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貴族”袍子下的跳蚤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629-2019-12-25 09:12
上期文章談了“六國舊貴族”,只是蜻蜓點水地點了點項羽,不是因為他不重要,而要給他留夠版面,好好説説他的故事。
在人們普遍的印象裏,項羽是貴族階層的代表,劉邦是市井無賴的代表,哪個談“六國舊貴族”,也不可能不把項羽拎出來當典型,更有甚者還將他的失敗歸結於貴族階級的驕傲或是某種“貴族精神”。
是耶非耶?
一
正如三解在《六國舊貴族復辟摧毀大秦帝國?一個流毒甚廣的謠言》一文中談及的,戰國、秦、漢之際的“貴族”固然有大、小之分,其界定仍以血脈、爵位為基準,其外在表現,自然也就包括一系列的身份待遇。
比如文中提到的“得帶劍者”,在大秦治下,至少有兩位名人曾有與“劍”相關的故事,見《史記·項羽本紀》:
**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
一般來説,這是“貴族”教育的例子,那麼,《史記·淮陰侯列傳》中的記載:
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眾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
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戲下,無所知名。
兩條記載都説明,韓信有劍,且招搖過市許久,他人在淮陰,為秦朝“新黔首”無疑,又“不得推擇為吏”,也“不能治生商賈”卻“得帶劍”,漂母也曾對他説:
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
對這“王孫”二字,注家早有關注:
《集解》:蘇林曰:“如言公子也。”
《索隱》:劉德曰:“秦末多失國,言王孫、公子,尊之也。”蘇林亦同。張晏雲“字王孫”,非也。
王孫、公子,都是針對“貴族血統”的尊稱,無論是真事兒,還是客氣,都説明,韓信本人也是個“舊貴族”,只是不知其所來的“貴族”,這一貴族身份,雖然沒有給他帶來財富和收入,卻肯定給予了他在新朝的“爵位”,否則,他與南昌亭長非親非故,也沒見秦朝的亭長有社會保障的職能,何以能夠:
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常數從其下鄉南昌亭長寄食,數月,亭長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
注意,“南昌亭長”本人沒有反應,而是“亭長妻”,其拒絕韓信的方式也與劉邦之嫂刮羹類似,也就是不撕破臉面,讓你自去,若韓信真是一介貧民,又無家人義務,何必如此費事?
而在秦始皇陵營造者墓地出土的瓦文,其實也説明了一點,就是在秦朝治下,“軍功爵位”已經不等於經濟地位,哪怕是第四等士爵**“不更”,一樣可能因為“居貲”,也就是欠公家債務而“輸作”,那麼,哪怕韓信身有“高爵”,未必就不能衣食無着。**
只不過,項羽家和韓信情況不同,韓信早年經歷雖無詳細記載,《史記·淮陰侯列傳》中卻有如此一句:
太史公曰:吾如淮陰,淮陰人為餘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餘視其母冢,良然。
也就是説,司馬遷親自訪談得知,韓信母死時,韓信應已成年,而其母葬地為“行營高敞地”,那麼,韓信之父的墳墓何在?其自選“母冢”,説明母親並未與父親“合葬”,故此可知,韓信或許連父親葬地也不知曉,自然也就不會有宗族之助,也就是説,韓信出身至多至多,是有身份而無勢力。
反觀項羽家族,見《史記·項羽本紀》:
**項梁嘗有櫟陽逮,獄掾曹咎書抵櫟陽獄掾司馬欣,以故事得已。****項梁殺人,與籍避仇於吳中。**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每吳中有大繇役及喪,項梁常為主辦,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
簡單翻譯下,項梁曾經在秦國舊都櫟陽被逮捕,曹咎,按照應劭的註釋,應為蘄縣獄掾,也就是蘄縣獄曹史,與沛縣曹參同職,給當時的櫟陽獄曹史司馬欣寫了一封信,案子就平了!
竟然,沒事兒了!那麼,這個罪有多大呢?注家有説是“坐事”,“有罪相連及”,也就是被連坐了,但看後面這句,“項梁殺人”,注意,接下來説的是“避仇於吳中”,而不是像陳餘、張耳一樣的“逃亡”、“藏匿”,説明什麼?
説明項梁當時被抹平的案子極有可能就是這樁“殺人案”,因為秦法不治他這個殺人犯,仇人才要追殺他,他只好從老家逃奔了“吳中”,要知道,此時秦始皇尚在,且事情發生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東遊會稽之前。
也就意味着,在秦朝的“大治”時代,一個“殺人犯”靠着他的社會關係,可以牽動“蘄”這個舊楚地,“櫟陽”這個舊秦地的兩個中級司法官員,幫他把命案抹平!
所以,項梁在秦朝,照樣是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物,只是不再有“世代為楚將”的高官顯爵罷了,更重要的是,他能夠堂而皇之地主持“大徭役”和“喪事”,更説明他並沒有受到秦帝國的壓制和打擊。
二
或許有人要問了,項梁混得不錯,為什麼一直想反秦呢?
那麼三解要反問了,誰告訴你“他一直想”呢?

事實上,看《史記·項羽本紀》的記載,一直到秦始皇遊會稽:
秦始皇帝遊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
畫面感很強吧?看到秦始皇的煌煌天威,項羽和叔叔家人一起看熱鬧,來了一句“敢把皇帝拉下馬”,項梁的反應是捂他的嘴,告誡他,不許胡説八道,會死全家的,但是因此高看項羽一眼,覺得這孩子有大志向。
這説明什麼?
説明項梁在此之前,從未對家族內部的“年輕成員”提及過要反秦的事兒,否則,家族內的老話題,被項羽掀出來,就不應該是“奇”了,而是罵他蠢貨了,項羽此時不過23虛歲,能有這個大見識,或許還有其他項氏宗族的子弟被威懾的樣子作對比,這才“奇”。
注意,此時距離項梁反秦不到兩年時間,也就是説,他之前都沒有宣揚“反秦”之志,但是有一系列被人聯繫到“反秦”的行為,如《楚漢春秋》記載:
項梁陰養士,最高者多力,拔樹以擊地。****(《御覽》三百八十六)
項梁陰養士九十人,參木者所與計謀者也。木佯疾,於室中鑄大錢,以具甲兵。(《御覽》八百三十五)
兩條記載都説明項梁養士,《史記·項羽本紀》也提到他用兵法部勒賓客、子弟,不算新聞,其中有“大力士”能拔樹砸地,那也就是魯智深一樣的人物,而後一條則説了數字,就是九十人,其中一位還假裝得病,在家中鑄造大錢,以購置甲兵。
這裏説句題外話,“大錢”,三解將在後文中重點討論,而購置甲兵,從裏耶秦簡的記錄來看,至少秦洞庭郡遷陵縣市場是有武器出售的,也就是説,雖然秦朝政府有武器禁令,卻不代表沒有武器交易,其中一部分肯定是合法的。
毫無疑問,項梁的行為都是違法的,養死士、私鑄錢、具甲兵等等,但是結合他之前殺人脱罪的前史,又有包攬徭役、喪事的行為,“吳中賢士大夫皆出項梁下”,這些行徑在漢武帝時代,有一個專門的説法——“橫行不法,武斷鄉曲”,歸類就是,遊俠豪強。
如果説項梁幹這些事兒是**“為了反秦”,那麼,漢景帝、漢武帝時代動輒屠滅數百、數千家的豪強、遊俠,也都是“為了反漢”?**
當然不是,這種模式恰恰是戰國時代以來豪強巨室習慣的生存方式,富貴則養士,養士則武斷鄉曲,與基層政權分庭抗禮,獲取非法的經濟利益,待經濟力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再通過朝廷“貲選”的制度,讓優秀的子弟進入朝廷,獲得更大的特權和富貴,説得直白點,通過侵奪、竊取基層政府的暴力權限,“求財”。
當然,項氏比《史記·酷吏列傳》裏被誅滅的長長家族名單幸運的是,積攢夠力量後趕上了大時代。
三
而這也就涉及到了一個鮮為人知的事實,項梁起兵時,打得是誰的旗子?
答案出人意料——秦朝。
見《史記·項羽本紀》: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其九月,會稽守通謂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吾聞先即制人,後則為人所制。****吾欲發兵,使公及桓楚將。”是時桓楚亡在澤中。
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處,獨籍知之耳。”梁乃出,誡籍持劍居外待。梁復入,與守坐,曰:“請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諾。”梁召籍入。須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劍斬守頭。
項梁持守頭,佩其印綬。門下大驚,擾亂,籍所擊殺數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諭以所為起大事,遂舉吳中兵。使人收下縣,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吳中豪傑為校尉、候、司馬。
……於是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徇下縣。
這段很長,也得翻譯。秦二世元年七月,陳勝起義,兩個月後,秦朝任命的會稽郡代理郡守殷通就把項梁叫過去説,長江以西的秦地都造反了,秦也滅亡了,我想先發制人,派你和桓楚為將軍起兵。

此時的桓楚在“澤中”,也就是大湖間逃亡,類似於劉邦率眾在芒碭山為盜,會稽郡守的想法和沛縣縣令的想法差不多,集合“反賊”一起反秦,沒想到項梁要“吃獨食”,直接讓項羽把他殺了,接着才是重點。
**項梁拿着郡守的頭顱,身上配着太守的印綬,來到郡守府眾人面前,要知道,這些人都是“秦吏”,**按照編制應該有一羣“卒史”、“屬”都在,還有吏的“養”,也就是刑徒服務員,人數是不少的,項羽擊殺了近百人,郡府全部嚇怕了,都趴在地上不敢起來。
於是,項梁召集“故所知”豪吏,也就是老熟人們,告知他們自己要“起大事”,又徵發“吳中兵”,也就是會稽郡駐地縣的縣兵,並派人到屬縣徵兵,得到精兵八千人,於是項梁任命吳中豪傑為校尉、候、司馬,也就是各級軍官。
做完這些事兒,項梁自稱“楚將”項燕之後,復楚建國了嗎?
沒有,他仍舊拿着秦朝下發的“會稽郡守印”,以“會稽守”的名義,任命項羽為裨將,也就是副手,撫徇屬縣。
依性質論,項梁這是在“反秦”嗎?當然不是,歷史上有一位與他的行徑非常類似的人物——趙佗,見《史記·南越列傳》:
(任囂)即被佗書,行南海尉事。囂死,佗即移檄告橫浦、陽山、湟谿關曰:“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誅秦所置長吏,以其黨為假守。
要知道,趙佗的本職就是龍川縣令,按照服虔的註釋,任囂在死前偽造詔書,任命趙佗為南海郡尉,才得以下公文以防備北方羣盜的名義封閉關口,之後,他又以“秦法”的名義把秦朝正式任命的“長吏”,也就是令、丞、尉之類的正印官殺掉,任命自己的黨羽代理守衞。
可以説,項梁、趙佗的行徑如出一轍,都是詐稱“秦吏”統御部眾,而非舉大旗立六國後反秦建國,可謂首鼠兩端中的典範。
他真正走向“反秦”其實需要一個契機,需要一個人,甚至只是一張紙。
這張紙是一個叫“召平”的人送來的,也正是項梁急需的。
見《史記·項羽本紀》:
**廣陵人召平於是為陳王徇廣陵,未能下。****聞陳王敗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矯陳王命,拜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項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
也就是説,廣陵人召平遵照陳勝分兵掠地的指令回老家打天下,沒想到沒搞定,又聽説陳王大敗,秦兵東來,就從京口渡江至吳地,假傳聖旨任命項梁為“楚王上柱國”,對照《史記·秦楚之際月表》:
涉將召平矯拜項梁為楚柱國,急西擊秦。
可知,《項羽本紀》中的“楚王”指的就是“張楚”,因為這個時候只有這一個“楚政權”,所以,實際上“召平”是把項梁視為“張楚”的救命稻草,用“上柱國”這個執政的職位誘惑項梁西征增援。
項梁也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個“謊言”,畢竟“張楚”起兵之初就詐稱“楚將項燕”和“公子扶蘇”,作為“旗號”的家族,被任命為大將、執政完全在情理之中,就算是他明知是假的,反秦共主“張楚”政權的二號人物,完全值得冒險了。
所以,江東的猛虎出山了。
四
那麼,為什麼“張楚”的號召力如此之大呢?難道不應該是“六國後”更有吸引力嗎?
這就得看下“六國後”的國家到底是怎麼來的,見《史記·陳涉世家》:
當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陳涉。乃以吳叔為假王,監諸將以西擊滎陽**。****令陳人武臣、張耳、陳餘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當此時,楚兵數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
這是陳勝起兵之後的一大舉措,就是一路以吳廣為“假王”,也就是代理之王,監,也就是統帥眾將進攻滎陽,命令武臣、張耳、陳餘進攻趙地,鄧宗攻九江郡,其實就是以陳縣為中心拓地。
很有意思的是他對葛嬰的態度:
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銍、酇、苦、柘、譙皆下之。
葛嬰至東城,立襄彊為楚王。嬰後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彊,還報。至陳,陳王誅殺葛嬰。
兩條記載連起來看,葛嬰是他在攻克陳縣之前派出掠地的方面將領,先立了襄強為楚王,打出了“楚國”的旗號,得知陳勝為王,又殺掉了襄強,回來又被陳勝殺了。
這是死的第一個“復國國王”,是陳勝部將立的。
接下來,是“趙王”: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餘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柱國曰:“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
武臣乾脆是“陳人”,也就是“舊楚人”自立為趙王,也是陳勝派出的部將,他最開始時****帶着陳餘、張耳等三千人渡黃河,至諸縣,説服當地豪傑,收兵數萬,號為武信君。
接下來就面臨挫折:
下趙十城,餘皆城守,莫肯下。
也就是説,人家不買他賬,等到他赦免了秦朝的范陽令之後,不戰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説明,此時趙地,仍是秦吏説了算,保障了人身安全後,才投降他。
進了邯鄲之後,武臣自立為趙王。不想,他自己的部將李良又投了秦朝,把他殺了。
此後,陳餘、張耳才立了趙歇做趙王, 問題是,這個趙歇除了姓趙,連“諸公子”都沒提,與趙王室有什麼血緣關係,沒人知道。
而死鬼武臣在之前派出了部下韓廣去進攻燕地,卻製造了一個“燕王”:
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燕故貴人豪傑謂韓廣曰:“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原將軍立為燕王。”
前上谷郡卒史,自然是秦吏,到了燕地,被人慫恿一下,就成了“燕王”了。
至於魏國,本來是派遣周市去掠地,很順利,又去進攻狄縣,被自立為齊王的田儋給打敗了,退回魏地,腦子也活泛了。
魏王豹的哥哥魏咎在魏國時候被封為寧陵君,秦滅魏他被免為庶人,等到陳勝起兵,他就跑過去投奔了,也就是説,他是陳勝的部下。等到周市把魏國地盤打下來,手下人要立他為魏王,他不幹,要求必須立魏國後人,五反,就是往返五次,才讓陳勝允許魏咎當魏王,那麼,主持魏國軍政實權的是誰呢?是魏咎?當然不是,是魏相周市。
六個國家恢復了四個了,都算是“張楚”的人,而齊國卻不在治下,因為田氏自有人才:
**田儋者,狄人也,故齊王田氏族也。**儋從弟田榮,榮弟田橫,皆豪,宗彊,能得人。
這一句話説了仨齊王,而他們的身份是什麼?****“族也”,也就是族人,田氏族可大了,一個祖宗生一堆兒孫,和正統王室可能還不如韓王信關係近呢,起碼人家還有個可以確知的祖宗,當然,這一家子本來就是豪強,還殺了“狄令”,和項梁的舉動如出一轍。
剩下就一個韓國,一直沒有“復國”,直到項梁説了算的時候:
**韓王信者,故韓襄王孽孫也,長八尺五寸。**及項梁之立楚後懷王也,燕、齊、趙、魏皆已前王,唯韓無有後,故立韓諸公子橫陽君成為韓王,欲以撫定韓故地。
這裏涉及了倆韓王,一個是之前的韓王成,身份清晰,韓國諸公子,另一個是韓王信,他是韓襄王的後裔,韓襄王何許人呢?與秦武王同輩會盟的韓王,秦武王和秦始皇的曾祖父秦昭襄王是兄弟,也就是説,韓王信這個“六國宗室”跟正統韓王血脈,都快出五服了。
****至於陳勝之後的兩位楚王,一位是秦嘉所立的景駒,景氏,連楚王的熊氏都不是,要知道,屈、景、昭是楚國公族三大姓,但就類似於魯國三桓,也就是某代楚王的非繼承人子孫,這距離楚王正統,都差着春秋和戰國了。
之後,項梁立了熊心,這位是什麼角色?楚懷王之孫。
楚懷王之後是:楚頃襄王、楚考烈王、楚幽王、楚哀王、楚王負芻。
尋訪了一下, 找到了楚懷王的孫子……就算他是真的,血緣差了多遠?
更重要的是,這裏面的各位“六國王”,要麼是陳勝部將,要麼就是陳勝部將的傀儡。
扶立他們的理由,見《史記·項羽本紀》:
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鋭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
**項羽的解釋非常直白,為了反秦的大目標,所以才“假立諸侯後”,“假”就是“權宜”、“代理”的意思,類似於韓信在楚漢之爭中要求劉邦封自己“假齊王”,被“假立”的“諸侯後”,其實就是個旗號,給地方“豪吏、豪傑”們一個投降的理由,類似於“公子扶蘇”、“楚將項燕”,**活得不行,死得也成。
對於這兩面自相矛盾的旗子,李開元教授解釋為“公子扶蘇”的楚人血統,其實,對照下項梁、趙佗的“兩面派”打法,就可得出另一個更合理的解釋,那就是****陳勝、吳廣初起時,在蘄縣這個項氏頗有名聲地方,見到項氏同情者就喊“楚將項燕”,見到秦朝的支持者就喊“公子扶蘇”,哪面旗子管用就用哪面,都不管用就提着劍砍他。
五
正因為如此,如非必要,沒人把“六國後”當回事。
而扶立“楚懷王”就是一個“必要”的時候。
見《史記·陳涉世家》: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併力俱進。齊王曰:“聞陳王戰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公孫慶曰:“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且楚首事,當令於天下。”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嘉這個不聽陳勝號令的“大司馬”聽説陳勝戰敗跑了,就立刻立“景駒”為楚王,同時派出公孫慶出使齊國,招起兵共同擊秦,**可見秦嘉本身對“張楚”法統根本不認同,只是迫於無奈,這抓到機會了,自然自己“立王”。**當然,秦嘉這個“楚”的勢力和影響力不小,連丟失了豐邑的劉邦都來投奔了。
注意,重點在下文的辯論,齊王指責楚國不應該沒請示齊國就“立王”,這個邏輯實際上是説,陳王就算是死了,臣下也無權私下立王,應該請示一下比他們地位高的“齊王”,而公孫慶的反駁是:齊國不向楚國請示而自立,楚國立王又有什麼道理請示齊國?
況且,楚國是牽頭起義的國家,理所應當號令天下。
結果,齊王殺了公孫慶。
也就是説,在“張楚”的體系之中,往往認為“張楚”和其繼承者“楚”具有號令天下資格,在他們的眼中,這個時代,就是“楚朝”,“六國後”的諸侯國是低一等的,完全和“張楚”沒有瓜葛,反倒打過仗的齊人當然不會認這個賬。
再看《史記·項羽本紀》:
項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
這兩句話,可見項梁對陳勝的重視,先以秦嘉背叛陳勝立景駒為名,打垮它,又在得到陳勝確定的死訊後召集眾將到薛會議。這才有了: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説項梁曰:
“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後也。”
於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台。項梁自號為武信君。
注意范增的措辭,他兩次提起“陳勝”,都不以“陳王”相稱,而且兩次説他失敗是理所應當的,實際上是抹除了“張楚”政權的合法性,為什麼之前對“張楚”和“陳王”大旗那麼看重的項梁卻“然其言”,態度出現了180度大轉彎呢?
道理很簡單,因為范增的這段話給項梁“解套”了。
陳勝作為“首事”之君,幾個月就敗亡,到底是不是“反秦”就反錯了?是逆天而行?這是所有與會的“諸將”必然思考的問題,如果都覺得這是大勢所趨,章邯大兵壓境,人心散了隊伍沒法帶。
而范增將“反秦”各戰場的失敗解釋為陳勝個人“逆天意民心”的失敗,就為所有人提供了“免責”的理由,只要扶立“楚之後”,我們就走回正確的“路線”了嘛。
這就是**“反秦事業勝利”必然性與“陳勝個人失敗”偶然性的關係。**
所以,項梁“從民所望”,立楚懷王,但是這裏必須指出的是,並不是楚懷王真的“民心所向”,而是這個特殊的時期,他“必須民心所向”,也就是前文中説到的“必要的時候”。
之所以這麼説,而不認為是項梁“真信了”,在於他立楚懷王之後的舉措,以陳嬰為“楚上柱國”,“與懷王都盱台”,也就是把“楚上柱國”這個職位“讓給”陳嬰,並把陳嬰留在了楚懷王身邊,而他自己呢?
“自號武信君”,注意,不是楚懷王封的,而是自己“稱”的,參照《史記·秦楚之際月表》,這個名號,為秦二世元年九月殺殷通之後自立,秦二世二年二月項梁任楚“上柱國”渡江,至此,將“楚上柱國”職位**交給陳嬰,自己仍以“武信君”為號,**不擔任任何“楚國”的職務,項梁真的將自己視為楚懷王之臣嗎?
這種行為方式與之前的“兩面派”手法,完全如出一轍,立楚後,不聽楚令,反而以獨立的身份號令“楚軍”,手法與陳勝諸將扶立“六國後”完全如出一轍,甚至更加超然,這也就無怪乎項羽入咸陽之後,根本不把楚懷王當一回事。
更有意思的是,這麼想的,不止項梁、項梁,也包括口口聲聲“懷王之約”、風風火火為“義帝”發喪的劉邦。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