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決定離開互聯網公司_風聞
重度选择恐惧症患者-2019-12-23 15:45
來源:36氪
作者:王毓嬋 楊軒等
“現在是希望女人什麼都能做好,”楊嘉敏説,但好在“已經不是女人什麼都不能做的時代了。”
創業、融資……wait,一個嬰兒?
“你説話的聲音怎麼越來越迷離了?”來自阿里巴巴投資部的電話追問。
肚子高高隆起,楊嘉敏躺在產牀上,麻醉藥正進入她的血管。一陣強烈的疲憊感襲來,她的語速慢下來,“我馬上要生了。”對方懷着驚訝與歉意掛斷了電話。
混雜着疼痛、眩暈與消毒水氣味,2018 年2 月8 日,楊嘉敏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而她創立6年的“七幕人生”也終於談攏了阿里巴巴的投資。
類似《令人心動的Offer》綜藝裏的情節並非虛構——一位女實習生提到自己公司的女合夥人,懷孕後沒有休一天產假,在辦公室破了羊水,送醫分娩後七分鐘,全組人收到了她回覆的工作郵件。
在此之前,楊嘉敏的人生一直是令人羨慕的——北大畢業,23 歲從軟銀離職開始創業,成立音樂劇公司“七幕人生”,25 歲結婚——直到30 歲過上了帶着嬰兒出差的生活。
楊嘉敏在產後幾乎沒能休息。“拿到阿里的錢後,公司進入了迅速擴張的時期,團隊從30 人一下膨脹到了上百人。”她的工作量劇增,兒子出生兩個月,她就不得不帶着他從北京飛去上海出差。
“小孩最多兩個小時就餓了,我每天要定五六個鬧鐘,隔一會兒喂一次。”楊嘉敏説,她不得不把出差期間所有的會議都安排在了酒店樓下,每跟人聊兩個小時,就得衝上去喂一次奶。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焦頭爛額的困境經常發生,相比男性創業者,楊嘉敏此刻要經受大得多的考驗,心理與身體面臨雙重壓力。她既不想辜負理想,又不能辜負為人母的角色。
帶着孩子工作的生活過了半年多後,楊嘉敏終於忍到了瀕臨崩潰的節點。
去年夏天,身心俱疲的她拋下孩子飛赴美國,過了六年來的第一個假期。黑石沙漠的火人節上,大火沖天而起,看着巨大的人形木像被火舌吞噬,楊嘉敏突然抱着朋友崩潰大哭。
“我的肩膀好痛好重,總覺得一不小心肩上扛的東西就會掉下來。”她重複這些話哭了一個小時。朋友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慰她照顧好自己。
在女性的追求事業的道路上,楊嘉敏的遭遇不是孤例。
投資人們當然不會公開“政治不正確”地表示不看好女性創業,但他們的實際行動説明了一切。36氪統計了經緯、IDG、DCM、晨興、高榕、光速中國等6 家基金2018 年的投資組合後發現:這年他們共投資了55 個項目,其中創始人為女性只有7 個。
再看鏈接眾多風投機構的FA 數據:2017 年至2018 年9 月,華興操作的198 個融資案中,女性擔任創始人或聯合創始人的項目只有22 個,佔比11%。
“公司早期時,我在一個會議現場找投資人融資,他看了我一眼,説我不和女創始人聊天,然後就走了。”星站TV 創始人朱峯對36氪説。
“你是一個女性,投資人就會有很多很多的擔憂。擔心家庭關係對你的影響很大,孩子對你的影響也很大,包括你自己的身體素質、心理素質也跟男性不一樣。”福佑卡車創始人單丹丹對36氪説,“像我做的這樣一個互聯網+物流的行業,會有人覺得你這麼弱小的身軀,能不能扛這麼重的擔子?”
一些女性的職場向上之路行至半途就放棄了。
一下子,艾潔的薪酬,降到只有原工作的1/3。
她從工作了四年的上市金融公司的組長崗位離開,也沒有接大小互聯網巨頭“總監職位、百萬年薪”的工作邀約,而是在大學找了一份閒職。
換工作的原因只有一個——女兒要上小學了,她要“管孩子學習”。
“你也知道,北京海淀家長的競爭壓力多大呀。”艾潔説,過去三年,家裏的老人可以代她接送孩子上幼兒園,但“小學一二年級是非常關鍵的時期,不能靠隔代人教育。”
雖然老東家苦苦挽留,承諾減輕她的工作壓力,但是她很清楚,互聯網公司的工作轟炸過來時,“難道你好意思把活兒甩給同事?做不到的。”至於互聯網大廠“百萬年薪”的總監工作,“那都是要996的。”
而大學的工作每天5點半準點下班,能讓她接送孩子;回家後不會再有無止休的電話,能讓她專心輔導孩子做作業。
新工作幹了一段時間後,艾潔感覺“特別慶幸”。因為老師佈置的作業很多隻能在iPad 上完成,班級建微信羣只允許父母加入,跟老師搞好關係後女兒能得到更多關注……這些都是爺爺奶奶做不到的。輔導小學生對於隔代人來説太難了。
她依然懷念上一份工作“激動人心”的狀態——隨時盯着行業信息,跟團隊一起並肩作戰處理突發的任務——她也想過,先幫女兒度過敏感的小學一二年級後,重回“戰場”。但她剛聽到其他媽媽説,到了小學三年級,功課還要“加碼”。
她頓時覺得,重回戰場的事,“再説吧”。
中國算是鼓勵男女平權、女性參與工作比率高的國家之一。在初入職場的頭幾年,男女間差異的確也不大。但一旦到了女性生育年齡,差距一下就拉開了。根據BOSS 直聘的數據,第5-10年工作經驗的人羣中,男性比女性高出的晉升幾率,頓時從初入職場時的1.5%跳到12.1%。
雖然中國也有像董明珠這樣的女性高管,但她們畢竟是絕對少數。智聯招聘在2019年婦女節發佈的報告稱:中國職場的高層管理人員中,男性比例高達81.3%,女性僅有18.7%。
騰訊最高權力機構“總辦”的15個人中,女性數量為0。阿里巴巴要“女性友好”得多,38位合夥人中有13位女性,但依然是男多女少,已經遠好於平均值。
可以做個試驗:算算自己所在的公司,管理層中究竟幾男幾女?
中國從1980年開始提倡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子女,中國這代主力職場女性多是在“生男生女都一樣”、“女性能頂半邊天”的宣傳中,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獨生女,從來不覺得自己比男生有什麼不足。但對於自己將因生育而陡然遭遇的職場困局,此前幾乎全無預警。
當她決定離開
方蕾説32歲之前自己是個“工作狂”。當時在BAT裏工作的她**“一天三杯咖啡”,“加班不覺得累,放假才覺得無聊”。**
但休完4個月產假回來上班後,接連三次的季度會議她都缺席了:開會需要飛去總部,她家在外地,但孩子離不開人。
其實何止三次季度會。在女兒的十個月哺乳期內,她多次請假,一次出差都沒有。如果奶水少、孩子可以早點斷奶,母親也早點自由;如果奶水多、可以提前擠好冷藏,也可以出一兩天差,但方蕾説,自己屬於奶水“剛剛好的”、要每天喂的那種。“很多男性領導,特別是沒有孩子的男性領導,特別不理解女性會因為哺乳的原因拒絕出差。”
方蕾心裏,工作的優先級已經變了,“生命中來了一個我最在乎的人。”兩年後,因為工作變動上的不適應,她遞上了辭呈。這是個不太艱難的決定。這兩年她沒有升職,自己對這份高強度的工作也沒那麼留戀了。
辦離職手續時,HR才提點她:那些季度會議和管理層團建,她其實應該去的,“公司裏也有跟你差不多時間生孩子的女同事,明明人家就能去。”她這才意識到,原來大家嘴上不説,心裏是介意的。
生產後的幾年裏,在外公外婆一輩的照顧下,很多職場女性的第一道坎也就過去了。但有些事難以假手於人。
一件“小事”,讓Anny決定辭去已經幹了四年、在京東幾十萬年薪的工作。
導火索是女兒班主任給她發來的一條私信:上週末孩子的數學作業沒有做,希望家長多多關注。她檢查女兒的作業,發現孩子書寫很不認真,加減法也算得很吃力。
她跟孩子約好,下班後就輔導做作業,回家後卻因為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開始加班。等工作結束,發現女兒縮成小小的一團,已經在她腳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看到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自己起牀、梳頭、吃早飯,看起來已經挺熟練。Anny 感到一陣愧疚心酸。
哈爾濱一所大學英語專業畢業後,Anny 一路從房地產公司董事長助理,做到進入畢馬威合夥人秘書,再跳槽去京東做高管助理,收入一路上漲。
當然,互聯網公司的工作節奏出了名的強,京東的工作節奏也是如此:Anny 每天上下班通勤時間 4 小時,工作強度也很大。領導其實挺體諒她,説讓她就在家加班吧,但Anny 不好意思接受優待。
一個多月她就辦好了離職手續,走的那天,她在朋友圈發了長文感謝領導和同事,回顧一起工作的點滴。這是一次裸辭,她沒有任何新的職業規劃,滿心想的都是怎麼把孩子的成績提上去,“抓緊時間把她的數學、語文、英語課本拿過來啃一遍。”
即使是一份“閒職”,在極端情況下也難以為繼。
兩年前,34 歲的瑛桐離開了直屬中國人民銀行的印鈔造幣企業,扔掉了“新材料主管”的職位。在這之前,她休了一個“行業內最長的產病假”,從2015 年年底休到了2017 年6 月,也就是從確認懷孕休到了孩子8 個月大。
瑛桐休這麼長時間的假是有原因的。她懷孕時已經32 歲,而且是龍鳳胎,被醫生判定為高危。生完孩子後發現問題更大。“雙胎跟單胎根本不是一回事,那個困難你想象不到。一旦感冒發燒都是倆孩子一起生病,根本沒法讓我朝九晚五。即使是傳統單位也不可能總是讓你頻繁請假。”
瑛桐考慮過各種出路:做微商、開面館、做保險……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但是就是不考慮再回去上班了。“我不希望以後要照顧孩子時,還要請示 800 個領導。“瑛桐説,沒孩子的時候,真沒覺得生活中會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讓你無法工作,但有了孩子之後,生活完全兩樣了。
但幾乎每一次,都是妻子在職業發展上退步。
做微商、賣保險、開Uber……這些“零工”因為時間靈活而受到母親歡迎的同時,也意味着中止了傳統的職場晉升之路。
陳慶敏經常在其公司舉辦的女性平權活動上擔任講師,接觸過大量有職場困惑的女性——她工作了12年的全球軟件諮詢公司 Thoughtworks,曾被安妮塔·博格研究所評定為“全球最佳女性科技人員僱主”。陳慶敏的經驗是,能夠在職場裏堅持下去的育兒女性有三個共性:
一是有強烈的職業追求;
二是遇到並抓住了機遇,鍛鍊了能力和信心;
三是有家庭的後盾,生了孩子之後,家人還很健康並且能幫忙,或者有錢請保姆。
三個要素必須全部具備。陳慶敏説,“缺少其中任何一個,女性都很容易退出職場跑道,而且很難再回來。”
然而實際情況是,“女性總是把自己當成家庭和照顧小孩的第一責任人。”陳慶敏説,這使得職業女性面對結婚、生子、育兒、養老這些坎時,她們成了夫妻中更主動退讓的一方。
2018 年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中國男性和女性的工作時長都差不多,但中國**男性家務勞動的平均時間為45 分鐘,而女性為2 小時6 分鐘;**男性陪伴照料孩子生活的平均時間為17 分鐘,而女性為53 分鐘。
能退出高強度工作崗位的女性,因此看起來還有點“走運”。艾潔的老公收入比她高,Anny的老公收入跟她相當,但作為一家創業公司技術負責人的職業前景更加光明,瑛桐的老公在創業。每個家庭的選擇看起來都很理性,在普遍男強女弱的家庭結構裏,妻子讓步看來更加“合算”。
但這涉及到一個更為複雜的話題。
當她決定留下
派駐非洲的華為女員工 Johanne 正在糾結:是接受新職位,還是回國跟男友結婚生子?
當領導跟她説,希望她調任新崗位時,她很沮喪。 “那是一個比現在小得多的領域,而且我完全不熟悉。”Johanne 説,她猜想也許是領導對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滿意,所以把她調離。但她幾天後才有勇氣去追問為什麼。“管新市場是晉升。你一直得A。”
後來她讀到 Facebook 女COO 雪莉·桑德伯格的《向前一步》,看到了一個名詞:冒充者綜合症:職場女性到了一定年紀之後,會不如男性果敢,會過於謙虛。因為如果你太強勢,你的男下屬會厭惡你。而如果你過於謙虛,又爭取不到機會。而且會時時擔心被人看穿自己並不優秀,只是運氣好而已。
還讓 Johanne 自省和羞愧的是,她之前也會不經意間對女性“自我討伐”:“我們內心也會對女領導有偏見。如果女領導混的好,我們私下聊天會説,不想像她一樣,只有事業沒有家庭。如果她升職加薪,我們會八卦説也許她有靠山。”
而原本,她是打算為男友“犧牲”的。原本做好了“十年職業規劃”、大學畢業後就遠赴異國的她,遇到男友後,令她產生了“也許兩個人一起當小職員,過過小日子也挺好的”的想法。因為年近30 歲,她想跟男友一起回國,找一份不太忙的工作,有個小家庭,共同撫養孩子,過朝九晚五的生活。
但是男友不同意。他計劃至少還要在非洲工作四五年,賺足了錢才回國。這讓 Johanne 感到不滿:“既然我可以作出犧牲,為你生小孩耽誤工作,為什麼你不可以也犧牲一下,跟我一起回國呢? ”
終於,**她悟到一個有點殘酷的事實:**自己如果犧牲了事業,對方“不會感激”。
如果當全職主婦,境況可見的糟糕。在非洲工作期間,他們認識了很多跟隨丈夫來非洲生活的中國家庭主婦。丈夫去上班,她們留在家裏全職帶孩子,每天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男友對 Johanne 説,“如果你以後也像她們一樣,我可受不了。”
Johanne 最終決定選擇新工作,走上更高的管理崗。“即使有了孩子,女生也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要有財務能力,有話語權。”
還有女性決定優先考慮自己。
“我覺得孩子不是剛需,我沒有那種很想當母親的慾望。”33 歲的王琳已經結婚7 年,她與丈夫都是現居上海的外地人,在互聯網公司工作。“我媽也教育我不要生小孩。她常説,我把你養那麼大,你不還是跑了嗎。老一輩人覺得養兒防老,現在新時代了,還防什麼呢。”
對OECD國家生育率的研究顯示,當女性在生育後能得到的幫助(幼兒託管和政府福利補貼)越小、回到職場的難度越高,就越傾向於不生。這些國家中,生育率最低的是韓國——這被視為韓國女性無聲的抗爭。
中國老年人口規模及比重正在快速上升,中國為此開放二胎政策後,人口增長卻不及預期。除了因為大城市生活成本太高“養不起”之外,女性生二胎後將面臨的種種壓力,也是讓人卻步的原因之一。
更多時候,是要靠自己咬牙堅持的。
曾經被逼到崩潰大哭的楊嘉敏,現在是朋友圈子裏“帶娃創業”的典範,常有境遇相似的朋友向她討教怎麼“管理時間”。
但是她的方法可能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每天七點下班,回家陪孩子讀書做遊戲,八點把孩子哄睡,八點半開始在另一個房間處理工作,凌晨一兩點左右睡覺,六點起來運動看書,開始新的一天——她爭取能讓自己一天睡夠6小時。
“我現在三件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顧自己、公司、孩子。其他的一切從簡,清心寡慾。我幾乎完全沒有購物需求,平常不參加飯局,家裏也沒什麼裝修,因為沒精力去管別的事情。”楊嘉敏説,“我現在真的理解了,為什麼一模一樣的黑毛衣喬布斯能穿一輩子。****”
在非常疲憊的時候,楊嘉敏經常會想到自己的母親。一個90 年代獨自創業的浙江女人,在小縣城做服裝廠。她沒有經驗,不懂服裝設計,也沒受過高等教育。僅僅因為愛好時裝,自己跑到上海的百貨大樓裏來window shopping,把衣服買回去一件件拆開來研究,最終在懷孕期間挺着肚子把廠子辦起來,產品遠銷海外。
“她不是一個看準了機會才去做的人,她是一個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的人。“楊嘉敏説,想想自己母親的經歷,她覺得生活在這個年代的自己已經算幸運。
“現在是希望女人什麼都能做好,”楊嘉敏説,但好在“已經不是女人什麼都不能做的時代了。”
(感謝36氪IR部門對本文的支持。應採訪對象要求,艾潔、方蕾、Johanne 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