過程中非常重要的組織,我覺得既是積極養老,同時又倡導了互助、互惠、互動,那就是中國歷史上就有的“病友會”。“病友”這個詞如果翻譯成英文,是 friends in sickness,英文的意思就是我們都病了,都住在一個病房,由於疾病,我們形成了一種友誼。在現代醫學進入中國之前,中國沒有醫院,病人得病之後在家住。專門收治病人的空間就是現代醫院。中國比較早地把病人搬到醫院住的是解放前廣西北海的麻風病院。在麻風病院出的刊物中,已經有“病友”一詞。
隨着現代醫院在中國的普及,“病友”一詞開始流行。清華大學的王思萌、王劍利、曾繁萍三位青年學者分別完成了抑鬱症患者QQ羣研究、糖友會研究以及抗癌樂園研究,都屬於病友會研究範疇。抑鬱症病友組織研究針對一個400多人的QQ羣,其中包括老年人和青年人,他們在上面交流如何抵抗抑鬱症的困擾、如何就醫、如何服藥。
第二個典型的病友會是糖友會。糖友會在中國非常發達,任何一個城市都有糖友會,醫院也有糖友會,糖尿病病人坐在一起相互學習、相互鼓勵,鼓勵服藥、堅持鍛鍊。
第三種病友會是抗癌樂園,這也是我們國家非常有特色的民間互助團組,北京的抗癌組織稱為抗癌樂園,被北京市民政局評為社會組織標兵。有的人也許會問:“景老師,你是不是相信抗癌樂園這種病友會能真正抗癌?”抗癌樂園的人,他們自己相信是這樣。但是我們也要知道這個組織有幾個特點:第一,他們組織在一起練太極拳,無論是在北京、瀋陽、山東、還是在廣西、福建,他們都練一個畫家創新的太極拳,即郭林太極拳。第二,這些人會説我們可能從科學上無法證明是不是我們這個團體的集體活動帶來了癌細胞病狀的改變,但是相互督促服藥,遵從醫囑,相互督促鍛鍊,相互安慰。在病人康復的過程中,這三個條件非常重要。
▍中國人死亡質量低
接下來講我們將如何離去。面對死亡的時候,我們是無奈的,這種恐懼自從有了人類以後就一直存在。但是這種無奈中有一種無奈是因為死亡質量的低下。
新加坡一家基金會支持《經濟學人》期刊做了兩次全球人類死亡質量調查。2015年的調查共有80個國家參加,我們的排位是倒數第十名,排在71位。這種排名可能有些不公平,任何排位我覺得像大學排位似的,有時候是有些問題的。在死亡質量方面,排在第一的是英國,它的人口、面積、歷史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但是排序中確實也提出了一些非常嚴峻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什麼?那就是需要安寧療護,也稱為臨終關懷、末端期關懷或者姑息治療。在我們國家現在固定的説法已經從臨終關懷過渡到安寧療護,因為我們怕提到“臨終”這個詞。排名的評估,首先是需求有多大,能滿足需求的機構能力是多大,這個我們丟的分太多了。還有就是服務質量、專業程度、社會參與、人力資源的考評。
安寧療護最主要的三個特徵是緩解軀體的疼痛、減少精神的困擾、疏導心理的情緒。現在我們國家安寧療護剛剛起步。根據官方透露的消息,2018年全國接受安寧療護的患者共28.3萬,這個數字太小了,我們每年有200多萬癌症患者死去,再加上全國每年因慢性病死去的900多萬人,這28.3萬是一個非常小的數字。全國安寧療護機構僅僅有276家,多虧2017年國家啓動了第一批試點,今年第二批試點啓動,開始把安寧療護病牀、病房、中心這套制度在全國76個城市推廣,北京市海淀區響應最早,有二十多家醫院在第一批加入試點。
為了論證安寧療護的必要性,清華大學和山東大學聯合做了一個臨終期癌症患者生命質量研究,實際上是死亡質量研究。全國近年來每年新發癌症病例350多萬,每年癌症死亡病例200多萬,男性癌症發病率前三位是胃癌、肺癌、肝癌,女性癌症發病率前三位是乳腺癌、肺癌、腸癌,在所有的病人中,癌症患者是最需要安寧療護的。
我們的研究沒有用一分錢。我們號召我們的醫學本科生、醫學碩士生、醫學博士生,在暑假回到自己家鄉,一共包括9個省,每一個人必須找到5-10個已故患者的親屬,親屬家裏有一個病人在過去兩年中死於癌症。根據研究數據,我們在國際上已經發表了3篇文章。
在我們的研究中,癌症患者中男性居多,男女患者一共776人,平均年齡是64歲,這意味着大多數的患者是中老年人。我們的樣本,跟國家癌症調查的樣本不太一樣,我們更多地捕捉到了很多農村的癌症患者,76%的癌症患者是農村居民。
通過研究,我們有幾大發現:
第一大發現是大多數的農村癌症患者最後是死在家裏,城裏的則多數死在醫院裏。最震驚的發現是我們國家癌症五年存活率是40.9%,美國是66%,日本是81.6%,加拿大是82.5%。在我們的樣本中,兩年存活率僅僅在15%上下,這意味着查出癌症的時間太晚了。另外,這些患者的家屬告訴我們,他們吃不起非常好的藥。所以兩年前,《我不是藥神》這部電影出來,成為中國轟動的事件,對中國癌症患者使用進口藥有很大推動。但在此之前,很多人吃不起進口藥,兩年存活率都很低,更不要説五年存活率。
還有一個發現也耐人尋味,越是偏遠地區、越是西部地區,醫療費用反而越高。我在課堂裏問學生為什麼西部的人們在最後三個月走向死亡的過程中反而承擔了更高的醫療費?我記得有一個同學説:“很簡單,我們家就出現這種情況,我們需要從北京和上海請大夫做手術。”還有就是這些藥、器材、人才從東南沿海向西部流動的中間環節會增加各種費用。總而言之,在最後三個月的醫藥費用支出上,假如一個人死在醫院,費用最高的要花費10萬元左右,假如死在家庭,費用最低的也要花費3萬元左右。
在這裏還出現了一個災難性支出的問題。災難性支出有三個判別標準,即由於患有癌症,落在貧困線之下、借錢支付醫藥費、短期內很難償還,這個比例無論城鄉都超過94%。在我們的調查中,花得最多的是農村的一箇中學校長,最後3年花了55萬,到處去看病,一次到北京來了幾天,幾天就花了6萬元,所以出現了災難性支出。
還有兩個發現也是特別值得注意的,就是接近70%的癌症末期患者無法平靜地與大夫討論自己的病情,無法和親人討論自己的身後事,怎麼走,有哪些遺產問題都無法去談。還有一個比較嚴重的是疼痛問題。測量之後發現,感到相當疼痛和非常疼痛的比例佔62%。死於家中的農村患者,將近1/3感到極致疼痛,經歷了無法忍受的疼痛。
▍不要安樂死,要安寧療護
清華和山東大學這個研究進一步證實安寧療護事業在中國需要迅速地鋪開、全面開花,因為中國公民死亡質量太差。不同於所謂的“安樂死”,安寧療護致力於在減少患者身體病痛的同時平靜他們的內心,最終幫助患者從容、有尊嚴地邁向死亡。
我們要借鑑一下國際經驗。世界上最早的安寧療護運動起源於英國。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一個英國護士發起了這次運動,因為她在護理的過程中愛上了兩個病人,這兩個病人都是因癌症去世,她看到自己的兩個戀人非常痛苦地去世,發誓學習疼痛學,拿到博士學位之後建立了“聖-克里斯托”安寧療護中心,現在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安寧療護中心之一。隨後,很多國家開始效仿。我們國家比較早做這個工作的是北京松堂醫院。松堂醫院作為一個安寧療護醫院很艱難,二十多年內被迫搬遷七次,因為旁邊的居民不同意他們辦臨終關懷醫院,強迫搬遷。關於死亡觀,我覺得國民還需要教育。全球現在有1.6萬家安寧療護機構,每年有2000多萬人需要姑息治療。
這件事情能不能做成?我查了一下死亡質量排名第一的英國的情況。2016年英國60萬人死亡,其中45萬人的死因是可預測的,可預測的意思是非意外死亡。在這45萬人中,20萬人得到了安寧療護,其中將近14萬人是在家庭和社區診所獲得安寧療護。這意味着在英國安寧療護走向社區家庭,有護士可以到家裏服務。為什麼能做到這點?它有退休護士和志願者隊伍,能夠打針的護理志願者共有12萬人,因此能夠實現面對20萬人的安寧療護。這是英國能實現安寧療護社會化的非常重要的因素。在英國的各項評比中,與重症醫院、精神衞生中心、全科醫生診所相比,安寧療護機構的得分最高,很有意思。照顧生命最後一程的醫療單位居然在英國各類醫護機構的評比中是第一,也就是説完善的安寧療護是有可能做到的。
(演講人:景軍教授)
中國這幾年探索了幾種安寧療護模式。
第一個是李義庭模式。李義庭先生很謙虛,是原來首都醫科大的領導。他的想法是在每一個城市建立一個安寧療護指導中心,在每一個社區建立安寧療護的分中心,然後由分中心在家庭建立病房。上海市已經開始這樣的試點,有兩個大的中心,下面有20個分中心。他主張的安寧療護最低要求是止痛,要能消除疼痛或減緩疼痛。
第二個是施榕模式。施榕老師看到中國的農村實際上已經空心化,很多農村現在只有老人了,建議把農村的鄉村醫生進行集體培訓,讓他們學會安寧療護的基本技能,因為他們在未來15-20年中主要的醫務工作是許多臨終期的老人。
第三個是中國一家基金會做的寧養模式。在32家醫院的支持下,培養了一批安寧療護的社會工作者,這些人是學社會學和社會工作專業的學生,但是他們多少要學一點醫學,以便介入安寧療護,這個模式在南方做得也不錯。
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模式是死亡咖啡館。中國幾家醫院已經在嘗試,在北京叫死亡茶舍。死亡咖啡館,在昆明一家醫院專門設立,是臨終患者的家屬可以交談的空間,每天在固定時間有一個醫生、有一個護士會在這裏出現,回答問題。但是更重要的是家屬相互交流和安慰,討論應該怎麼處理棘手的問題,最後應不應該插管或靠鼻腔輸入營養,是不是要用心臟復甦技術。把死亡問題拿到小眾公共空間討論,而不是自己一個人全部承擔,這種做法源於瑞典,在昆明目前也做得很好,在其他的城市也有。
清華大學做的另外一個非常深入的研究是佛教的安養模式研究。2017年我查到全國53家佛教寺院建立了安養院。老年安養院跟我們通常的養老院不一樣。如果去一個商業化的養老院,它會賣給你許許多多服務項目,而進了佛教安養院,養老一切從簡,生活以最簡樸作為標準,這跟通常的機構養老思路不一樣。進入佛教安養院就開始信佛唸佛,過一種簡樸、相互關懷的生活。更主要的是大多數的佛教寺院允許西醫的止痛學進入寺院為老年服務。比如寶林禪寺方丈是南京大學物理學系畢業的,我説問他怎麼看待現代醫學進入你的寺院,他説很高興,越好的醫學進入他的寺院越支持。更重要的是安養院有往生助念,不允許任何一個人離去時沒有人陪伴,助念團會打電話説有一個老年的患者要離開了,問大家誰有時間來陪他、送他最後一程。安養院具備唸佛安養、臨終關懷、往生助念這三個特點,是靈性資本發揮作用。
(圖片轉自人文清華講壇)
▍何為優逝
最後談談何為優逝?
先説傳統的回答,按照清華大學老社會學系潘光旦先生1941年的説法,中國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有三大訣可以幫助我們戰勝恐懼和遺憾。第一訣是立德、立功、立言。告訴臨終者有這三方面的成就,或者自己就知道已經實現了三立,可以消除對死亡的恐懼。立德,我覺得是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立功、立言比較難。第二訣,潘先生説我們走的時候感到寬慰的是基因的延續,即血脈傳承。第三個訣有關魂魄不死和魂魄永存的信仰。但是我覺得潘先生如果注意一下佛教的話,還有第四訣,即佛教的自在圓寂。我覺得這個思想特別符合現代的安寧療護運動精神。
什麼是自在圓寂?1940年靈巖山寺印光法師覺得自己不行了,把徒弟叫來説要選新方丈,徒弟説選這個月初九,他説初九不行,初四就要走了,要選擇初一,初一還可以替即位大典張羅一番。果然在方丈繼位典禮時印光法師還能招待四方來賓。初四一點多鐘,他説要淨身、唸佛,到衞生間把自己洗得很乾淨,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唸佛,大家一塊兒陪他,在唸佛的過程中安詳地去世。在近代往生記錄中,自在圓寂的定義是勇敢地承認我將離去,充足地做好離去的準備,就像印光法師選繼位人一樣,然後爭取能夠做到有人陪伴。在佛教中。自在圓寂是一個很重要的傳統,與現代安寧療護運動強調減緩軀體痛苦和心靈痛苦的精神是一致的。
現代社會對何為優逝的回答是什麼?第一,我覺得是做到一個基本,即使用現代的醫學技術減少具體疼痛。現代醫學已經能將人的疼痛從八九點降到兩三點的水平。第二,藉助現代心理學幫助患者穩定情緒。但是我覺得最最重要的是第三,也就是充分尊重患者個體的自主權和決定權。如果患者沒有知覺了,怎麼去尊重他的意志?所以現在很多的醫院在推生前遺囑。但是更重要的可能是他的意願很早就跟家人説了,只不過很多家人不願意聽。傳統的死亡觀是顧及他人、社會、集體。比如,農村人得病之後,家裏人非要把他送到醫院,即使知道不行也要送到醫院,這叫儀式化治療,因為沒有這個儀式化治療,子孫就是不孝。這種面臨死亡的方式實際上是為了社區、為了家庭,是為了集體名譽,但是沒有顧及當事人的主觀性和自主權。
我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幾年前他告訴我他怎麼送走自己的父親。他是一個大教授,他的父親也是一個大教授。他的父親生前説臨終不插管,但是他昏迷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和醫生説還是插管吧,他醒來後指着管子表示插上管之後就再不能跟家人説話了。他希望走之前要跟家人説話、與老伴説話,但是最後他不能説話。這件事情成為我朋友特別大的遺憾,因為沒有聽到他父親走之前想説什麼。
另外一個是我雲南的朋友,前一段時間告訴我,她的父親得了癌症,到了晚期的時候,回到家鄉醫院保守治療,拒絕多餘不必要的治療,説不要再花錢了,最主要的是有充足的清醒安排身後事。包括葬禮怎麼做、請人怎麼做、宴席怎麼開、親戚朋友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到車站接等等,這些細節全都安排好了。走的那天,凌晨4點鐘在醫院跟家人説:我要離去了,把我抬回家,給我穿上我該穿的衣服,把我放在我應該躺的牀上。6點17分老人有尊嚴地離去。
前者,我覺得是一種無奈的死亡,甚至可以説是過於無奈的死亡,而後者是一個相對有尊嚴的死亡。所以我的一個觀點是要抵制“野蠻的死亡”,在現代醫學上我們應該超越傳統,要維護個體生命末期的尊嚴。
最後我選擇一幅畫和一首唐詩作為結束,孟浩然在《歲暮歸南山》中説“白髮催年老,松月夜窗虛”。在我們的畫面上,這邊是一個同學的一幅畫,邊角寫着:時光變遷,但你永遠是我們心中的主角。我把這首詩和這幅畫湊在一塊兒説明什麼呢?那就是,詩與畫,既矛盾,又統一,既有惆悵,也有希望。
謝謝大家!
**本文轉自“人文清華講壇”,是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景軍教授在人文清華講壇上的演講實錄,****原題為“我們將如何老去”。**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