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玉鐲_風聞

相傳老家曾有玉鐲一對，其一紅豔如火，其一翠綠似冰，皆晶瑩剔透，紋理宛如脈絡，清晰可見 。往手上一戴，紋理即刻銷聲匿跡，玉鐲與肌膚血氣互滲，顏色交融。

據父親講，玉鐲通血活絡，平時有個跌打損傷，戴上玉鐲，淤血未幾可化。中醫看病，無須把脈，只需察看玉鐲顏色即可。

祖上曾是大户人家，有良田百頃，恪守男女之別禮節甚嚴。女人看病，醫生不能隨便抓捏拿握其手，而是讓患者戴上玉鐲，通過觀看玉鐲色澤變化，診斷病情，比把脈還準確方便。

在上輩眼中，那對玉鐲很珍貴，是傳家之寶。艱難歲月，生計成愁，玉鐲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演繹一段愛恨情仇，一段悲喜人生。

爺爺奶奶都生於清朝後期。奶奶系佃農之後，小腳女人，十個阿拉伯數字都不認得，自己名字也不會寫。

爺爺系沒落地主之子，曾經飽讀詩書，也在異地杭州求學，深受睜眼看世界思潮影響，志存高遠，追求有情調的感情生活，一心想着外出闖蕩，見識精彩的世界，演對精彩的人生。

奶奶不懂爺爺，但又千方百計地想把爺爺拴在身邊。

兩人沒有共同語言，婚姻磕磕碰碰，磨擦不斷，舉步維艱。

奶奶二十八歲那年，爺爺終於拋妻別子，北上衡陽打拼，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去了。

雖然衡陽距家只有一百多里，但爺爺走後只回過一次，他在衡陽另娶了一個富二代，在城裏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爺爺離家出走的前天晚上，把玉鐲留給了奶奶。在爺爺眼裏，這對玉鐲是一個男人對家庭，特別是子女的責任，其時他們已經有了四個小孩。雖然感情一般，但我想當年爺爺離鄉背井之初，並沒打算徹底拋棄這個家，頂多只是想納一個知書達理，有共同語言的賢慧女人作妾，奶奶做大。在那個年代，這很正常。

但在奶奶眼裏，這對玉鐲代表的卻是爺爺對愛情和婚姻的承諾。

幾年後，在城裏混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的爺爺，衣錦榮歸過一次。

爺爺見到奶奶的第一句話就問：玉鐲在哪？

爺爺的用心，沒有文化，不懂風情的奶奶是不會明白的。幾年來，她以為爺爺不要她了，一直沉浸被拋棄的悲慘裏，沉浸在拖兒帶女的辛酸裏。爺爺走後的第三年，爸爸發燒，沒錢治病，奶奶把玉鐲當給了保長，換回十個大洋。

奶奶簡單地回了一句：“當了！”。爺爺臉色驟變，自尊心受到沉重打擊——他無法原諒奶奶對這份感情的輕視和踐踏——在這個農村女人眼裏，那對玉鐲只值十塊錢，自己的感情和承諾只值十塊錢。

奶奶也懶得解釋，她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無可厚非，兩個玉鐲比起兒子的命來，當然是不值一提的。

奶奶不明白爺爺為什麼居然生那麼大的氣，可能這只是男人想休掉自己的一個藉口而已。走之前，爺爺花十倍代價，把那對玉鐲從保長那兒贖了回來，重新交給了奶奶。不過，這一次，意義已經完全不同了，爺爺只是想送給奶奶做過紀念，他已經鐵心不要奶奶了。

那天晚上，兩人背對背，沒有久別重逢夫妻的那種恩愛繾綣。第二天一早，爺爺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從那以後，爺爺和奶奶就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了。在接下來的快七十年的思念中，奶奶始終沒有想通，自己用玉鐲換回兒子的生命有什麼錯。奶奶只明白，兒子生病了就要看，沒錢了，就當掉家裏唯一值錢的玉鐲。更讓奶奶不明白的是：玉鐲當了就當了，還要花十倍價錢贖回來，白白地倒貼那麼多錢，真是糟踐錢，活作孽。

那對玉鐲的價值和所藴含的情義，奶奶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已經無從考證了。後來那對玉鐲又被奶奶拱手送人了——在她苦苦等待了爺爺十多個春秋沒有音訊之後，女兒長大了，要出嫁，辦不起嫁妝，也只有玉鐲值點兒錢，只好拿它相贈，一隻送給了大姑，一隻送給了小姑。

大姑和小姑都是沒有讀過書的文盲，也不識貨。同村一位老人有一個與我家那對玉鐲同樣質地的玉鐲，即使在農村，幾年前就有人出了十萬多的高價收買，他就是不賣。但我家那對玉鐲，最後都沒能逃過被當掉的命運。

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鬧饑荒。大姑和小姑一家都熬不下去了，也把玉鐲當掉了。

大姑的當了一塊五毛錢，買回來十包鹽——那十包鹽，她一家吃了一年。沒有鹽吃，全家人腿發軟，渾身無力。至今談起那隻玉鐲來，都對其價值十分欽佩：當年我拿它當了十包鹽，一家人吃了一年。這是大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小姑的當了五塊錢，換回來二十斤大米，讓她家在青黃不接的斷炊季節，挺了過來，迎來了草長鶯飛的春天。春天來了，雖然莊稼還沒收成，但野菜長出來了，遍地都是，雖然難吃，但可以充飢保命。小姑説起那隻玉鐲，就充滿感激——那隻玉鐲救了她一家的命，真是值錢，如果沒有那隻玉鐲，她一家人早就餓死了。

但玉鐲當了，兩個姑姑都不敢告訴奶奶。

奶奶已經去世十多年了，她活了九十六歲，守了近七十年活寡，雖然老家距離衡陽只有一百多里，但這一百多里，奶奶一輩子都沒有走完。

彌留之際，奶奶問守候在牀邊的大姑小姑：那玉鐲呢，拿給我看一眼。

大姑和小姑面面相覷：她們再也拿不出那對玉鐲了。奶奶長嘆一口氣，撒手人寰。

大姑小姑心一酸，哭得驚天動地，撕心裂肺，死去活來。

我想奶奶是明白爺爺以玉鐲相贈的情意的，但生存第一，生命至上。一個女人拖兒帶女，其中辛酸和無奈，沒有經歷過的爺爺是不會明白的。

直到臨死，奶奶才真情流露——沒見到那對玉鐲，她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