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中國功夫電影的潮起潮落_風聞
一起拍电影-一起拍电影官方账号-2019-12-23 13:34
不知不覺,《葉問》這個千禧年之後最有影響力的系列功夫電影IP已經畫上了句號,而甄子丹也宣佈自己未來將不再出演功夫電影。十多年前,黃百鳴力排眾議簽下甄子丹,將葉問這個角色交給他,大家都覺得功夫片的春天就要來了。誰都不會想到,《葉問》系列會是中國功夫電影最後的榮光。
如今拍一部中國功夫電影,是一個奢侈的願望。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功夫電影還是走到了如今這個節點,在數次潮起潮落後終作唏噓,留給中國電影一個落寞的背影。
有別於刀光劍影的武俠電影,功夫電影講究一板一眼的招式、拳拳到肉的細節,演員沒有武術功底不能勝任角色要求。曾經的功夫電影不僅是中國最亮眼的一張名片,也是國人魂牽夢縈的精神養分,那些耀眼的名字一次次出現在平凡少年的夢裏:李小龍、成龍、李連杰、洪金寶、元彪、甄子丹……
目送一個時代遠走,莫忘它的來路:功夫電影從五十年代的香港一路走來,帶着國人的驕傲漂洋過海,經歷了九十年代鮮花着錦,在“南拳北上”的浪潮中走向了多元,也走入了困局。
如今在甄子丹的那句告別中,我們隱約聽到了一個時代落幕的聲音。
80s-90s,功夫電影的緣起與鼎盛
功夫電影,最早來源於香港。
上世紀40年代末,香港電影工業開始復甦,不少電影工作者從內地南下,造就了香港電影的初盛。廣東是武術之鄉,南派武功在廣東可謂源遠流長,洪熙官、黃飛鴻、葉問等宗師相繼在此發揚光大,這也為香港功夫電影的發展提供了最初的養分。
1949年,粵劇名伶關德興主演了《黃飛鴻正傳》,他在電影中使用的南派功夫,在當時的電影界自成一門,反響極大,開闢了中國功夫電影的先河。整個50年代,《黃飛鴻》系列電影一枝獨秀,關德興也成為黃飛鴻的最佳代言人。
1955年,香港街頭,一個少年在當地幫派衝突中受挫,轉而到油麻地利達街武館拜師學習詠春拳,自幼習武的悟性加上堅持不懈的韌性,他得到宗師葉問的親授。少年便是李小龍。
在李小龍進入好萊塢前,功夫電影一直是好萊塢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年輕的李小龍,帶着 “我絕不會説我是天下第一,可是我也絕不會承認我是第二” 的傲氣,在《精武門》中一腳踢碎了那塊“東亞病夫”的牌匾,同時也把世界對華人的固有偏見踢地粉碎。
他在功夫電影中自由舒展的體態,剛傲不屈武人靈魂,在當時各類思潮並進的美國引起軒然大波。由他主演的《龍爭虎鬥》僅投資80萬美元,最後全票房達到了驚人的 2.3 億美元。
到了《猛龍過江》中,李小龍對武術的理解已至臻化境,以自創截拳道打敗對手,為後世流行的搏擊比賽尊之先驅;
1973年,李小龍溘然長逝。他煙花般短暫又絢爛的生命,成為了好萊塢黃金年代的一道縮影。
1976年,因李小龍引發的風潮,大洋彼岸的一位功夫青年將自己名字改為“成龍“,當然這改名背後,寄託着當時嘉禾電影公司培養“下一個李小龍”的希冀
由於出身自京劇與功夫並長的元家班,成龍將京劇功底融合在動作中,由他出演的電影處處透着靈動與詼諧。1978年的《醉拳》,成龍飾演的黃飛鴻一改功夫片中肩負民族大義的英雄形象,年輕氣盛,四處惹是生非,影片問世便取得了空前成功。
成龍個人風格最為突出的電影是《A計劃》。片中他與師兄洪金寶、元彪一展身手,鐘樓跳躍、單車追逐,出身入死後雲淡風輕地來一句:“這下我總算知道萬有引力是存在的了。”難以想象第一次看到此情此景的觀眾有多膽戰心驚,這個大鼻子小個子男人是在拿命拍戲啊!
《A計劃》拿下了當年香港金像獎最佳動作設計獎,成龍自此開啓了屬於他的時代。八十年代,由他主演的《龍少爺》、《警察故事》、《龍兄虎弟》以及與師兄洪金寶合演的《福星》系列電影接連大爆,獎盃與名聲一齊砸向了這個樂觀又拼命的小子。
成龍早在1980年時便嘗試打入好萊塢市場,然而他首次進軍國際的作品《殺手壕》卻票房慘敗。真正令他打入國際市場是1994年拍攝的《紅番區》,這部影片在美國上映時創下高票房紀錄,繼而接下了《尖峯時刻》,亦在國外拿下票房佳績。
而成龍本人覺得只有香港,才是他的演藝故鄉。1992年、1993年,成龍分別憑藉《警察故事3:超級警察》、《重案組》拿下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影響力達到巔峯。
1992年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另一位年輕的影帝候選人鎩羽而歸。不過,彼時的他才29歲,還不知道即使失了影帝,未來還有無數的可能在等着他。他是李連杰。
事實上,成龍的出道路途並不順利,甚至演藝中途一度被冠以“票房毒藥”的稱號,相反,李連杰憑藉《少林寺》出道便名聲大噪,在他與歸國武俠導演徐克合作了《黃飛鴻》、《黃飛鴻之二:男兒當自強》、《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後,勢頭更為迅猛,當時傳言稱其片酬達到了百萬級別。
李連杰正統武術運動員出身,武人範兒頗正,無論是演喜劇片還是愛情片,都透露出鐵憨憨似的耿直,這點也被徐克所挖掘。黃飛鴻與十三姨,一個正派武人,一個留洋白富美,兩者相遇,趣味相生。
彼時,國內的功夫喜劇片已經被成龍等人推到一個很高的位置,幾乎是當時市面上主流的電影形態。成龍之後,李連杰也赴美髮展,接連幾部影片同樣奠定了自己“中國文化符號”的地位。
中國功夫電影在這兩位風格不同的功夫巨星助推之下,兼容幷蓄,百花齊放,警匪、喜劇、愛情、槍戰等元素在功夫片中找到了極佳的生存土壤,影響深遠足以成為年代記憶。不少影迷將之視為自己的“電影啓蒙”,與黑道片武俠片的地位不分伯仲。
然而,就在成龍和李連杰相繼“發光發熱“的時候,香港電影卻開始漸漸走向下坡。
九十年代末,香港逐步對美國電影放開門檻,美國電影也逐漸取代港產電影成為主流。功夫電影則陷入了糟糕的局面,粗製濫造蔚然成風,再説觀眾看了幾十年的武打招式,光是《黃飛鴻》系列就拍了不下上百部,最終還是會厭倦的,好萊塢電影提供了另一種觀影可能,奇觀新鮮程度是功夫電影不能比的。
彼時,一場震盪亞洲的金融風暴襲來,令香港經濟雪上加霜,流入市場的資金也開始枯竭,港產片製作數字從1990年代初的每年超過200部,下降至約100部。
至此,功夫電影開始在影壇逐漸暗淡。
千禧年,功夫電影的二次“潮漲”
功夫電影的二次潮漲,千禧年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1999年,《黑客帝國》的出現給了世界極大的震驚,作品中超前的世界觀與精緻的打鬥特寫,為評論界所津津樂道。負責《黑客帝國》動作指導的是中國著名武指袁和平,而香港動作演員鄒兆龍更是以重要角色參演續集。
在好萊塢,對中國功夫同樣着迷的還有昆汀。昆汀毫不諱言自己是李小龍的粉絲,是實打實的中國功夫片愛好,電影《殺死比爾》隨處可見對功夫片的致敬,烏瑪·瑟曼甚至上山拜劉家輝飾演的白眉道長為師。這系列作品的武術指導同樣由袁和平擔當,中華第一武指從此成為世界第一武指。
2000年,李安的《卧虎藏龍》橫空出世,一舉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佳藝術指導、最佳攝影、最佳原創配樂四項大獎。這部含有功夫元素的武俠電影,被後世稱為“早期香港功夫片原始文化精神的神勇迴歸”,填補了華語電影中消失已久的功夫身影。
在今年的平遙電影展大師班現場,張藝謀談起當年一段往事。《卧虎藏龍》問世後,他本想打消拍攝《英雄》的想法,江志強找到他,跟他説:“拍!現在市場很好,機不可失,國外都願意買。”並問他要不要李連杰、梁朝偉、張曼玉來演,當時這些人都已是如日中天的巨星,張藝謀連想都不敢想,但江志強幫他搞定了。
後來張藝謀説,還需要一位配角,江志強又向他推薦了一個人,那個人是甄子丹。
參演《英雄》前,甄子丹事業正在低潮期,同樣隻身闖蕩好萊塢卻未能有前輩的成就,更多時間是隱身在幕後擔任動作指導——1992年的《黃飛鴻之二:男兒當自強》 中“布棍”打鬥橋段,便是出自甄子丹的想法,而袁和平是他的恩師。
毫無疑問,他在台前幕後都是有天分的人,其自導自演的低成本動作電影《戰狼傳説》、《殺殺人、跳跳舞》還在獲得了評論界的認同。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
香港本土電影工業折戟後,香港導演開始陸續北上,於內地尋求更廣闊的的市場,內地資本也開始在香港動作電影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當然在享受內地政策優惠與資本紅利的同時,必然要作出某種妥協。
受制於內地審查制度,許多導演放棄警匪、犯罪、驚悚等題材,轉而投向功夫電影、古裝電影的懷抱。市面上陸續出現《七劍》、《霍元甲》、《投名狀》、《殺破狼》、《男兒本色》、《導火線》等電影,背後的信徒是杜琪峯、陳可辛、葉偉信、徐克……
《葉問》就是在這樣時代下誕生的。“子丹心裏很清楚,他必須要等拍了《殺破狼》、《龍虎門》、《導火線》後,才能敢演葉問,打詠春。”《葉問》導演葉偉信説道。
遇到葉問時的甄子丹,已經45歲了,與他同年的李連杰早已大紅大紫。命運的機緣姍姍來遲,他幸運地抓住了,這一“抓”,繼而也成就了他的時代。
“以前我籤甄子丹的時候,那些老闆都等着看我笑話,説‘神經病,為什麼籤他呢?他要紅早就紅了’。”黃百鳴在功夫電影週上談起曾經那段往事。與其説是“葉問”成就了甄子丹,不如説是甄子丹將這位隱匿在李小龍光環背後的宗師帶到了大眾面前。
當年李小龍在好萊塢電影中展現的民族大義,在《葉問》中得到了迴歸。雖然依舊是比武、打擂台、打洋人等傳統元素,但甄子丹成就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葉問,他身上流淌的並非少年人的血氣方剛,而是東方習武之人的謙讓與寬厚。
儘管第一部《葉問》成績沒能進入年度票房前十,但等到《葉問2》上映時,已經進入了當年國產電影票房榜第五名,與徐克導演的《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比肩。《葉問》這個IP也順勢發展了下去,成為2010年之後最有價值的功夫電影IP。
不過《葉問》之後,純正的功夫電影也就到此為止了。古裝縮水、題材單一、人才斷層打成了一個個死結,在好萊塢用《功夫熊貓》也反奪中國市場後,曾經無往不利的功夫電影遇到了更大的挑戰。
連甄子丹也承認:“中國的功夫片領先世界,是靠真正的拳頭打出來的,如果按照這種形式下去,我們肯定會被超過的。”
據説袁和平在好萊塢擔任武指時,被要求展示許多招式,這些招式也無一例外被收錄進電腦,成為日後好萊塢動作電影的素材。
2010s,功夫電影“日落”時分
在那句“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中,功夫電影回到了最純粹的形態——講功夫本身,而非國家民族的意識形態。
2013年,王家衞的《一代宗師》上映。影片中,葉問面對的問題並非民族尊嚴,而是民國武林的興衰離合。同樣將背景設置在民國、由徐浩峯導演的電影《師父》,南派詠春傳人陳識面對的也是大勢已去的天津武行。
時至今日,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功夫片這個種類,曾經功夫片承載的民族大義與國仇家恨,對於這個新時代來説已是老調重彈,對於它想要撩撥的情緒,觀眾也可以冷靜地作出判斷了。新一代觀眾對於英雄的想象早就從黃飛鴻、陳真、霍元甲、葉問,變成了漫威超級英雄,拳拳到肉遠不如滅霸一個響指來得痛快。
在這樣的時代中,仍然執着地想要用中國功夫打動觀眾的人是不是有點天真?
吳京是個幸運兒,但其他人未必這麼幸運。吳京是從香港電影末路時期一路走來的,從香港到內地,從配角到主角,蟄伏了許多年。回到內地之後,他便一頭扎進軍事題材影片的拍攝中。
當年他想拍《戰狼》的時候,大家都不看好,覺得題材不會有市場。但最終5.45億票房卻證明,他確實找到了中國功夫在當下最好的類型載體。直到《戰狼2》問世,當年那個唇紅齒白的“功夫小子”,把自己熬成了皮膚黝黑的硬漢。
功夫片發展到當下,從曾經的一個類型,變為了點綴其他類型的元素,在《戰狼2》中,“功夫”已不是最重要的看點。
所有功夫演員需要面對的終究是身體與時間的賽跑。
前不久,甄子丹在接受媒體“第一導演”採訪時,説自己“解脱了”,這個曾經因跳起來在空中連踢5腳而名震武術圈的年輕人,已經不得不服老了,積年的傷病使他無法繼續高強度的動作戲;
李連杰在這幾年中明顯減少了拍片產量,他上次露面是在馬雲的情懷短片《功守道》中;
成龍依然在以每年2-3部的速度拍電影,堅持不用替身,他在電影中的動作戲份明顯減少,打鬥也不再花哨,每個人都能感覺,英雄已經遲暮了。而曾經的元家班“七小福”,除了洪金寶、元彪、元華,其他基本已半隱退,而這幾人近年也較少擔任主演。
老牌動作明星敵不過時間,功夫電影一脈後繼無人,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即便是成龍多年前就在業內物色人選組成“新七小福”,也未能真正走入觀眾的視線。與老牌動作明星一起衰老的,是曾經叱吒全世界的功夫電影,幾乎所有人都默認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在月初的海南島電影節論壇上,美國演員伊桑·霍克表示自己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拍一部中國功夫電影”,他不知道,即便是在中國,這個心願也是奢侈的。
“再美好的東西也有日落。我不拍功夫片,還可以拍警匪片、動作喜劇片,只不過,我覺得功夫片足夠了。”甄子丹説道。
武林雖已逝,但它曾經帶給國人的震撼與感動,將永遠珍藏在每一個人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