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史記》遺忘的王朝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629-2019-12-26 10:04
看一個人,不能聽他説什麼,而是要看他做什麼。
讀史,同樣如此。
在《項羽“貴族”袍子下的跳蚤》一文中,三解描述了項梁、項羽對“陳王”、“義帝”的態度以及“張楚”秩序的表皮,本文則****要談一談劉邦和他親身經歷的這段“歷史”與“遺忘”。
一
據《史記·高祖本紀》記載:
(漢高帝十二年)十二月,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後,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
這裏有一位與“秦始皇帝”並列的“秦皇帝”,因為“子嬰”被趙高擁立時只是秦王之位,自然不可能是他,只能是“秦二世”,他的守墓人二十家,比秦始皇和陳勝**(另:****《陳涉世家》記守冢人為三十家)都多,説明至少在生命即將終結的劉邦心中,秦二世與信陵君(他仰慕信陵君,史有名載)****都是重要的歷史人物,**當然,陳勝能和秦始皇以及六國著名君主同列,也説明了他的地位比擬帝王。
弔詭的是,這裏面沒有提及“義帝”楚懷王和“西楚霸王”項羽,後者是劉邦的敵人,以魯公之禮安葬,沒有計較也説得過去。
那麼,“義帝”楚懷王這個“舊主”,為什麼也不在其中呢?
已故史學大師田餘慶先生在《説張楚》一文中提出,在秦漢之交的短短數年之間,雖然如流星一般短暫,“張楚”政權仍是當時的“六國人”認可的“正統”所在,一個顯例就是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的“帛書”,其中《五星佔》五星行度和另一種古佚書的干支表,跨越秦、漢紀年,夾處其間的是“張楚”紀年,而無“秦二世”年號。
《五星佔》的擱筆下限為漢文帝時代,足以説明,在西漢初年的貴族、平民的普遍認知中,“張楚”是一個代表時代的“正統王朝”。
要理解田餘慶先生的結論,需要普及一點歷史常識,那就是“奉正統”的標誌之一,就“奉正朔”,“正”即正月,“朔”即元日,代指的就是“紀年曆法”,所以,在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後,即令天下以“十月”為歲首,用“顓頊歷”,後世漢武帝更制之後,則以“正月”為歲首,頒行“太初曆”。
所以,“紀年”、“正朔”,就是最重要的政治標誌,而在民間傳播的書中,以“張楚”紀年,無疑説明當時的大眾觀念中,秦始皇駕崩前的秦朝仍是“天下正統”,而秦始皇駕崩之後,已經進入“張楚”為天下正統的新時代,“秦二世”雖名為皇帝,不過是與“張楚”對峙的一國罷了。
田餘慶先生在《説張楚》中還提及:
《史記》立月表記秦末事,不名曰“秦漢之際月表”,而名曰“秦楚之際月表”,説明司馬遷明確地意識到楚在秦末歷史中具有獨特地位。
《史記》中的月表系年未用張楚而用楚義帝,是以義帝代表楚;《史記》中的本紀不立陳勝而立項羽,是以項羽代表楚。與帛書比較,《史記》尊楚雖舊,但張楚陳勝的地位卻被義帝、項羽取代了。《史記》以陳勝入世家,比帛書書法降了一等。
歷代史家對《史記》立《陳涉世家》事,議論甚多,但都難於説透其中的道理。因為,若是如司馬遷所説尊重亡秦首事,則張楚之功不在項羽之下,雖立《陳王本紀》亦無不可;若從陳勝不繼世而亡言之,比諸侯立為世家也不合適,入列傳就可以了,又何必立世家呢?
田餘慶先生認為這是《史記》的瑕疵,“書法於此確有缺陷,不愜人意而已”。
不過,辛德勇教授對此卻有不同意見,他在《馬王堆帛書“張楚”注記與《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之尊漢、尊楚問題》(《出土文獻》第六輯,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李學勤編,中西書局,2015年4月出版)一文中指出,《五星佔》等帛書干支表中的“張楚”字樣,實為當時的作者添加的“註記”,也就是這一年出現重要事件的“註釋”,沒有秦二世紀年而由秦始皇紀年代之,也是作者為了便於編年,而非政治立場,不存在什麼“尊楚”、“尊漢”的初衷,至於司馬遷在《史記》中的“矛盾”則不能稱其為矛盾。
尤其是指出《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的“太史公曰”另有深意: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翻譯過來就是,太史公個人意見:發難於陳勝;滅秦依賴於項氏,不只是項羽,還包括之前的項梁;最後是“漢家”平定海內。五年之間,號令三嬗,也就是三次“轉移”,自古以來,沒有受命立朝如此迅速的。
另見《史記·太史公自序》:
秦既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第四。
“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與“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也是辛德勇教授着重討論的問題,他指出:
“三嬗”實為“變化三次”,也就由秦至義帝之楚,義帝之楚至項氏之楚,項氏之楚再至劉氏之漢,四家更替三次,是為“三嬗”。
這個解釋,如果僅就《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的紀年來看,完全正確,也應該符合太史公的初衷,屬於其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對紀年的“嚴謹”編排。
問題是,司馬遷在漢武帝時代的“嚴謹解釋”不等於在西漢初年的“解釋”,文本的自圓其説,並不代表事實的“真實”。
甚至可以説,恰恰相反,因為西漢初年由於政權草創,利益牽扯極多,對諸多王朝“合法性議題”的定論,往往陷於自相矛盾的境地。
比如漢初的“水德”推定,乃至於漢為“水德”服色卻定為“外黑內赤”,而旗幟仍舊如舊的“尚赤”,到了漢文帝時代又爭論漢實為“土德”,直到漢武帝時代才正式改服色、正朔,算是塵埃落定,至於漢景帝時代轅固生與黃生對於漢高祖是“湯武革命”還是“篡逆”的爭論,更是直接被皇帝親自叫停。
恰恰是歷史遺留問題太多,才給後人提供了那麼多“自圓其説”的機會。
二
至於“自圓其説”的《史記》,與帛書《五星佔》中將“張楚”視為特殊時間點的類似説法,在《史記·天官書》也有:
秦始皇之時,十五年彗星四見,久者八十日,長或竟天。其後秦遂以兵滅六王,並中國,外攘四夷,死人如亂麻,因以張楚並起,三十年之間,兵相駘藉**,不可勝數。**自蚩尤以來,未嘗若斯也。項羽救鉅鹿,枉矢西流,山東遂合從諸侯,西坑秦人,誅屠咸陽。漢之興,五星聚於東井。
此處,秦始皇之後即接“張楚並起”,進而為項羽合縱諸侯滅秦,然後是漢之興,也可以説是“三嬗”。
結合上文中為先代帝王設守陵户的記載可知,這種認知矛盾,可能自劉邦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司馬遷只是面對矛盾百出的官方記錄進行了挑戰和記錄罷了。
讀史至此,必須注意視角的區別,總計有五個:
(1)《史記·高祖本紀》紀年,這是漢初視角,正統為秦始皇帝——二世皇帝——劉邦,但是承認陳勝為“楚隱王”,不提“義帝”、“項梁”、“項羽”紀年;
(2)《史記·秦楚之際月表》紀年,正統為秦二世——義帝,陳勝為“義帝”之楚的前身;
(3)《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敍述的三家為陳勝——項氏——劉邦;
(4)《史記·太史公自序》,敍述的三家為楚人——項氏——漢;
(5)《史記·天官書》,敍述的三家為張楚——項羽——漢。
五者對照後可知,就是兩個大類:
(1)秦——楚(張楚、陳勝、義帝)——項氏——漢(包含上述2、3、4、5);
(2)秦始皇帝——二世皇帝——陳勝——劉邦(包含上述1)。
區別其實一目瞭然,就是對****“項氏”的地位認知的區別。
漢初劉邦的認知中,“義帝”和項氏,屬於被遮蔽的部分,並不希望將其視為“正統”,但這就存在一個邏輯漏洞,那就是,“時間溜走了”,陳勝的“張楚”只有1年,到“漢元年”還有1年多的空檔**,對於西漢的官方敍事而言,這種“小問題”無所謂,但是到了“修史”的時候,“時間**”就成了大問題。
所以,司馬遷必須明確“三嬗”,才能補上這中間的時間空缺,而**《史記》有《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卻無“秦二世本紀”、“陳涉本紀”和“義帝本紀”**,已經表明了基本態度。
“秦二世”事蹟附麗於《秦始皇本紀》之後,“陳涉”事蹟單列於《陳涉世家》,就是將陳勝起義建立“張楚”秩序之後與“秦國”的對峙,視為“有土諸侯”與“非正統皇帝”的對峙,即無“秦朝”、無“楚朝”,而是“秦楚之際”。
“義帝”無本紀而項羽有本紀的原因,則在《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明言:
西楚主伯,項籍始為天下主命,主十八王。
也就是説,西楚為“主伯”,也就是諸侯中的“家長”、“長子”,且項羽自此開始為“天下主命”,也就是主宰,為十八位諸侯王之主。
三
那麼,項羽與“義帝”的關係是什麼?見《史記·項羽本紀》:
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鋭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將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諸將為侯王。
項羽的解釋非常直白,為了反秦的大目標,所以才“假立諸侯後”,“假”就是“權宜”、“代理”的意思。
不過下面“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以王之”這句話就有不同解釋了:
可以解釋為,義帝沒有功勞,所以,諸有功將相,應該分裂其名義所有的天下土地而為王。
也可以解釋為,儘管**“義帝”沒有功勞,但仍舊應該分給他土地,立他為王。**
依照《史記》的表述,項羽率領入關滅秦的諸將,立楚懷王為“義帝”,然後宰割天下,實質上已經廢止了諸將出身的各諸侯國的王權,這是以“楚”之君奪“五國”之君的土地,也就是最後一次利用“義帝”的牌位,“先奪”。
“奪地”之後,再換一個標準來“分”,就是“功勞”,並明確點出“義帝雖無功”,“雖”如果不是衍字,則代表着項羽的本心,仍是要給“義帝”留一國諸侯的血脈的。
也就是説,項羽以“滅秦功勞”分封十八路諸侯之後,已經成為新的“天下主命”,而非取自“義帝”,“義帝”已經成了“戰國秩序”下的“周天子”,而非“西周秩序”下的周天子,原則上,項羽自此已經開創了新朝,劉邦是十八王之一,自然在他的“主”下,所以,司馬遷將項羽列入本紀。
正因為如此,“義帝”不但沒有帝王“本紀”,連諸侯“世家”和名人“列傳”都沒能進入,而之所以在《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以“義帝”紀年,並非“尊義帝”,是為了與“先入關中者為王”的正統故事配合,含糊解釋漢王劉邦的“以下犯上”的悖逆行為,正如劉邦在當時採取“為義帝發喪”的政治號召一樣,所為是“定暴止亂”,也即“以臣伐臣”,“義帝”之下,楚漢平等。
這種口徑可見《史記·項羽本紀》的太史公曰:
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背關懷楚,即背棄“先入關中者為王”的約定,又放逐義帝自立,總結即為“暴”字,再看上文中提及項氏,“虐戾滅秦”、“項氏遂亂”,而漢室則是“撥亂誅暴”,這也是漢武帝時代司馬遷統合全書的“楚漢之爭”的歷史解釋。
所以,所謂“五年之間,號令三嬗”和“八年之間,天下三嬗”的主體,根本就不包括“義帝”,而是秦——陳勝——項氏——漢,這也和前後文呼應,因為:
“號令三嬗”配套的是陳勝、項氏、漢家,“天下三嬗”配套的是**“秦”、“楚人”、項氏、漢**,而之所以前人學者困於“義帝”,歸根結底則在於“秦亡”與否,秦未亡則正統無從嬗代,其實太史公用字已經區分開來:
“號令”,實為天下人認可,而非“正統”接續,説的是“秦”與“反秦”的“陣營”權力交接,由秦一統至陳勝起兵,陳勝身死由項氏滅秦,漢家滅項氏止暴。
“天下”,則為正統變革,説的是“天下”的執掌,“秦朝”至“張楚、景駒之楚、義帝之楚,都是一貫的楚”,再到“項氏之西楚”,最後到“漢家”。
可以説,太史公的説法毫無矛盾,正好解釋圓融,原因就在於他從歷史的角落裏尋訪回了真實歷史上舉足輕重的“項氏”,補上了這塊歷史空白。
反觀劉邦時代的官方口徑則是忽略“義帝”、“項氏”,直接接續秦末、陳勝,正如漢初“占星家”們的“無政治責任”寫法,秦始皇直至漢高祖,紀年一杆子到底,才是漢初的“政治正確”,隨手加個“張楚”的備註也不算錯誤,這種表述,在《史記·天官書》中類似。
可你要是補上“西楚”、“項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只不過作為立國80年後的“史官”,司馬遷就不能像“占星家”這樣大而化之,統緒必須分明,他要補上這一年之缺,就得重提項羽,要重提項羽就不得不提“義帝”以分“高祖”之謗,這是一環套一環的解釋,而且他筆下的項羽之亡也完全是“貪暴”所致,也就是説,****《史記》相關編撰非但不是“錯謬”,而恰是司馬遷在所處歷史環境下“鈎沉遺事”的“秉筆直書”。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劉邦對陳勝如此推崇?
難道只是對這個素未謀面的“首事者”致敬?在天下異姓諸侯紛紛平定的時刻,難道他不應該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加警惕嗎?
答案,將在下文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