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盛行到禁斷再到拆解:西域狂歡節“潑寒胡戲”在唐朝的興衰_風聞
瘟疫公司搬砖部-最近在看《宋案重审》2019-12-26 21:23
文:魏思雨
北方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即使農曆上已經到了雨水、驚蟄時節,屋外依舊寒風肆虐,街上行走的人們都恨不得將自己裹得再厚些,或者乾脆像古人一樣貓在家中烤火,靜待大地回春的一刻。不過,凡事總有例外。千年前那個令無數詩人魂牽夢縈的時代,追逐着文化的高邁豪情,蓬勃着交流的寬廣胸懷,就連冬天也過得格外與眾不同。唱歌跳舞,潑水乞寒,彷彿將冬季變成了一場盛大的狂歡。
《文獻通考》中説:“其樂大抵以十一月,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鼔舞跳躍而索寒也。”當冬天來臨,唐朝很多城鎮的露天集體場所中都會有大型的歌舞遊行表演——潑寒胡戲,又叫乞寒戲。男性表演者不穿衣服,只在身上佩戴珠寶瓔珞,戴着獸首面具邊唱邊跳,還跟觀眾潑水互動,以祈求驅邪除病,來年身體康健。
近現代學者中,向達先生認為潑寒胡起源於“依蘭”,傳到了印度和龜茲,又從龜茲經絲路傳入中原;岑仲勉先生卻認為它直接起自絲路要衝之地“波斯”。不怪史學大家各有各的看法,因為就算親身經歷着潑寒胡的古人也説不清楚它到底來自哪。《陳書》、《舊唐書》、《新唐書》、《文獻通考》官修史書説潑寒胡是“康國”習俗,本身是很有威信力的;偏偏《宋史》説其起自“高昌”;西域疏勒國來的佛學大師慧琳很肯定這是“龜茲”的專利;唐初名相張説,作詩的時候又直接把潑寒胡安到了“羅馬”身上······因此,在古今學術界,潑寒胡到底出自何國,仍然是個謎。我們只知道潑寒胡來自西域,不是華夏民族原創的風俗。
新疆蘇巴什古寺遺址出土的舍利盒上描繪着的龜茲“蘇幕遮”樂舞圖

興盛
對於潑寒胡,早期的統治者們是抱着很高熱情的。北周時,已經被漢化得很徹底的鮮卑皇帝,都忍不住在宮殿裏來一把潑水狂歡。《周書·宣帝紀》有載:“(宣帝)御正午殿,集百官及宮人內外命婦,大列妓樂,又縱胡人乞寒,用水澆沃為戲樂。”
到了唐朝,限制進一步放寬,潑水遊戲不再是皇帝和大臣的宮廷專享,而是直接下放到城中街道舉行大型巡迴歌舞表演。赤身裸體、頭戴氈帽的渾脱舞隊騎遊巡演,擊節競技;帶着假面的舞者唱着《蘇幕遮》與路人相攜共舞;鼓舞跳躍中扮神者向圍觀人羣揮水潑灑,驅邪乞寒,中間還夾雜大量的西域民間雜技和即興歌舞。別説普通老百姓了,就連王公貴族都看得移不開眼。
中宗當政時,這種潑寒胡活動就搞得很頻繁——歡度佳節,要辦,西域來使,也要辦。每次舉辦不僅自己要登臨城樓看個盡興,還會縱容皇子們微服出門,跑到大街上與民同樂。
這就引起了有些人的不滿:胡人的活動,辦這麼大,根本不合體統。《新唐書》中記載,神龍二年,幷州清源縣尉呂元泰在上疏言政時率先提出了反對意見:
“比見坊邑相率為渾脱隊,駿馬胡服,名曰‘蘇莫遮’。旗鼓相當,軍陣勢也;騰逐喧噪,戰爭象也;錦繡誇競,害女工也;督斂貧弱,傷政體也,胡服相歡,非雅樂也;渾脱為號,非美名也。安可以禮義之朝,法胡虜之俗?《詩》雲:‘京邑翼翼,四方是則。’非先王之禮樂而示則於四方,臣所未諭。《書》曰:‘謀,時寒若’。何必蠃形體,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焉?”
這可謂是非常盡心盡力的勸説了。呂元泰認為,蘇幕遮(這裏即指潑胡乞寒)舉辦時列軍陣、着華裳、奏胡樂、裸形體、灌衢路等,盛大不假,勞民傷財也是真,縱容這種活動的舉辦會敗壞社會的風氣。並且其中的“列軍陣”表演,需要有人上馬擊節競技,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政治動亂。最後,他又從封建社會無法忽視的禮儀方面入手,引經據典強調堂堂禮儀之邦,應以勤政務實為要。將資源和精力用在和國家大事上,自能順應天合,不必用外來手段“索寒”。
雖然這些説法有些片面,但也不能説全無道理,是站在國家的政治文化發展角度去考慮的。然而結果是,史書對這段慷慨陳詞的結局只留下了“書聞不報”的簡單記載。
不過,已經被撕開的口子,是無法輕易合攏的。等到睿宗登位,更加沉迷於潑寒胡,還命太子李隆基“巡觀潑寒”。左拾遺韓朝宗成為了這一次的勸諫者,他換了一個角度去説服皇帝——乞寒是胡俗,和我們的禮法是無法共容的。何況太子出去“與民同樂”,一大羣民眾擠着圍觀太子,更使得“道路籍籍,物議紛紛,潑寒叫囂,擾攘不安”,地方的治安問題會成為大患。
但是,從“道路藉藉”就看得出來,唐朝人民對於潑寒胡戲抱有的熱情之高,也從側面印證了胡俗文化在民間的基礎之廣。睿宗八成也就“順應民意”,沒有對此給予過多的重視。
龜茲樂舞舍利盒上的全裸男性表演者

禁斷
《舊唐書》中説,在玄宗上台後,依照前代習慣,命人在接待外藩使者的宴會上表演潑寒胡戲時,中書令張説終於站出來,給了潑寒胡戲一記重錘:
“臣聞韓宣適魯,見周禮而嘆;孔子會齊,數倡優之罪。列國如此,況天朝乎。今外蕃請和,選使朝謁,所望接以禮樂,示以兵威。雖曰戎夷,不可輕易,焉知無駒支之辯,由余之賢哉?且潑寒胡未聞典故,裸體跳足,盛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法殊魯禮,褻比齊優,恐非幹羽柔遠之義, 樽俎折衝之禮。”
有意思的是,之前的張説曾作《蘇莫遮五首》表達他對這種盛大狂歡活動的讚賞。其中一句“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寶服紫髯鬍”更是成為了潑寒胡源自羅馬説的有力證據。結果玄宗主政後,他卻以潑寒胡是胡戲,給國外來使表演會影響國家威嚴形象和中原文化傳播為由,極力主張廢弛。
更有意思的是,歷史上出了名的熱愛西域舞蹈與音樂的玄宗,竟然答應了張説的請求。《唐會要》中有載,先天二年十月,玄宗下敕:“臘月乞寒,外蕃所出,漸浸成俗,因循已久,自今以後,無問蕃漢,即宜禁斷。”十二月,《禁斷臘月乞寒敕》正式頒行,潑寒胡戲就這樣輕描淡寫的,自宮廷向下被全面禁斷了。
其實,如果從當時的政治狀況入手,就能明白帝國統治者的“翻臉無情”是從哪裏來的了。
從中宗,到睿宗,再到玄宗,如果算上神龍政變中被軟禁的武后,就是三朝已過,物是人非,但其實時間僅僅只過了八年半。短時間內唐朝上層統治階級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大動盪,直到玄宗登位,情勢依然不容樂觀。
雖然玄宗積極參與了剿滅伯母韋后和堂姐安樂公主的政變,將自己的父親睿宗扶上皇位,父親也親口對他説“社稷所以再安,吾之所以得天下,皆汝力也”,並立他為太子,然而按長子承位的封建皇權隱形規則來説,睿宗內心還是更加屬意大皇子宋王李成器,而不是三子李隆基。
名位不太順的結果就是,玄宗身邊有一大幫兄弟在虎視眈眈,偏偏父親倚重的姑母太平公主也並不安於相夫教子,而是致力於在朝堂中施加影響。這就使姑侄之間時有摩擦,以致於玄宗要再發動一次政變推翻了權傾朝野的姑母,再從父親手中接過一個局勢波譎雲詭的大唐帝國。
這樣再看潑寒胡戲,穿胡服、跨駿馬、縱情馳騁高歌的軍陣表演團,在玄宗眼中總是免不了帶上一絲不安定的色彩——諸王紛紛對此戲青睞有加,“驅率下人,相尚相戲”。若有二心者私自蓄兵,妄圖宮變,潑寒胡戲就是最好的遮掩。
唐玄宗禁止了潑寒胡戲,卻歡迎在室內表演的西域文化藝術,如胡旋舞

拆解
上層統治集團的內部傾軋,使得潑寒胡狂歡變成了妨礙統治穩定的不利因素,被“無問蕃漢,即宜禁斷”。然而,潑寒胡戲的核心元素,卻沒有被簡單粗暴地直接消滅掉。渾脱舞被分離出來,作為單純觀賞性舞曲,不再只由裸體男性表演,也吸納了女性表演者。“一舞劍器動四方”的盛唐第一女舞蹈家公孫大娘還將渾脱舞與自己擅長的劍術表演結合在一起,創造了劍術舞蹈《劍器渾脱》。而蘇莫遮的樂舞部分則被編入教坊,為適應漢語歌詞,胡化特色被不斷削弱,變成了為皇權歌功頌德的娛樂工具。
後來成為宋詞詞牌之一的“蘇幕遮”,和唐代天寶年間被編入教坊的《蘇幕遮》曲之間是否有某種聯繫,是否是暗合了當年曲調而做出的新體?已不得而知。明清時期,兩者之間的關係更是成了一筆糊塗賬,只能用“蓋因舊曲名,另度新聲也”做一個模糊的解釋了。
我們也可以將潑寒胡的拆解、改造視作唐宋變革期內外來文化入華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先是被原汁原味的引進、好奇地觀賞,經由統治階層“以身作則”的大力提倡而廣泛流傳;再因政治等因素被強硬的禁止、分割,最後融入本國的文化構建中,除了少數專業研究者,再也沒人知道它的原始出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