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中產焦慮?_風聞
非凡油条-非凡油条官方账号-深度解读全球政治财经动向的前因后果2019-12-26 18:55
7年前的偽中產焦慮
這兩天,一篇名為**《負擔過重:讓越來越多的中等收入者成為“偽中產”》**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我能在公開的期刊論文中,找到的最早一篇,也是唯一一篇以“偽中產”為名的文章。而且這篇文章竟然是在2012年發佈的,實在是沒想到,原來7年前偽中產概念就已經出現了。想想那時候豆腐乳還穿着開襠褲在山東老家吵着要吃糖葫蘆,我就覺得事情挺有意思的。
其實這篇文章的體裁也稱不上論文,只是一個記者對若干城市居民的採訪彙總。但我相信很多人都會對這篇文章裏的主人公們有深切的共情。
第一個接受採訪的是北京的一位外企女白領:
“工資是她的主要收入來源,每月扣完各種保險、所得税後,拿到手裏的有9300元左右。好在去年個税起徵點提高了,她每個月少交了500元左右的個税。收入看起來不低,但工資跟不上物價,而且公司每年經過嚴格的考核屏蔽,只有評級靠前,工資漲幅才能超過10%。生完孩子後,有好幾個月沒有工作,收入也少了不少。而且她在2007年A股暴漲時隨大流入市,投進的10萬元,現在縮水了一半。”
這位女性所展現出來的偽中產焦慮,一直到今天都可以説是非常典型的。收入渠道單一、上升管道瓶頸、女性育兒成本、投資被割韭菜,誰看了都替她感到難過。

這還是2012年,4萬億大放水的餘波還沒有過去,互聯網大廠迅速擴展成型的年代,很多現在吆五喝六的公司中層就是在這個時候混履歷的。但外面的世界越是烈火烹油,沒能突破瓶頸的人就越是鬱悶,也在情理之中。
這對應的是收入焦慮。
第二個採訪對象是哈爾濱的一位醫藥銷售:
“08年從哈爾濱某知名大學食品工程專業畢業後,進入一家食品企業做質檢,每天化驗油脂、酸度、過氧化值,日子平平淡淡,待遇也平平淡淡。幾次跳槽對口崗位,收入一直也就是2000左右,而且學不到新知識,畢業之後沒有什麼成長。後來就回到了哈爾濱做醫藥銷售,收入到了3000,感覺每天都能有成長,有積累,他盼望着早點進入中產行列。”
這位東北小夥的經歷讓我又一次想警告各位,千萬別學生化環材,畢業以後也別幹相關工作。對口工作每天做做化驗,學不到新東西,變成公司基層的一個工具人,在這些行業是非常正常的。他原來的焦慮放在今天也很普遍,從事事務性工作的中產,看似有高學歷、穩定的工作,但你根本不知道這麼無聊的工作什麼是個頭,也覺得自己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
這對應的是上升焦慮。
第三個採訪對象是一個海口的按摩店老闆:
“做個體生意不容易,平均算下來,一個月能賺7000多吧,生意很不穩定,到現在還只是一個人做。每個月花銷不小,除了房租和店裏的設備更新,還有自己、父母養老、老婆孩子的生活費,每個月剩餘寥寥無幾。現在父母年事已高,萬一有個大病小災,找錢治療都頭疼。”
這位按摩老闆還不是海口人,是外地去“海漂”的那一路,讓人有理由懷疑是個東北人。在後面的採訪中,他還吐槽了海口的房價,覺得自己這樣的外來務工人員根本不可能在海口買房了。買房對他來説可能還只是個遙遠的幻想,更現實的焦慮,源自一個頂樑柱對家庭可能遭遇的變故的無力感。
這對應的是風險焦慮。
2012年,也是地表最成功的那位80後繼承大位的年份。同樣生而為人,生活處境往往就是如此不同。
什麼中產值得焦慮
從2012年到現在,中國人對偽中產焦慮的認識是越來越清晰了。我倒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因為只有偽中產的基本盤足夠大,他們才會被社會更清晰地刻畫與認識。
但關於究竟什麼是中產,其實一直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
按照國家統計局的2017年標準,年收入在32000元以上的人都算是中產,號稱中產在全國居民總數中佔40%。但這個標準的制定,是將中國人按收入高下平均分為5組(各20%),最上兩組算是中高收入,就算是中產,那佔比永遠都是40%,一百年不許變,沒什麼參考意義。
世界銀行和瑞士信貸研究所的標準就要嚴苛不少了,將中國人的收入按匯率折入世界財富標準,分別得出了22%和28%的中國人屬於中產的結論。
但我依然覺得,兩家國際機構的結論,怎麼看都像是在給那些準備來中國做消費升級的外企打氣。
因為將他們的標準折回人民幣,大致區間是家庭年收入在10~90萬之間。首先這個巨大的跨度就讓人挺迷惑的,其次這個下限也讓人生疑。
一個年收入10萬的家庭在山區可能説的上是村霸(其實也未必),放在一線城市可能也就比低保強點。他們的焦慮主要集中在怎麼讓電錶倒着走,要搞消費升級實在是想多了。
△數據來源:胡潤百富榜 製圖 養樂多
人民羣眾對自己永遠是最狠的。同樣的新中產標準,放在15年的一份流傳於坊間的報告,就變成了:月收入4.5萬元以上(據考證來源似乎是一份東北亞收入報告)、一線城市有車有房(無貸款)、流動性資產150萬……
這個中產標準據説看笑了很多人,但十個看笑九個哭,還有一個在狂哭,因為這時候他們才算看明白,自己連中產焦慮都不配擁有。
然而一旦達到這個標準,我願稱之為真中產。別的不説,在沒有房貸車貸壓力的情況下,還有100多萬流動資產,即使做最保守的私募理財,也能有8%左右的年化收益率,這就是一年8萬,快要達到世界銀行對中產的定義了。
蛋都算中產,雞還好意思哭嗎?
另外,在這麼好的流動性情況中,家庭即使遇到突發變故也沒有那麼容易一夜返貧,情況還是比較良性的。據我的觀察,這類人的焦慮和所謂的中產焦慮完全不同,主要集中在如何讓房價不跌、如何參與投資坐莊和合理配置保險上。從這個角度來説,他們甚至可以説是製造偽中產焦慮的人,儘管這些人的財富狀況比起真正的有產還是差了很多。
羅丹説,雕塑是天然隱藏在大理石裏的,雕刻家的任務就是把多餘的部分砍掉。
同樣,當我們無法定義何為焦慮中產的時候,就把不應該歸進來的部分砍掉,再看看還剩下些什麼,就知道了:
年收入20~30萬以上、無房無車或者高槓杆購置、家庭資金流動性極差……
這種人確實值得焦慮,對未來的不確定感,總會讓人覺得無力、無奈,並進而胡思亂想起來。
現實裏的朱一旦
最近我迷上了朱一旦的小視頻,每天給豆腐乳發枯燥的表情包,導致他每天都要問我是不是潮吧(淄博話“傻”)了。
在製作朱一旦這個IP之前,他們曾經做過一個類似的職場系列,但演繹的全是員工之間的故事,有錢人只是一個背景。然而幾十集更新下去,市場反應平平,一度讓導演懷疑起了自己的人生。
後來,導演把現實中的老闆朱亙拖下水演了老闆,還起了個響亮的藝名“朱一旦”。
同樣的人馬,同樣的故事,只是換了個視角,視頻卻突然爆火了,還救活了朱亙名下的MCN公司。
**這不是沒有原因的。當觀眾從朱一旦這個有錢、有身份的人的視角重新審視自己日常生活的時候,很多事情就變得有意思起來了。**他可以隨手開除十佳員工,也可以把朋友的弟弟送去非洲,還可以讓下屬的職級來個對調,一切改變的原因可能只是朱一旦午覺沒有睡踏實。
老闆不經意間的舉止,就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你甚至連説不的資格都沒有。生活的荒謬,在這一刻顯得無比真實,而每個人又都生活在這無法擺脱的荒謬當中。
學生時代的我特別喜歡看加繆的小説。雖然他的哲學水平不如薩特,但他每次都能通過文學作品塑造一個荒謬環境中無力的個人,那對於一個一無所有的大學生是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而這,和朱一旦系列想要傳達的哲學觀點是極為類似的,我也相信這個團隊是在有意傳達這樣的思想。
而被荒謬控制的無力感,也正是很多掙扎在中產線上的社畜們焦慮的來源。
你可能會覺得朱一旦的公司還是太小,而且又是戲劇編排,才會有十佳員工直接被他隨手開除的情況。其實類似的情況在現在的就業市場上比比皆是。
最近淘了本書,名字就叫《加班》,從社會學視角解構現在互聯網公司的風氣。其中有這麼一個來自深圳的案例:
一家互聯網公司(就不點名了),12年來穩紮穩打,做到了行業領先的位置,也培育出了一批公司的中層骨幹,還能從北大清華招到應屆生,證明這吸引力確實不錯了。
可有一天,公司CEO像是突然受了什麼刺激,提出要搞“狼性文化”(這真不是華為),並且要淘汰公司裏的“小資”。
經過緊張的高層會議,他們定下了一個小資的標準: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會説流利的英語、在公司混到了中層位置、有穩定的現金流、業餘生活比較豐富。在員工們的一片譁然中,這批人全都被公司開除了……
人間的悲喜劇,往往比小視頻的劇情更無厘頭。
作為旁觀者,我們樂見的是,這家公司也因為突如其來的狼性整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開除這批骨幹員工後,這家公司只剩下了新來的實習生和中高層幹部,整個管理系統嚴重脱節,短時間內無法彌合。而老闆提出的加強效率、加強考評、加強淘汰的戰略,也在新中層幹部的柔性操作中被化於無形。有的員工甚至表示,“老闆要狼,我就假裝狼一下。”
但不管公司後來混得怎麼樣,那些被開除了的老中層,面對的失業焦慮可是實實在在的,而且實現得毫無預兆。
總有人能收穫確定性
不確定性對於一切動物都是一種折磨,不光是人,連頭腦相對簡單的鳥類也是如此。
美國人曾做過一個不確定性實驗:將鴿子關在一個籠子裏,每天定點餵食物,讓鴿子吃出習慣。隨後,他們停止了一段時間的餵食,捱餓的鴿子開始在餵食口邊焦慮地轉圈踱步,此時實驗人員把飼料丟進了口子。鴿子以為這是自己轉圈起了效果,此後只要餓了就會在原地轉圈,無論飼養員是否響應它的祈禱,它也會一直養成這個習慣。
動物學家可以稱之為巴普洛夫反射,社會學家在此找到了宗教起源的靈感。而從確定性的角度來説,鴿子的行為無非是想讓自己在變化無常的世界裏找到一些確定性。
在這個層面上,人類和鴿子之間並沒有太多的區別。焦慮中產經常被人批判的焦慮行為,也源於此。
就比如説教育吧。
焦慮中產的教育投入可以分為兩部分:其一是教育自己,其二是教育孩子。
最典型的教育自己的方式就是買網課,美其名曰為了讓自己在隨時可能失業的環境裏找到更多的可能性。但對於已經陷入中產焦慮的人來説,這種可能性大概率也只能稱為是一種“寄託”,因為你在學的東西,早就有會的人了, 初來乍練的新手沒有任何競爭優勢。用自以為得意的新技能跳來跳去,結局只是在不同的組織裏擔任工具人,對職業成長几乎沒有任何幫助。
不要相信什麼斜槓青年的神話,一個人一天就24個小時,哪來那麼多槓給你斜?槓越多,説明他在每個槓裏的修為越低。青年這麼混混還行,到了35歲還斜槓,基本約等於閒漢。
至於網課的水平,就更加讓人迷惑了。如果一個人已經把某門實用手藝練到爐火純青,他一定會在崗位上應用這門手藝賺錢賺到吐,為什麼會有時間出去上課呢?換一個角度説,有閒工夫準備課的人,肯定沒打算好好用他的技術,而是打算通過賣課實現財務自由。
至於是真的賣課賺錢還是在課上賣自己的區塊鏈幣,就不好説了。
再來看教育孩子。
中產雞娃的現象,豆腐乳最為痛恨,發過不止一篇文章痛斥教育壓力越來越大卻毫無改善的現狀,也就是東亞教育的劇場效應。
他從小在相對寬鬆的環境里長大,後來的求學經歷也算是一帆風順,用事實證明了不被雞的娃也可以學得很好。所以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家長們非要把孩子往死裏磕?
但如果把焦慮的家長比作鴿子,情況或許就好理解了。**孩子的培養是長達20年的漫長過程,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結局會是怎樣的,也不知道餵食口到底會不會吐出美味的飼料來。**但是家長知道,受過更高教育的孩子能獲得優質飼料的穩定性要高一些,拎着孩子穿梭在各大教育機構,也只是他們轉圈祈禱的一種方式。
或許誰也沒真指望這種轉圈能帶來飼料,但如果不轉,心裏總空落落的。
這還不是不確定惹的禍麼?
教育機構倒是在這當中收穫了確定性,已經有行業研究報告喊出了“3萬億市場”的口號,只比大水漫灌少了一萬億,不知道又能養活多少要刷履歷的老師。
中產階級消亡史
對焦慮中產的生活,我是充滿同情和理解的。但這並不意味着我覺得焦慮中產的憂思合理。恰恰相反,我認為中產焦慮是一種建立在虛無基礎上的焦慮。
因為中產這個羣體,天然不具有穩定性。別説後代了,終一個人的一世能不能保住這個名號,都很難説。
先來看兩個中產階級消解的反面案例:美國和日本
美國的中產階級消亡是一段長達百年的歷史。福特造汽車的年代,是美國最早開始提出擴大中產概念的時代。當時對中產的定義也非常簡單:能買得起福特汽車的工人就可以稱得上是中產。這個標準放在今天也不算不合理,在中國大城市裏漂着的年輕人確實還是買不起自己的車,也就稱不上中產。
40年代以後,發了戰爭財的美國開始從政府層面着力培養自己的中產階級。到了70年代,40後嬰兒潮的那批人成為了社會的中堅力量,“橄欖型”的社會收入結構成型,連同“橄欖”這個詞也成為了中產社會的標準定義。
然而等80後到了40歲(也就是今天),收入除去通脹因素能超過同年齡段父輩的人已經只有不到一半了。可以説,當年的中產階級在代際傳遞方面全面崩潰,那顆“橄欖”的中心正在向下滑落,變成了偏心橄欖。
日本走完這段歷史更快,只用了半個世紀都不到。年紀大一點的讀者可能還記得日本當年提出的“一億總中流”(一億中產階級)概念。這不是吹,80年代有90%的日本城市人口都覺得自己是中產階級,幸福度也比今天的中國中產高多了。
結果一紙廣場協議,日本泡沫經濟崩潰,一億總中流再也沒人提了,“低慾望社會”、“下流社會”、“M型社會”成了日本的熱門詞。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一提起製造業就讓很多中國人張口就來的德國。很多人(甚至包括一些學者、決策層)覺得,長期保持製造業優勢、尊重職業教育分流、保持歐洲經濟核心地位的德國,在保持中產階級結構方面做得很好。
但現實很殘酷。以我在德國生活近三年的經歷看,這個國家的分化正在悄然進行,隨着工業4.0這個套着製造業外殼實為信息產業戰略的進行,**德國的核心城市吸引力和資本要素吸引力正在壓過他們宣傳了一百年的傳統。**德國中產也在消亡。
這兒有個新華社的權威標題:

你看,所有公認成熟、先進的發達經濟體,都曾擁有過龐大的中產羣體。然而甚至不需要經歷太多急轉直下的變化(像日本就比較急,而德國甚至還經歷了兩德統一的紅利期),中產階級就會消亡。
如果再深看一步,這些國家的中產培育都伴隨着什麼呢?
美國中產是沾了戰爭財的光,日本中產是參與了工業體系重整,德國中產是從頭建立了自己的工業體系。沒有一個國家的中產是在平穩發展期塑造的,他們享受的,都是國家快速成長的紅利,並且在紅利結束之後,終究沒能保住自己的位置。
因為中產的利益,説到頭來還是朱一旦們吃肉剩下的湯。湯越續越慢,朱一旦就連湯帶肉一塊吃,中產只能偶爾舔舔嘣出來的油花子。
中產階級的消亡,往往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