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能陝北光伏項目施工：推平毛烏素沙漠3280畝林草地_風聞

光伏項目在各地推進方式有所不同，大幹快上過程中是否做到了依法合規，又如何避免生態環境受到侵害？

文 |《財經》記者 白兆東

2019年12月15日，陝西榆林市迎來入冬首場大雪，氣温降至零下7攝氏度。

在榆林市靖邊縣東坑鎮伊當灣村，連綿起伏的沙漠被林草覆蓋，華能陝西靖邊電力有限公司（下稱華能靖邊公司）的100兆瓦光伏電站項目正在施工，連片預製支架豎立在雪地裏，部分已開始安裝光伏板組件。

這個光伏項目所在地位於伊當灣村的東北部，毛烏素沙漠南部邊緣。

毛烏素沙漠被稱為中國四大沙地之一，位於陝西省榆林市和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之間，面積4萬多平方公里。

據考證，古時候這片地區曾水草肥美，風光宜人，是很好的牧場。 後來由於不合理開墾、氣候變遷和戰亂，地面植被喪失殆盡，形成沙漠。

新中國成立後，人們開始改造這片沙漠的巨大工程。 到了21世紀初，已經有600多萬畝沙地被治理，止沙生綠。

在伊當灣村的周邊沙地上，經過該村和附近村的村民多年努力，種植了十多萬畝林草，昔日的“荒沙梁”正逐漸變成綠洲，有關治沙防沙成就受到各方肯定。

但是，隨着華能靖邊公司光伏項目的到來，據不完全統計，這裏3000餘畝牧草地被推平，重又裸露的荒沙與周邊林草地形成極大反差，成為這片綠洲上一道刺眼的疤痕，在當地民眾中引發不滿，有關項目審批和土地使用規範爭議逐漸浮出水面。

當地村民在伊當灣村周邊種植了十多萬畝林草，昔日的“荒沙梁”已變成綠洲。

伊當灣光伏項目所在地的3280餘畝牧草地在施工中全部被推平。

從2001年起中國推出“光明工程計劃”以來，光伏產業快速走向市場化，裝機容量保持每年100%以上的增長。 截至2017年6月底，全國光伏項目累計裝機達100吉瓦，累計裝機容量居全球第一。

近年來，由於陝北地區特殊的日照條件，成為眾多光伏企業的必爭之地，其中不乏國有大型企業。

關注環境生態保護的人士提醒，光伏項目在各地發展方式不盡一致，大幹快上過程中是否儘可能做到了依法合規，又如何避免生態環境受到侵害，值得引起高度關注。

十餘年治沙成果不易

位於陝蒙交界的伊當灣村，北鄰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烏審旗薩拉烏蘇村，西面是陝西省榆林市靖邊縣東坑鎮金雞沙村 。 30多年前，這裏曾經是漫無邊際的荒沙梁，在兩位全國治沙勞模和當地村民的努力下，現已成為陝蒙治沙示範基地。

2014年10月14日，中國林業網刊文稱，全國勞模牛玉琴累計治沙11萬餘畝。

從1998年開始，牛玉琴承包了伊當灣村7萬餘畝荒沙。

在她的帶領下，東坑鎮中學2000多師生參與義務植樹，經過10多年的治理，原先一眼望不見邊的沙漠，如今變成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林。

現年70歲的牛玉琴，是東坑鎮金雞沙村村民。 因治沙的先進事蹟，先後獲得全國治沙勞模、全國三八紅旗手、聯合國拉奧博士獎、全國勞動模範、全國十大女傑、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十大綠化標兵、全國十大農民女狀元等一系列榮譽稱號。

三年前，因手術後遺症，牛玉琴聽力嚴重受阻，如今只能通過寫字板與人交流。

牛玉琴對《財經》記者介紹，她當初承包伊當灣村的沙地，全部是光禿禿的荒沙梁，經過十幾年綠化治理，現在植被覆蓋率超過了80%，每畝約有楊樹、樟子松、沙柳、檸條數百株。

與伊當灣村相鄰的是薩拉烏蘇村，該村民殷玉珍也是全國治沙勞模，她所治理的5.3萬畝林地，與牛玉琴的林地相鄰。

當地村民告訴《財經》記者，伊當灣村北面的林草地，大部分是牛玉琴栽植，也有一部分是殷玉珍栽植的。 加之村裏每年義務植樹，以及實施的京津風沙源治理項目，才把沙丘固定變成了林草地。

2013年4月，國家發改委、林業局、農業部、水利部聯合印發了《京津風沙源治理二期工程規劃》，靖邊縣被列入工程建設範圍。

僅在2018年度，靖邊縣林業局就在伊當灣村栽種樟子松2****000畝。

因治沙成效顯著，2019年9月19日，全國綠化委員會發布《關於表彰全國綠化模範單位和頒發全國綠化獎章的決定》，靖邊縣被授予“全國綠化模範單位”稱號，這是全國造林綠化工作評比表彰中的最高獎項。

3280畝林草地被毀

正在伊當灣村東北部建設的光伏電站項目的正式名稱為“東坑伊當灣100兆瓦光伏電站項目”（下稱伊當灣光伏項目）。

2017年7月14日，榆林市發改委同意伊當灣光伏項目備案，總投資7.8億元，其建設單位為華能靖邊公司。

華能靖邊公司註冊於2010年8月24日，註冊資本金近1.9億元，從股權結構可見，該公司系中國華能集團有限公司全資子公司，屬於國有大型電力企業。 該公司經營範圍包括風電、太陽能新能源產業的投資、開發、生產等。

伊當灣村民告訴《財經》記者，2019年5月4日，伊當灣光伏項目施工方負責人帶領100多人砍伐集體林木，村民向當地林業派出所報案。 但是，民警趕到現場拍照後即離去，並未阻止砍伐林木行為。

9月10日，伊當灣村二組組長殷文成再次發現有人砍伐林木，阻止過程中遭到對方恐嚇，並將手機內視頻強行刪除。

殷文成報警無果後，砍伐林木一直持續。

據村民們估計，兩次砍伐的林木近10萬株。

靖邊縣林政稽查大隊一位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2019年6月中旬，項目施工方辦理過一份《木材砍伐證》，獲得2400多株砍伐指標。

而辦理砍伐證時，已是在村民第一次報警之後，砍伐指標也與村民口中的實際砍伐林木數量相差懸殊。

伊當灣村二組村民聯名舉報，要求嚴懲破壞林草地行為。伊當灣村村民供圖

據伊當灣村民稱，包括砍伐林木和土地施工，均由陝西華益塑夏新能源電力有限公司（下稱陝西華益公司）實施。 對此，《財經》記者向有關方面求證，未獲得正面回應。

工商資料顯示，陝西華益公司成立於2019年1月8日，法定代表人為高宇，註冊地在西安市高新區唐延路。 從股東結構可見，陝西華益公司僅有兩名自然人股東，與華能靖邊公司並無關聯。

那麼，陝西華益公司與華能陝西公司之間，到底屬於什麼的關係？ 2019年12月16日，《財經》記者致電華能靖邊公司辦公室，得到的回覆是，不接受媒體採訪。

2019年11月22日，伊當灣村二組組長殷文成和村民殷海潮前往靖邊縣政府，反映伊當灣光伏項目實施工方毀壞林草地，以及村民未獲補償等問題，後被東坑鎮派出所民警帶走，殷文成當晚被刑事拘留，殷海潮被留置30小時後釋放。

12月5日，殷文成因涉嫌敲詐勒索罪被逮捕。

近期，因為集體土地承包，林地被毀等問題，伊當灣村二組90位村民開始聯名舉報。 要求嚴懲破壞林草地行為，同時請求釋放殷文成，並要求靖邊縣公安局予以司法賠償。

光伏項目用地是否涉嫌違法？

據靖邊縣政府官網報道，2019年9月5日，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局長張建龍到靖邊縣東坑鎮調研，靖邊縣縣長賀湘如彙報了該縣林業工作情況。 張建龍強調，要不斷加大生態建設方面的實踐探索，抓出亮點，示範推廣，開創林業和草原工作的新局面。

而伊當灣光伏項目施工毀壞林草地的行為，引發當地村民對項目用地是否合法的質疑。

對此，目前有關方面的公開信息披露和回應並不清晰。

2017年5月10日，靖邊縣國土資源局（現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印發的文件顯示，伊當灣光伏項目用地約3290畝，其中建設用地9.4畝，未利用地3280畝，文件要求，涉及永久性建設用地嚴格按程序履行報批手續。

上述文件稱，該項目符合國家用地和供地政策、避讓基本農田，項目用地不符合《靖邊縣土地利用總體規劃》（2006—2020年），擬在土地利用總體規劃調整完善種解決，根據《陝西省太陽能光伏發電項目建設用地管理辦法（試行）的通知》要求，待取得預審批覆後，擬以單獨選址用地項目上報。

然而，靖邊縣林業局對於伊當灣光伏項目的用地性質有不同的認定。 林業局對項目用地情況的説明函件顯示，該項目擬用地面積219.7056公頃，其中臨時鋪設光伏板擬用地面積219.0786公頃（約3280畝）。根據靖邊縣林地保護利用規劃（2010—2020）數據庫查詢顯示地類為牧草地。

有專家提醒，如果項目用地屬於牧草地，依據《草原法》，以及2006年3月1日起施行的《草原徵佔用審核審批管理辦法》規定，礦藏開採和工程建設確需徵用或使用草原的，徵用、使用草原超過70公頃的，由農業部審核，而伊當灣光伏項目佔地顯然已超過了70公頃。

即使項目用地確屬於未利用地，亦有明確的政策紅線。

根據國家六部委聯合印發的《關於支持新產業新業態發展促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用地的意見》規定，光伏項目使用未利用土地的，對不佔壓土地、不改變地表形態的用地部分，可按原地類認定，不改變土地用途，在年度土地變更調查時作出標註，用地允許以租賃等方式取得，雙方簽訂好補償協議，用地報當地縣級國土資源部門備案。

另據國土資源部、國務院扶貧辦、國家能源局聯合印發的《關於支持光伏扶貧和規範光伏發電產業用地的意見》規定，光伏發電站項目用地中按農用地、未利用地管理的，除樁基用地外，不得硬化地面、破壞耕作層，否則，應當依法辦理建設用地審批手續，未辦理審批手續的，按違法用地查處。

在當地村民看來，依據相關的政策和法律，伊當灣光伏項目施工已構成了違法用地行為。

村民提供的土地承包合同顯示，在光伏項目開工之前，陝西華益公司與伊當灣村（西二組）簽訂了《土地承包合同》。雙方約定，前者向後者承包約3000畝土地，30年總承包價為930萬元，平均每畝每年承包費約100元。截至發稿時，記者無法聯繫上陝西華益公司對此合同的真實給予確認。

但伊當灣村村委會一位馬姓主任告訴《財經》記者，他並不知道有這份承包合同存在，他聲稱，施工方從來沒有跟村委會對接過土地承包事宜。

對此，靖邊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耕保股負責人向《財經》記者表示，該縣沒有給光伏板陣用地審批過任何用地，是否構成違法並不清楚。

此後，記者致電該局局長羅樹成，求證伊當灣光伏項目是否存在違規用地的行為，截至記者發稿時，對方未予回覆。

鏈接閲讀：

新京報評論-幾代人治沙植樹造林 為何讓光伏項目毀於一旦

到底有哪些人涉及和參與此事，需要追查到底。鑑於目前靖邊當地政府對於這一項目的曖昧態度，應當有更高層級的調查介入，還公眾一個真相。

12月20日，財經雜誌發佈《華能陝北光伏項目施工，推平毛烏素沙漠千畝林草地》報道引發熱議。對此，華能集團回應稱，已責令榆林靖邊伊當灣光伏項目現場施工單位立即停工，並將進行核實。靖邊當地也宣佈成立了聯合調查組，介入此事。

榆林曾經是中國沙漠化最嚴重的地區之一，為了防沙治沙，當地人民幾十年來將3000餘畝沙漠從不毛之地變成綠洲，卻被毀於一旦，實在讓人不忍卒睹。

諷刺的是，毀掉這片寶貴綠洲的，不是什麼污染項目，而恰恰是打着“綠色”標籤的光伏。綠色產業成了毀綠先鋒，明顯違背了產業發展的初衷，是生態環境不可承受之重。那麼，這一讓人痛心的局面，到底是如何釀成的？

無論從華能，還是從靖邊當地的回應看，相關企業和政府似乎都如夢初醒，把自身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然而，從常理來講，華能和靖邊當地政府，一個是項目的所有方，一個是項目的監管方，對如此大規模的毀林鏟綠，之前不可能一無所知。

華能集團稱，已全面複查該項目選址、用地、環評等核准文件和前期手續，並對原土地租用方、工程承包方進行合規審核。可顯而易見，類似核查程序，理當是在項目啓動之前，就該全部履行完畢。華能怎麼等到媒體曝光後，才來正視“合規”的問題？

而靖邊縣自然資源和規劃局耕保股負責人表示，該縣沒有給光伏板陣用地審批過任何用地，是否構成違法並不清楚。可是，2017年5月10日，靖邊縣國土資源局（現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印發的一份文件顯示，伊當灣光伏項目用地約3290畝，其中建設用地9.4畝，未利用地3280畝。該文件稱，項目符合國家用地和供地政策。

明明之前認定合規的用地，如今怎麼又成了“不清楚”？此外，按《草原法》規定，超過70公頃草原用地，上報農業部，那麼，3000畝光伏用地有沒有經過農業部批准？靖邊林業局認定3000畝光伏用地屬於牧草地，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卻認為是“未利用地”，兩個部門為何出現打架？其中有怎樣的隱情？

靖邊縣林政稽查大隊一位負責人表示，2019年6月中旬，項目施工方辦理過一份《木材砍伐證》，獲得2400多株砍伐指標。在生態脆弱的沙漠林草地進行砍伐，危害性可想而知，這張合法的《木材砍伐證》是如何獲得的？而且《木材砍伐證》只獲得2400多株砍伐指標，但據村民們估計，兩次砍伐的林木近10萬株。如此超伐濫砍，怎麼沒有人核實和制止？

3000餘畝林草地被毀時，當地村民曾進行制止，卻遭到對方恐嚇，並將手機內視頻強行刪除。村民向當地林業派出所報案，民警趕到現場只是拍照後即離去，並未阻止砍伐林木行為。甚至有村民為此向上反映，結果涉嫌敲詐勒索罪被逮捕。這裏面的水，到底有多深？

幾千畝光伏用地，涉及用地審批，環評審批，林木砍伐審批等多個環節和多個部門。如此多環節和部門，卻形同虛設，讓違規項目一路暢行。毫無疑問，到底有哪些人涉及和參與此事，需要追查到底。鑑於目前靖邊當地政府對於這一項目的曖昧態度，應當有更高層級的調查介入，還公眾一個真相。

於平（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