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正在離開滴滴的司機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65482-2019-12-23 15:52
來源:公眾號 autocar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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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王晨網約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多,那是12月19日,王晨在路上的第14個小時。
在剛剛過去的一整個白天裏,王晨接了11單滴滴優享,收入580元,加上我這單的80元,日收入約在660元上下。基本上,這就是他的日均收入。
“您累嗎?”我問他。
王晨瞬間變得有些激動:“怎麼不累?我累得渾身發軟。別看我坐着,我們這種坐不能算坐,總是一個姿勢,注意力高度集中,比走一天路還累。”
“幹滴滴沒辦法。”王晨像是在説給我,也像是在説給自己,“我已經不算太拼,一個月只跑22、23天,流水1萬5左右,去掉油費、七七八八的罰款,剩下不到1萬。其實早不想幹了,但又沒找到好去處。”
“一直在留意工作,有更合適的就走。”
就在我遇到王晨的前一個禮拜,一名南京網約車司機猝死的消息傳遍了網絡。
12月11日上午8點多,南京市六合區龍池花園小區附近,一名正載着客人的滴滴司機突發疾病,他告訴乘客“胸口有點難受”,便將車子停在了路邊,剛剛按下雙閃按鈕,就歪倒在了座位上。
隨後他被緊急送往六合區中醫院,但送到醫院不久,就不治身亡。
今年以來,杭州、上海、南京……已經有好幾座城市的網約車司機,被陸續曝出猝死的消息。
這位南京的劉師傅,猝死時不過56歲。去世前,他每天的跑車時間在13個小時以上,160天沒有休息。
從某種角度看,王晨們和劉師傅一樣,都是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網約車司機。
這裏的“死亡”不僅指的是人身死亡,更指的是網約車司機對這個行業的逃離。
2
王晨已經算網約車司機裏較為吃苦耐勞的。
同為滴滴司機的佟寧遠告訴我,當初一起來上海開滴滴的山西老鄉們,現在很多都不做了,“打打別的工,或者回老家”。
“現在很難做,尤其是自己沒買車,租公司車的那些司機,十個有九個都不想幹了。”
12月月初,研究公司桑福德·伯恩斯坦(Sanford C.Bernstein)發報告稱,隨着服務商對司機激勵政策的削減,過去12個月,滴滴出行司機端APP的使用量,同比下降了23%——這恰巧佐證了佟寧遠的説法,司機確實在離開。
佟寧遠對被迫“租車開滴滴”有很大的情緒,他一筆筆地跟我算着賬:
“如果是租租賃公司的車,普通快車、優享快車,一個月至少6000起,最貴的能到8500,專車更是要9000起。租個兩年,基本都回本了。
租個人的是便宜,一個月4000,有時候3500也能租到,但是個人的沒有運營證,查到你就是重罰。
第一次1萬,第二次3萬,第三次6萬,而且都要扣三個月駕駛證。”
(右上角那枚價值幾十萬的“運營證”,阻擋了很多網約車司機的致富夢)
既然滴滴允許私家車註冊,為什麼不幫私家車解決運營問題呢?
佟寧遠説滴滴有幫私家車交罰款的規定:
“第一次被查到給報銷,但就這一次;第二次要做得好的司機才能報銷,你要是經常被人投訴,評分低,就不給報;第三次是無論如何不報銷。
不管他報不報,駕駛證都必須扣,三個月出不了車,損失太大了。”
從去年開始,佟寧遠選擇把自己的軒逸停在家裏,開始租車跑滴滴,“安心是買到了,但每個月要6500,真的夠受,每天睜開眼,200多塊錢就出去了。”
正是考慮到包月的租車成本,有些人才會選擇“夫妻店”的運營模式。兩口子都跑網約車,日夜倒班,把成本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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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私家車運營的弊端遠不止佟寧遠説的“不安心”這麼簡單。
正在用私家車跑滴滴的雷震最有感觸。
他開的是卡羅拉,“所有用車開銷都扣掉,月收入在7000,不和前兩年補貼高的時候比,就比前幾個月,收入也在下降。”
“因為滴滴開始減少給私家車派單了。”雷震語氣裏滿是疲憊和無奈。
“應該是出於安全和監管的考慮吧,派單都優先運營車輛。
我現在基本每天8點出門,晚上12點才回去。雖然每天跑15、16個小時,但很多時候都在空駛,根本沒有單子。”
滴滴對私家車的限制是循序漸進的,只是雷震察覺得有點晚。
“最開始因為機場、火車站監管嚴,所以我們沒證的私家車都不給派那裏的單子。你想想你在機場打到的車,車牌第二位是不是都是‘Y’?
然後,從10月開始,除了早晚高峯,都不怎麼給私家車派單了。早上9:40以後我就接不到啥單了,我的收入就一直在減少。”
“滴滴的抽成本來就高,有25%,溢價的時候能到30%。當年Uber才15%,美團一開始沒抽成,後來有了也才8%,滴滴是人家3倍。
其實每次滴滴給乘客溢價多少我們根本不知道,實際抽走了多少也沒法估算。
像現在你這單,在我這兒還是順路單。我設置了回家,只接順路的,這時候滴滴就會壓我的價格,我連正常的錢都拿不到。每天的最後一單,基本都這樣。”
“而且你要想,我還有損耗和折舊。”雷震滔滔不絕地説。
“像我們這種長時間跑車,汽車損耗很大,易損件換的頻率高,保養週期還會變短,都要自己承擔。到哪天不跑滴滴了,公里數這麼高的車折舊也會很高,賣不出好價錢。
還有,私家車保險也要自己買,跑運營的保險年費都要大幾千、上萬塊。”
在雷震心裏,跑滴滴是存在一條隱形鄙視鏈的,“車牌第二位是‘Y’的,比我們高一級。”但他同時也很清醒,“不過他們要交租車費,錢也難掙。”
之前,雷震還動過跑專車的念頭,因為專車價格高。縱然車也貴,但跑的時間越長,相比快車的邊際效益就越是遞減得緩慢。
後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因為滴滴對專車司機的要求也在水漲船高:“聽説專車每個月必須跑夠二十幾天,接單數也要在200多單以上,不然可能就被取消資格。
有時候還會有‘便衣’來偷偷考核,給你打個低分就損失慘重。本來成本就高,風險還高,算了吧。”
現在,雷震的快車陣地,也快要堅守不住了。和他聊天的一個小時裏,他反覆提及,“還不如之前打工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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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震不是沒想過去抽成更少的美團、首汽,但這些平台用户少,而且僅限有運營證的車輛,他又不想被租車費用束縛。
當然,現實中的美團們也不如他們渲染得那麼美好。
美團司機張運發告訴我,可能收入確實比滴滴多一些,但也在不斷地萎縮。
去年一週還能獎勵一兩千塊,現在基本只剩下早晚高峯獎勵。雖説每週做到44、55和68單,會有三層階梯的遞進獎勵,但就他自己來説,一般每週35單最多了,“很難拿到”。
享道的一位師傅也在吐槽,説雖然流水比較多,但非常心累,因為要拿到獎勵需要完成指標,比如早晚高峯時要做到多少單,“可是公司賊得很,一到臨近10點就不給你派單了,氣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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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網約車司機羣體裏,也有人揣着不抱怨的好心態。
這些天的採訪過程中,我接收到的最令人震驚的消息,就是有人説,今年在上海,已經發生了4起沒被曝光的網約車司機猝死事故。
消息的來源是滴滴司機陳明。聊起南京劉師傅的猝死,陳明淡定地告訴我:
“今年上海光機場就猝死了4個司機,5月份虹橋機場有兩個,再之前浦東機場也有2個,3個是在車上發現的,浦東有個是死在廁所裏……很多滴滴司機都知道,至少我那小圈子裏的都知道,只不過沒人報道。”
看到我不敢相信的眼神,陳明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在那之後,滴滴才出台了開4小時就要休息20分鐘,開10小時就要休息6小時的強制規定。不然你以為呢?”
我無法判斷陳明的言論是否屬實,但6月17日,滴滴的確公佈了《滴滴網約車駕駛員防疲勞駕駛規則》。
規定司機累計接單滿4小時,且之間一次性休息時間不足20分鐘的,需要下線休息20分鐘才能再次上線接單。當司機全天接單達到一定時長,也需要下線休息6小時後才能上線。
不過,陳明並不認為這幾起猝死事故與滴滴有直接的因果關聯:
“滴滴也是要吃飯的呀,滴滴的車價都是和出租車價格相關的,他們也沒辦法,再説出租車也沒有限制司機工作時長,誰能想到還有這種事。
司機自己應該知道注意身體,不能為了賺錢就無休止地跑,該休息得休息。”
當然,他也承認網約車這份工作越來越難。
“就説我,每個月租車費6000,油費一天160,每年交罰單加上找黃牛買分扣,要大概兩萬,這還是因為和黃牛熟了的緣故,別人一分200,我一分160,不然更多。
別看每天從7點半跑到半夜12點,做六休一,到手也最多萬把塊錢,真是掙的血汗錢。偶爾有人東西掉車上,給他送過去他還不給車費,你也沒辦法。”
我問他是不是開車再穩當點就能少點罰單,沒想到這戳中了陳明的“憤怒點”,他瘋狂地向我“控訴”:
“你知道罰單怎麼來的麼?一多半都是違章停車,有人就非讓你在馬路上等,不等就投訴,你知道我們投訴弄不好就是一兩百地扣錢,滴滴都偏向乘客,扣錢還影響之後的接單,所以有時候只能等。等就防不勝防,一不小心就被拍了。”
“當然也確實有自己犯錯的時候,畢竟很多時候都想跑快點,多接一單是一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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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壓抑氛圍下,2018年,網約車司機與出租車司機之間的流向開始有了反轉。
2018年之前,基本每年都有大批的出租車司機離開,轉戰網約車,可2018年之後,網約車司機轉場出租車開始變得常見。
張勝海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從Uber幹起的網約車司機,“2014年開Uber,那時候一個月能跑兩三萬,2016年改成了滴滴,去年換成開出租了”。
至於原因,張勝海回答得很爽快:“因為出租賺得多,去年滴滴跑到後來,一個月7000都賺不到了,就不想幹了。”
“出租也不好乾,只是比滴滴多點。”張勝海又補充了幾句,“我租車費一天也要260,不比滴滴便宜,不過我和別人合夥租,一人130。兩個人輪換開,這周你開白天12小時,我開晚上,下週換過來。”
大部分時間,出租車不用考慮被抽成的問題,但也有例外。
張勝海告訴我,比如通過嘀嗒出行接到的訂單,就要被扣掉一些費用,大約20公里扣3塊、40公里扣6塊,“我要是多接幾單嘀嗒,一天20多塊就沒了,説句不好聽的,都夠我吃一頓飯。”
我緊跟着問了句“師傅一般都在哪吃飯”,他告訴我有幾處固定的出租車休息場所,那附近全是餐館,麪條炒飯米粥,都是家常快餐。
張勝海是外地人,在上海租了房子,老婆也跟着來了上海,對他來説,一個月600多塊的“抽成”並不是小數字。
但他想得也很開。
張勝海心裏清楚,幾年前高補貼的網約車生活並不是正常態,那時候有些刷單“騙補”的司機,一個月能做到五六萬,“其實當時和我一起來上海開車的老家人不少,現在雖然不剩幾個了,可我覺得還是比在老家掙得多,就沒放棄。”
他沒有説錯。
即便在二三四五線城市,網約車司機也面臨着同樣的困境,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比如二線城市南京、杭州,司機們開車10小時,平均也就接到10單,每月毛收入四五千塊。
三四五線城市更是如此,本地人要麼有汽車,要麼有兩輪電動車,打車本身就不常見,即便打車,出行距離也都在10公里以內,我問下來的普遍反應是,“還不如出租車賺得多”。
反過來,出租車司機則認為,因為受到滴滴的影響自己近幾年的收入才沒有起色,“還不如去給企業跑車”。
總之,兩邊都有自己的“還不如”,兩邊都自稱日子“不大好過”。
7
但抽成他們的網約車運營商就好過嗎?
也不盡然。
今年年初,滴滴內部流傳出了相關財務數據,數據顯示滴滴在2018年的虧損金額高達109億元,在司機補貼方面的投入共計113億元。
滴滴CEO程維總是公開表示,滴滴自2012年以來就沒有盈利過,6年累計虧損了390億元。
“雖然我們收了一些Take Rate(抽成),但這裏面絕大多數又以乘客補貼和司機補貼的形式返還了回去。所以滴滴一直在虧損。”
今年上半年,恒大研究院發佈的《中國獨角獸報告:2019 》裏,滴滴出行的估值也從去年的600億美元下降到了450億美元。
即便如此,滴滴對於司機也沒有過分虧待。
我在和司機聊天時幾乎都問到了同一個問題:“這幾年滴滴給到你們的單價,有漲嗎?”其中有兩位都明確回答我:“基本每年每公里會至少漲一毛錢。”
所以,在這場出行方式的變革遊戲裏,到底誰更好過呢?
似乎沒有人是受益者。
似乎只有乘客是受益者。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滴滴出行當司機: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個時代,一去不返。
(注:文中所有人物名字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