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小呆的2019:成為中國錦鯉,我就有好運氣了嗎?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12-26 16:06
文章來源丨GQ報道
2018年10月,有三百萬人蔘與支付寶“中國錦鯉全球免單大禮包”的抽獎,信小呆就是那唯一的幸運兒。今年一年,她辭職後在全球各地旅行,至少攢了46張機票,額外花了約20萬。
各種獎品即將到期,信小呆也將卸任“中國錦鯉”,2019年她被捧上消費主義的神壇,這對她而言是從天而降的幸運,還是意料之外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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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份我去了新西蘭,是今年最後一次出國遊。下午到達,奧克蘭下着雨,到處都沒什麼人,市區裏的基礎設施好像都在建,沒完工的樣子。我剛坐了12個半小時的飛機,套着頸枕、塞上耳塞、戴上眼罩,依然睡不着。
迷迷糊糊下飛機,就像我原來迷迷糊糊下早高峯的地鐵,工作開始了。作為專職旅行博主,旅行對我來説就是上班。
去年10月7日,我中了支付寶的獎:“中國錦鯉全球免單大禮包”,獎品價值有人説100萬、200萬,也有人説高達1個億。但其實我並不知道價值幾何。獎品清單確實很長,從頭到尾讀完要花至少三分鐘,包括機票、酒店、各種旅行免單機會,還有化妝品、手機。超過三百萬人蔘與抽獎,據説中獎概率相當於考上1000次清華。於是我被大家稱為“中國錦鯉”。
剛開獎時,我的手機狂震,微信裏不停有人問,是你嗎?我告訴爸媽説我中獎了,他們説,別人騙你的。微博不停跳出提示,後來完全打不開了。我知道我中了大獎,但當時對獎品是什麼毫無頭緒。
支付寶讓我去領獎,十幾個記者圍住我,眼前全是相機和手機鏡頭。記不清是誰讓我躺在一條紅色條幅上,上面詳細列着我在每個國家、地區可以領到的獎品。
我學軟件開發,2015年畢業。去年中獎時我在北京一家國企工作,為客户提供IT服務。工作是項目制,駐紮在不同的項目現場裏,上班時各自對着電腦,沒有工位。一位中年同事第一個知道我中獎,他很平靜:哦,是嗎?他不上微博。
很多人覺得我的生活枯燥。上班、回家、空閒了去看電影,在北京三年,我從來沒去過三里屯之類的商業中心,我嫌人多。我的工資雖然不高,但除去房租和日常開銷,我每個月都有結餘。
中獎時我即將滿26歲,從沒出過國,只在出差回京時坐過一次飛機。最近一次旅行是畢業前去舟山,當時正是《後會無期》在映,從南京——我讀大學的城市——坐大巴幾個小時也就到了。更小的時候我生活在天津,照片顯示去過天安門和長城,好像還有秦皇島。
2018年下半年,我一直在準備信息系統審計師考試。如果不中獎,我現在應該會是審計師,全國出差,時常加班。中獎後我和父母朋友討論了多次,達成的共識是,這樣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次。10月底,我辭了職,開始旅行。
從港、澳、台開始,我越走越遠,去了日本、泰國,馬爾代夫、阿拉斯加,澳大利亞和新西蘭。
我現在已經習慣了對着鏡頭説差不多的話。每到一處景點,朋友舉起相機,我對着鏡頭介紹,“我今天來到XXX,這是XXX,這裏如何XXX”。我知道這是視頻轉場需要,不想重複説,但我又想不到別的轉場方式。
在新西蘭,我去了《指環王》的取景地,又去了伊甸山。幾乎每個遊客都會去這兩個景點。本來想去螢火蟲洞,但那裏禁止拍攝視頻,沒法為vlog積累素材,於是沒去。
在基督城附近的羊駝牧場,我第一次摸到羊駝。工作人員告訴我,要摸脖子,不要摸屁股,否則它會踢人。我側開身,拿一根草葉戳它的屁股,它果然尥蹶子了。羊駝剛剃了毛,其實並不好看,但醜有醜的可愛。那是我這次旅程中最開心的一天。
但開心的程度無法永遠保持在高位。第一次線下兑獎,在香港的一家美妝超市,當時的視頻記錄了我的心情,我重複了好幾次“好激動”,舉着手機展示付款0元的界面。
獎品裏有許多化妝品,我已經不需要再買了。旅行的最後一天不用拍視頻,我就不用化妝,輕鬆很多。我也不覺得自己化了妝更美。朋友給我拍照或拍視頻,拍完我從來不看,也不修圖。如果不用出鏡,我根本就不會化妝。
2018年底我去了日本,那是我第一次出國。我和朋友每天在大阪的地鐵裏迷路。去程地鐵和回程不一樣,特急線和慢車不一樣,坐過了站,再想回來可就不容易了,有時不同的線之間要出站才能換乘,出去再進來可能又錯了。我們在地鐵站裏日復一日地穿梭。
那一趟裏獎品很多,不只機票酒店和餐飲,還有許多家品牌商店的免單或贈送,支付寶安排了地接人員帶我去答謝合作商家。有的地方有獎品可領,有的商家並不提供獎品,我去了就是拍拍視頻,與店長寒暄一番,像個吉祥物。我總結出了經驗,在日本,互相道別離開之後,只管往前走,千萬別回頭,否則就是無窮無盡的鞠躬、道謝、再道別。
這種“大型客氣現場”讓我挺累的。相比城市,我更喜歡自然景色。墾丁的後壁湖就很好,雖然基礎設施很破舊,但人少,我可以安安靜靜在海邊走,看看珊瑚。
我這一年的旅行大部分是走馬觀花。在禮包裏找到獎品,和商家發郵件確定使用時間,再以此安排行程。在新西蘭,我們參加了一次觀景大巴一日遊,大巴車的車身60%是玻璃,望出去是一片湖泊,山上有牛羊,轉過彎,雪山撞進取景框。濕氣凝結,又下起雨,過一陣停了。這趟觀景大巴把我們送到峽灣,路程四個半小時,然後坐船一個多小時觀湖,再乘車四個半小時回城。
這是禮包裏的項目,價值幾千人民幣。一天下來都在交通工具上。車上顛簸,玻璃反光,也不能拍視頻。現在想想覺得有點不值得。
中獎時,我有五六萬的積蓄。最初我以為獎品能讓我免費旅行很久,後來發現需要自己負擔不少費用,那些積蓄根本不值一提。
禮包裏的獎品有機票、酒店、飯店免單額、一日遊、郵輪等等,不過並不都在同一個國家或地區。比如新西蘭的獎品裏有一日遊和景點門票,但沒有機票和酒店,我們住在普通酒店和青年旅社,還是花了兩萬塊錢。有的酒店只提供一天,有的獎品是郵輪幾日遊,從港口下船,沒有公共交通,如果不坐大巴就只能包車或打車,又是每天一千左右的支出。
五月份我去了阿拉斯加,先坐飛機到温哥華,然後到港口乘郵輪。阿拉斯加與北京時差15個小時,徹底日夜顛倒,我從那次旅行開始常常失眠。我幾乎每天在船上“夢遊”,躺着時候很清醒,起來又像在昏迷。下船活動時,或許因為天氣冷、空氣含氧量高,我彷彿甦醒過來,一回郵輪又躺倒在牀上。
八月份,我又乘郵輪去日本,由於颱風登陸,船無法靠岸,生生在海上漂了五天。船上幾乎沒有手機網絡,只能勉強發微信,微博都打不開。人們聚集在舞池,先是跳交誼舞,後來開始伴着音樂齊跳廣場舞。游泳池沒開,我想如果開了,一定會被孩子擠滿。有一個下午,我悶在房間裏看提前下載好的電視劇,看了六集。
在那段時間裏,一些營銷號把我此前接受採訪説的話單拎出來拼湊潤色,後來“信小呆全部信用卡被刷爆,身體狀況不如以前”之類的內容上了熱搜。
被困海上的郵輪之旅即將結束,船上的一位經理召集旅客開會。她先做了下船流程的宣講,然後説到船員的不易——無論任何情況,都至少要在海上工作5個月才能下船回家。我當時處在焦慮的頂峯,心想,確實不容易,可這不是你們的工作嗎?誰的工作不是這樣。
明星會被輿論裹挾,程序員常常熬夜,我作為“錦鯉”也常常被罵。微博上有人説我醜,我直接刷過去,慢慢不再看私信和評論區,只和最早回覆的粉絲互動。
這份周遊世界的工作中,我最不喜歡的部分是坐長途飛機。一次飛行途中,有一秒的時間飛機突然失重,旅客“啊”地驚呼,沒過多久又來了這麼一下。我挺直背,兩隻手緊緊抓住扶手,努力把不好的念頭從腦子裏清出去。
到現在為止,我只兑換了一半的旅行類獎品。我沒去歐洲,今年有好幾個去過西班牙的人跟我説,只要去了你一定會被偷。我也沒去非洲。今年三月,埃航的一架飛機失事,機上一百多人全部喪生,其中有8名中國人,最小的只有22歲。
我發現,埃航雙人往返非洲的機票就在我的獎品列表裏。雖然即使要去非洲,失事航線也不是我會乘坐的,但不得不説,這世界太危險了。
剛中獎時,有人出50萬想買我的微博,又有人告誡我,你的熱度就這麼幾天,過了熱度,你就一文不值。
正常博主都是從落到起的,而我是從起到落。成為錦鯉之後的那段時間,我的每條微博都有幾千條評論,抽獎微博更是上萬。今年初,評論數減少到幾百條,偶爾上千,現在更少。
最近我想把微博的廣告刊例價降一降。我知道我的價格偏貴,廣告合作只在剛中獎的幾個月比較多,後來一直很少。但微博有它內部的評價體系,我沒能降價。我也不能繞過這個平台私下接廣告,會被屏蔽。沒辦法,在平台面前,我就是微不足道的一個賬號,沒什麼特別的。
我之前接受採訪,提過錦鯉的獎品只是包含在行程裏,其他大部分需要自費。後來我聽一位朋友説,支付寶那邊對此不太滿意。我和微博、支付寶都沒有簽約關係,但微博給了我“支付寶中國錦鯉”的認證,我又有一百多萬粉絲,我不能隨心所欲,必須謹言慎行。
旅行博主必須呈現美好,即便有時候不那麼真實,廣告主不會喜歡每天喪裏喪氣的博主。我一直試圖在這真假中間找到一種平衡,儘量表達真實的我。
比如我去台灣的夜市吃小吃,人流推着我向前,燈光和人聲、音樂讓你覺得這裏什麼都好吃。但那些小吃不能脱離夜市的光環,你最好就在現場吃。我們吃不完打包帶回酒店,再吃的時候,各有各的不好吃。
但矛盾的是,大家其實不想看一個人天天真實地去玩兒。我自己都不愛看。大家愛看的是獵奇的內容,比如旅行博主在日本吃鼻屎味的糖。
我的視頻看的人越來越少,反而是我寫一大段純文字,粉絲更感興趣。今年微博紅人節,主辦方讓我分享鐵粉運營的心得,我能有什麼心得?我甚至沒有想清楚運營是什麼。可紅人節上的博主們又讓我對自己有新的認識——雖然我不認識他們,可他們全都認識我。
人們也會在路上認出我來,總是先問,你是不是運氣特別好那錦鯉?然後又問,你是不是現在還在玩兒啊?他們希望和我合影,“吸歐氣”(指有錢人或運氣好的人所散發出的氣息)。微博上我也收到許多@,最多的是求考試通過。我不相信自己可以保佑他們,我倒覺得,與其求錦鯉,不如多複習。
還有許多私信。有一個人説,他們全家人都覺得我面相特別好,想介紹他哥跟我認識。還有人要跟我借幾十萬,説自己是幾個孩子的爸爸,賭博輸光了錢。
最近有一家公司希望和我簽約,整體接管我這個人的運營。我問他們,我的人設是什麼?他們説,是錦鯉。我很困擾,錦鯉是什麼人設?我關注過一位旅行博主,她是30歲左右的女性,工作經歷豐富,擅長製作雞湯。這是一種勵志的人設。可難道一個人能擅長運氣好嗎?
這太擰巴了,我時常覺得自己糊了,但我的知名度又很高;我被奉為錦鯉,可是我又實在不會發射好運。
很多人説,這一年來,我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當時明明可以擴大影響力,做成大IP,但我沒做好運營。我其實陸續接觸過一些MCN公司,他們不斷強調,我沒有經驗,沒辦法運營好這個微博。我知道我沒有經驗,但我不想被人看不起。我也害怕被控制,畢竟大家都是利益驅動,不是感情驅動的。如果要利用好我所有的價值去創造利益,那我一定會不自由。
如果出現一位新的錦鯉,我沒有任何資格給他任何建議。
這一年我認識了上百人,我把他們都稱為“一次性人”——比如你,你來採訪我,我們就是一次性關係,還比如廣告主、MCN公司對接人、粉絲。人們總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麼,無論是金錢、信息還是運氣。
今年六月底,我們到馬爾代夫,在一座小島上吃晚餐,只有我和朋友兩人。島很小,小到繞着海岸線走一圈只需五分鐘。天黑下來,島上只有幾盞暗黃的燈,幾步外就是海水。海風從每個方向吹來。有小螃蟹爬到腳邊,它們冷了就上岸睡覺。海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海浪聲呼嘯,你不知道會沿着沙灘爬上來什麼。
説起來似乎潛藏危險,又很浪漫,但實際情況是我和朋友每人裹條毯子,縮在椅子裏各玩各的手機。旅行往往是這樣。她負責拍攝剪輯,我負責出鏡當吉祥物,晚上回到酒店,她整理素材,我發微博寫遊記。
我好像獲得了時間的自由,但真正屬於我的時間卻在變少。
我夢想在一個冬天,去一個下雪的地方,雪特別大,人都出不去門。我躲在屋子裏,有充分的食物、充分的水,當然最好有網。我自己一個人,就在那兒過一個冬天,看書、看電影。
最近幾年我最愛的電影是《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我買了小説一直沒看。冬天我不太想看,我想在夏天的時候看。奧利弗在舞池裏和女人跳舞,艾力奧坐在椅子上,手肘撐在膝蓋上,盯着他看,那個姿態和表情,是我最喜歡的場景。我喜歡細膩、隱晦的表達。我也喜歡日本小説,看完後總覺得,好像抓住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抓住。
阿拉斯加最接近我對自由的想象。那裏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原始的。路邊的樹木,死去了就這麼死去了,橫向生長的就那麼橫向生長着。
我想到電影《荒野生存》。一個大學生,畢業之後,把錢包扔了,現金燒了,獨自徒步旅行。他在阿拉斯加的荒野裏找到一輛廢棄巴士,靠打獵度過冬天。但春天冰雪消融,河水上漲,他回不去了。獵物減少,他靠吃野果和植物充飢,最後死於中毒。我覺得他是在追尋生命意義的過程中,在那輛巴士裏圓寂了。
看電影的時候我並不太理解他的做法。到阿拉斯加之後,我似乎理解了那種拋棄一切的衝動。我在微博上寫:
當踏上阿拉斯加這片土地,看着山上的積雪融化匯到山腳下成為河流,草木毫無規則的野蠻生長,彷彿在那一刻與故事中的主人公產生了些許的共鳴,想要回歸自然去了解真正的自由的模樣,想要人生為了體驗而活。
我提到這部電影,其實是想在微博尋求共鳴,但是我發現根本尋求不到。大家都以為我説的是李奧納多演的那部《荒野獵人》。
我並不尋求那種純粹的自由。我覺得沒有必要。人生下來就會被各種事情束縛,這很正常。我們家籠中鳥也挺幸福的,在自己的世界裏面自得其樂。幾個鳥籠子掛在陽台,總是嘰嘰喳喳。小區裏有黃鼠狼。不知道哪來的愛心人士放生了一羣。鳥籠子掛在外面,夜裏鳥就被吃了。我們只好白天把籠子掛出去,晚上拿回來。後來一到天黑,鳥們就開始躁動,想進屋,尋找安全。
我在那條微博的最後寫:
不過終究我只是下了巴士拖着行李回到酒店呼呼大睡的平凡之人,我僅能做的便是把阿拉斯加深埋在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