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19-12-22 22:29
來源:文匯報 2019-12-22
作者:沈軼倫
本文攝影:賴鑫琳
地方就這麼點,能承載的信息,是精練得不能再精練。不管生前坐擁豪宅花園或是蝸居,到了長眠之際,一個人最終的棲身之地,不過是這麼一小方。而墓碑更小,那還屬於經濟寬裕之家。至於普通人,全部身家,都在壁葬的一尺見方的骨灰龕位裏。到了和這個世界維繫最後一點聯繫時,一個人想如何作結語?或者説,想用什麼,來標記自己在世間最珍視的記憶?
生前的波瀾壯闊或者辛酸艱難,到了墓地,已是前塵煙雲,不必再提。大家不約而同,在屬於自己最後的空間,留下寥寥幾個字。包括:名字。作為定語放在名字前頭的身份,體現亡者和立碑者的關係:“先考”意味着血脈有後,“恩師”説明了精神繼承。另外就是生卒年月,記錄下這具生命,在世間度過的時限。而在這一切信息之上,在這精練得不能再精練的內容之中,在名字之前,在身份之前,有一個信息,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石頭上深深刻下了——故鄉。
在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的露天墳場,一個個地名,就這樣被保留在小小的墓碑上:廣州、海口、東莞、汕頭、湛江、茂名、佛山、江門、梅州、惠陽、肇慶、珠海、韶關、順德、惠州、潮州、寶安、新寧、台山、開平、新會、恩平,此外,還有更遠一些的,川沙、松江、寧波、象山、蘇州、鷹潭、重慶、常德、長沙、岳陽、恩施……繞着墓園慢慢走,讀着這些地名,結合逝者的生卒年月,幾乎可以想象小半部近現代中國歷史的風起雲湧。
時間軸上的每一次浪潮起伏,影響着無數條小細流的走向,不捨晝夜,逝者如斯。到最後,即便已經停下不走,還是不忘在標註中,寫明自己和祖先來時的方位。那裏,是故鄉所在。
一個個具體的生命,帶着各自的故事,為着各自的原因,懷着各自的憧憬,離開了祖輩起居之地,長途跋涉,順流逆流,溯旋迴轉,最後,他們停留在這裏,在中國南端,他們永遠停留在這個港口的這樣一座小山坡上。
小山坡,就在海岸線邊上。

沿着長長的香港仔海旁道走時,路邊都是高層住宅樓,一幢緊挨着一幢,像通勤高峯時刻擠在車廂裏的上班族。很難透過樓宇組成的高牆看到後面的山,即便從地圖上能知道,山就在那裏。但從道路的坡度,能察覺已漸漸離開了平地。
我們拿着手機導航,尋找入口。但環顧一番,路邊還都是居住樓的門,一個門牌號連着另一個門牌號,間隔以水果鋪、糕點鋪、禽肉鋪等。居民進進出出,遛狗,買報紙,選點心,互相寒暄。沒有一點跡象顯示,這裏有通往墳場的台階,直到繞到路的交界處,看到一座藍白相間的牌坊豎立在道路前方。邊上再無商鋪了。一條灰色的水泥路在牌坊後,蜿蜒往上。這就是了: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
順着水泥路爬到盡頭,舉目四顧,知道原來已到達這一片山坡頂端。整片山坡都是墓碑。一座座石碑,有新有老,有方有尖,靜靜順着山勢的高低立着,一層又一層。站在墳場分岔的小徑上,幾米外就是高樓裏住户窗外懸掛的空調外機。側耳傾聽,還能清晰聽到居民樓里人們在看電視的聲音。
屬於俗世的生活着的熱鬧,和墓園門口的另一種熱鬧互相呼應:有幾個來祭掃的人,正在門口整理帶來的花束,有幾個在清點祭品和水果,有幾個用水龍頭清洗鐵桶裏的焚化物殘餘。但往墳場深處走去,就漸漸聽不到四周高樓裏的動靜,祭掃的人聲也消失了。只有一座座石碑,以及靜靜佇立的供奉骨灰龕位的靈灰閣。
1851年,香港人口只有3萬多,但隨着城市的發展,到了1913年,一下子增加至50萬。逐漸興盛起來的香港,需要大量人力。許多人隻身來港,還有大量懷揣一股闖勁的人到香港,想從香港登船到更遠的外地謀生。當這些初期抵港的移民年邁離世時,香港卻還沒有專為普通華人設立的永久性墳場。最初,14名華人行業代表和商人向當局爭取,在太平山區籌建義祠,安奉來港謀生的孤魂;到了1913年6月16日,當時的華人領袖再次出面爭取,政府撥出位於香港仔一塊麪積約7萬平方米的土地,興建香港首個沒有宗教背景、專為華人而設的永遠墳場,命名為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墳場於1915年10月17日正式啓用。其後於1929年再獲政府撥出的約3萬平方米的土地作擴建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之用。

一百多年過去,陸陸續續安放在這裏的,有普通人,也不乏名流富豪。當逝者的後代來此祭掃時,小小的石碑上,僅有的這幾行字,如無言的錨定,告訴後人: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知道自己屬於哪裏。
在這裏,沒有尋常墳墓的陰鬱。站在高山上,遠眺能見大海,海面有船帆起伏,海浪折射陽光耀眼。香港仔是著名的海鮮集散地,有最新鮮的魚蝦可嘗。一百多年前,部分此刻安眠的生命,正值青春或者年少,初抵香港,勞作之餘,也曾見過同一片海吧。後來,他們的子孫在港繁衍生息,開枝散葉,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經過這裏,也見過先輩曾見過的這一片海吧。

陽光、海浪、綠植、高山環繞,同一場域裏,生與死共存,而非彼此隔絕。一如站在墳場的小路上,比鄰而居的高樓裏,居民家的空調外機轉動聲、電視機聲,和掠過墳地的清風共存。死亡在這裏,顯得並不可怖,墳場在這裏,和水果鋪和糕點鋪一樣,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安眠者與此刻的居住者,互不照面,但也彼此凝視,其中含有薪火傳遞的血脈聯繫。
生者居住的高樓,建得比山坡還高許多,團團圍住墳場,從高樓俯視這片屬於逝者的區域。而幾乎每一位亡靈的碑刻最上端,都用這一行字,望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