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監獄:大牆裏的綠光芒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19-12-26 18:15
來源:上觀新聞 2019-12-26
作者:簡平
寬闊的草坪,葱鬱的樹叢,如同花園一般,但這裏是上海青浦監獄。

一道森嚴的黑色鑄鐵大門赫然在眼前。儘管有監獄辦公室人員陪同,但我還是“艱難”地花了很長時間,跨過四重門,才進入大牆裏。
我首先去的是展示廳,參觀服刑人員藝術作品展覽——青浦監獄因為在服刑人員教育改造實踐中形成的藝術矯治特色工作,成為上海首家獲得司法部現代化文明監獄稱號的單位。在佈置典雅、充滿藝術氛圍的展廳裏,書法、繪畫、剪紙、竹刻、紙模、玉雕、麪塑、皮影等藝術作品,令我目不暇接。
顧繡作品,資料圖片
我站在一幅顧繡《竹鳩》前,停下腳步仔細觀賞,這真的是太精緻了,絲絲縷縷,生動畢現。我問這是誰的作品,説是一個叫曹光的服刑人員創作的。
我説我想見見他。
顧繡讓他換了一個人
敞亮開闊的工作室裏,有三排工作台。曹光坐在最後一排,正埋頭刺繡。我走過去,看到那是一幅《清明上河圖》的開卷部分。
曹光抬起頭來。這個今年33歲的人一臉温順,顯得既年輕又文雅。他穿了一身有藍白格子線條相間的囚服,理了個平頭,乾淨而清爽。這與他入監時所拍的照片判若兩人。2012年,來自中部某省農村的曹光時年26歲,初中文化,性格衝動暴戾,因搶劫罪和強姦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也就是這一年,青浦監獄的警官來到松江文化館,找到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顧繡傳承人朱慶華,請她出山擔任監獄顧繡習藝班指導老師。
朱慶華很是驚訝。顧繡形成於明代後葉,至今已流傳400年,是最富上海本土文化特色的民間刺繡藝術,也是江南刺繡的傑出代表,對後世江南乃至中國刺繡發展影響深遠。朱慶華是優秀的顧繡傳承人,深得顧繡以針代筆摹繡古人名畫的真髓。雖説如今傳承人才難得,但她怎麼也不曾想到,青浦監獄會考慮讓服刑人員來學這門手藝。警官跟朱慶華説,之所以選擇顧繡作為藝術矯治項目,一是想通過藝術來喚起服刑人員缺失的道德情感,激發他們內在的改造動力;一是想通過工匠精神來磨鍊服刑人員的心性,矯正不適性格,培養意志品質。
朱慶華隨即問道,現在挑選了哪些人員。
警官説到了曹光。
朱慶華一聽,連連搖頭:這樣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又不懂上海文化,況且脾氣性格那麼暴烈,根本連坐都坐不住的,怎麼可能學好刺繡,這可是“女紅”!
警官説,我們就是特意挑選這樣的服刑人員的,如果能學成,能轉變,那真的就可達到“脱胎換骨”,成為一個“新人”。
事實上,在挑選顧繡習藝班人員過程中,警官們是對服刑人員進行過測試的。監獄通過多方比選,引入了加拿大的風險需求與個案管理系統(LS/CMI),並進行本土化研究和實踐。之後,青浦監獄與司法部犯罪改造研究所合作成立課題組,共同推進罪犯風險評估工作,形成了《罪犯風險需求評估量表》。2016年,這項開創性工作列入了司法部《關於在全國開展罪犯危險性評估工作的意見(試行)》。正是通過罪犯風險需求評估,曹光被選中參加顧繡習藝班。
朱慶華聽後,猶猶豫豫地答應了下來。
2012年4月,顧繡習藝班正式開班。
一晃,7年過去了。
當初,就跟朱慶華一樣,得知自己被選去學顧繡,曹光驚訝極了。雖説讀過初中,但他從未好好學習,也從未真正接觸過什麼藝術。一聽要學刺繡,而且一坐就是一天,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有這份細心和耐心,也實在無法將自己這麼一個性子粗糲的人與顧繡掛起鈎來。
朱慶華來了。當她展示一幅幅精美的顧繡作品,對顧繡的歷史、技巧技法、藝術欣賞進行講解時,曹光表現出好奇,但他依然不覺得自己有成為顧繡傳承者的可能。
那一陣,曹光的主管監獄民警天天對他進行心理輔導,對他説,學習的目的其實也跟你的將來有關,你總有一天要回到社會,如果你的性格還是像以前那樣暴躁、衝動,那麼遇到事情還會是非不辨,還會失去理智,那你就真的沒有未來和希望了。
曹光終於坐下來了。而且,每天越坐越久,甚至都不想離開。他漸漸進入了狀態,隨着靜下來的心氣,原先都拿不穩針的粗糙的手開始自如地飛針走線,原先看不懂古代繪畫的粗陋的眼睛開始能從畫裏讀出意藴。性格急躁和衝動的曹光,在“慢工出細活”的顧繡的學習中,感到自己被藝術所熔化。
兩年之後,當曹光將自己花了10個月時間完成的《竹鳩》交到朱慶華手中時,朱慶華再次驚訝了。這幅描摹宋朝畫家李安中名作的作品細部富有質感,栩栩如生,堪稱精品。朱慶華按捺不住欣喜地告訴曹光:“你今天正式出師了!”
松江文化館提出出資8萬元收藏《竹鳩》,以展示顧繡傳承新人輩出。
我問曹光:“你在顧繡學習中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他回答説:“我感受到了顧繡中所藴含的唯美、理性和仁愛,這是我以前從來不知道的。正是藝術,讓我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青浦監獄對參加顧繡學習的服刑人員進行過測試,他們的總體焦慮度和抑鬱度要低於其他服刑人員,違紀扣分率比參加前下降了60%。
正當我和曹光交談的時候,我看到坐在他前面兩排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側耳細聽。他們,是曹光帶的兩個“徒弟”。
西蒙的音樂救贖
青浦監獄教學樓的三樓禮堂是個標準的劇場。我還在樓道里拾級而上,已經聽到從裏面傳出陣陣音樂。那天,青浦監獄服刑人員新聲藝術團正在排練《心路》。
新聲藝術團成立於2011年9月21日,成員由15個不同國家的45名服刑人員組成。
“西蒙,這段音樂的節奏是否應該慢一些?”藝術團藝術指導、警官王勝邏正在和主鍵盤手西蒙商量。
《心路》是藝術團最新創作的一部原創多媒體音樂話劇,故事説的是出身於南方山村的肖衞國,在大城市擔任高級領導幹部,但他忘卻初心,未能抵制住各種誘惑,不惜以身試法,終至落馬,因受賄罪和濫用職權罪鋃鐺入獄。在獄中,經過民警們耐心細緻的教育感化工作,肖衞國痛定思痛,逐步走向新生。
藝術指導王勝邏是一位警官,主鍵盤手西蒙則是一個服刑人員,但他們已是“老搭檔”了。在2013年1月首演的首部監獄原創音樂劇《心獄》中,王勝邏是走上前台飾演劇中李警官的男主角,這位迄今已從警30年的警官英俊舒朗,歌喉美妙;而西蒙卻是幕後的樂隊主力,他不僅是鍵盤手,還時常同時擔任鼓手——他有着天賦的樂感。
音樂劇演出
西蒙是菲律賓籍服刑人員,50歲出頭,個子瘦小,頭髮有些稀疏,鬢角還有點發白,臉上的皺紋不少,看得出印刻着生活的痕跡。2010年5月因走私毒品罪,他被中國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其實,西蒙受過良好的大學教育,酷愛音樂,曾是職業流行音樂樂手,但貪慾卻將他拖入了地獄。入獄後,他追悔莫及。而最令他痛心的是,聽到無期徒刑的判決後,他知道自己最喜愛的音樂將就此與他永隔。
西蒙心如死水。直至在他入獄一年多之後,新聲藝術團成立,而他成了藝術團的第一批團員。當再次觸摸到樂器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做夢一般。他不敢相信。他把手掌緊貼在胸口,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青浦監獄是一座涉外監獄,目前關押的外籍服刑人員有近200人。青浦監獄1994年建成,那一年,正值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第一部《監獄法》誕生,建監伊始,青浦監獄就將展示中國司法文明、服務國際人權鬥爭作為己任。如何讓這些外籍服刑人員在中國的監獄裏進行改造,重新做人,一直是青浦監獄重點研究的課題。他們認為藝術矯治同樣是適合外籍服刑人員的,而且,通過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還能讓外籍服刑人員把刑期變為學期,有助於中國傳統文化在世界的傳播。為此,藝術團設有中國民族樂器的演奏、中國古典詩詞的朗誦等內容 。
西蒙至今還記得他入獄之後的第一次演出。他用帶有地方口音的英語告訴我説,那次演出,藝術團的榮譽導師、世界聞名的中國音樂家譚盾也來進行藝術指導,讓他感到非常榮幸。演出時,因為他的位置面對觀眾,所以他看到許多觀眾在觀看時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自己也很感動。投入到音樂之中,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復甦。
我問西蒙:“為什麼當初你覺得自己的人生已完結了?”
西蒙説:“我是將音樂當成生命的,我的人生中不能沒有音樂,進了監獄,那就跟音樂絕緣了,我的人生也就中斷了。”
“那你現在還這麼想嗎?”
“當然不是了。中國監獄重新把音樂給了我,所以我的人生其實沒有中斷,我的音樂道路依然在繼續,而且還可以延伸得更遠。”
“為什麼這麼説呢?”
“我以前只會西洋樂器,但在藝術團裏,我參加了中國民樂的演奏培訓,學會了好幾種中國民族樂器,這使我的音樂更加豐富了,這真的是我沒有想到過的。”
在《心路》一劇中,有一個特別設計的場景,那便是一支全部由外籍服刑人員組成的樂隊上場演奏中國民樂,西蒙在其中表演三絃。有一段旋律是由三絃獨奏的。西蒙懷抱三絃,彈撥出一串串的滑音,如泣如訴,令人心動。
一瞬間,西蒙閉上眼睛,感覺到自己的心聲和劇中人肖衞國的獨白疊合起來:“既然我不能讓一座山走到我的面前,那我就自己走到山的前面去。過去的已不可更改,而現在唯一要改變的只有我自己。”
西蒙已兩次獲得減刑。
雕石雕人雕心
今年30歲的倪力立是個憨厚朴實的小夥子,他2011年畢業於同濟大學寶玉石鑑定及評估專業,因為家住青浦,所以在公務員考試時就近填報了青浦監獄。當時他忐忑於自己能否如願以償。他不知道,其實青浦監獄已經“鉚定”了他。
青浦監獄引入的第一個藝術矯治項目就是玉雕。這是經過反覆論證後的結果。在監獄管理方看來,琢玉之時亦在琢人,雕刻之際亦在雕心,能助人平心態、去暴戾、省內心、修己身;同時,為服刑人員出獄後能自食其力、不再犯罪而未雨綢繆。玉雕是個被看好的行業,也是有一技之長的謀生手段,這對服刑人員重新迴歸社會是很有幫助的。於是,1994年建監後,便成立了玉雕工作室,這在全國監獄系統尚屬首創,青浦監獄的藝術矯治就此踏上了踐行之旅。
經過20多年的探索和發展,今天,青浦監獄的玉雕在中國玉雕行業都是赫赫有名的,由工作室民警輔導服刑人員創作的玉雕作品獲得上海市玉雕類最高獎項玉龍獎最佳創意獎、銀獎、銅獎、優秀獎,共計11次。清流玉雕工作室成為上海寶玉石行業協會的團體會員。為了進一步強化玉雕創作過程中的獨立性、創意性、文化性、技藝性對服刑人員的影響和作用,青浦監獄意識到必須提升監獄民警自身的專業化水平。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倪力立被選中了。
但倪力立完全矇在鼓裏。2012年10月,倪力立成了青浦監獄的一名人民警察。他入職三個月,都沒去過這個“傳説”中的玉雕車間。
三個月後,監區領導找倪力立談話,告知他將被安排去玉雕車間擔任主管民警,而依據創建“一區一品”的規劃,六監區承擔的藝術矯治項目是玉雕。倪力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感到一陣激動。
2013年4月,倪力立工作室正式掛牌。
有個服刑人員找到倪力立。他名叫安時祥,時年21歲,2014年1月,因搶劫罪、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3個月。事實上,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進宮”了。
安時祥是一個被家人放棄的服刑人員,大家管他叫“三無”人員:無接見、無電話、無信件,説穿了,家裏人已跟他斷絕了聯繫。
那天,安時祥吞吞吐吐地跟倪力立説,能不能幫他給父母打個電話。考慮到家庭對服刑人員幫教所起的特殊作用,倪力立答應了。可是,撥通電話後,倪力立還未説完“您是安時祥的父親嗎”,對方説了一句“不認識安時祥”,立馬掛了電話。安時祥顯得很是沮喪。
更讓安時祥擔心的是,儘管他已經在參加玉雕藝術矯治了,但一段時間下來,聽到有人説他反應比較遲鈍,手腳慢,不適合學這一行。為此,他很是擔憂,生怕被排除出去。他希望倪力立工作室能夠接收他。
倪力立思考良久。説實話,他的工作室當然需要挑選“精兵強手”,但是,如果不接收安時祥,這個已被家人放棄的人,會因我們的再次放棄,導致他的將來很可怕……倪力立想,哪怕他已經幾進幾齣,哪怕他或許少有天分,但還是不能放棄他,應該要用最大的努力將他“雕琢”成一個不再危害社會的有用之人。
就這樣,安時祥進了倪力立工作室。
工作室一成立,倪力立就給同濟大學的他的老師朱靜昌、易少勇、林倩等打電話,告知他們自己的工作情況,這些著名的教授、雕刻藝術大師聽了倪力立的介紹,既驚訝又驚喜,都説沒有想到自己培養的學生會從事這樣一份有社會意義和價值的事業,紛紛表示也要加入其中,做一名社會幫教志願者。於是,他們來到監獄,為服刑人員授課,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設計,如何精雕細刻。
倪力立告訴他的老師們,青浦監獄自施行藝術矯治以來,從這裏出獄的學習玉雕的刑釋人員中,已有3人被評為海派玉石雕刻大師、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根據多年來的追蹤統計,迴歸社會的近300名學習玉雕的刑釋人員中無一人重新犯罪,超過80%的刑釋人員仍從事玉雕及相關行業,取得了良好的改造效益和社會效益。
我跟倪力立一邊朝玉雕車間走去,一邊聊天。
我問倪力立:“你不覺得自己的專業有點荒廢了嗎,也許你也是可以成為玉雕大師的。”
倪力立説:“我覺得有那麼多曾經犯過罪、危害過社會的人,最終通過藝術矯治成了對社會有用的人,這比自己一個人成為大師更有價值,更有成就感。前不久,還有個刑釋人員給我打電話呢,説他下個月要在蘇州成立玉雕工作室,邀請我去參加開業典禮,我真的為他感到高興。”
2016年,倪力立工作室團隊被上海市市級機關團工委授予“優秀青年突擊隊”光榮稱號。
玉雕車間的牆上有着8個醒目的大字:“琢玉雕人,彰顯精彩”。青浦監獄黨委書記、監獄長李強作過這樣的闡述:“監獄對犯罪實施懲罰體現了對社會的公平,對罪犯實施改造則體現了對人的公平,這就是監獄辯證的價值。”
我和倪力立走到安時祥的工作台前,安時祥戴着一副寬邊防護眼鏡,正在雕刻。
我問他雕刻的是什麼?他一邊將手中的翡翠遞給我看,一邊説:“我想雕一個招財童子,所以,我正在想怎麼把他的臉和手雕出肉嘟嘟的感覺,這樣會很可愛的。”
倪力立提醒他要注意邊線的切割。
這時,安時祥扭亮枱燈。頓時,我看到翡翠閃過的綠色光芒。我想,這是藝術之光,是人性之光,也是希望之光。
葉青 圖
我冷不丁地問安時祥:“你還想念家人嗎?”
安時祥立刻低下了頭去,我感受到了他的沮喪。
我對安時祥説:“我替你向你的主管民警和‘師傅’提一個要求好嗎?”
安時祥抬起頭來,但顯得很是茫然。
我對倪力立説:“能不能讓安時祥自己設計、製作一件獻給他父母的玉雕作品?”
倪力立即刻答應了。
安時祥笑了,笑得有些靦腆,但燦爛。
(注:文中服刑人員姓名均為化名。除署名外,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