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五”再戰太空|與失敗有關的900多個日夜,我們馬不停蹄,只為一個答案……_風聞
Moss从未叛逃-2019-12-27 23:02
來源:微信公眾號“玉淵潭天”
離2020年只剩最後四天,長征五號又一次開啓新的征程。晚上20點45分,它準時升空,將實踐二十號衞星送入預定軌道。
2000多秒後,火箭和衞星説再見。這一次,時間,位置,軌道高度,非常精確。
中國最大的火箭王者歸來。
耀眼的火光是向2019年告別的華彩。駛向大氣層外的“長五”身上,帶着航天人的答案,也帶着中國的答案。
沉寂了兩年的文昌發射場,再次歡騰。
發射指揮大廳裏,有人歡呼,有人相互擁抱,有人流下淚水。
這一刻,是壓抑太久之後的釋放,是五味雜陳的一言難盡。
六天前,完成所有測試任務、整裝待發的火箭從測試廠房垂直轉運到發射塔架。2.8公里的路,50多米的巨型“胖子”要“走”2個小時,所有的研製人員就陪它走了2個小時。
這一路,有漫長攻關後終於看到希望的興奮,還有小心翼翼的謹慎。人羣之中,譚主遇到了長征五號火箭總指揮王珏。想聊幾句,王總説,“明年還有那麼多任務,我如果接受採訪了,容易給隊伍帶來浮躁的情緒”……
908天前,也是在同樣的地方,以同樣的身姿,長征五號的第二枚試驗火箭從這裏升空,卻最終墜入大海。
如果按下“倒放”鍵,過去的這908個日日夜夜,就是一趟尋找答案的旅程。
2017年7月2日
這是長征五號這個全新型號火箭的第二次飛行驗證試驗。在此之前,它僅有過一次首飛經歷。晚上7時23分,長征五號遙二火箭點火升空。
10台大推力發動機同時點火,產生了1064噸的起飛推力。
這股巨大的能量,把現有火箭運載能力從低軌的9噸提到25噸級,從高軌的5.5噸提到14噸級。這是長征五號的硬“實力”。
全箭七個系統、上萬個零部件,90%以上的新技術應用,這是長征五號的技術跨越,也是這個全新型號的“風險點”所在。
正常飛行346秒之後,發射指揮大廳裏,身經百戰的龍樂豪院士發現了異常。大屏幕上的火箭開始偏離預定軌道,飛行曲線一直在下降。
“這次任務肯定完了”,老院士心裏説。
這個時候,備份的01號指揮員王光義正在按照任務流程,趕往發射塔架。
正常情況下,每一枚火箭點火升空後,發射場都會安排人去檢查塔架被火箭發動機尾焰灼燒的情況,判斷火箭起飛的狀況。
然而還沒走到塔架,他就接到了電話:“火箭可能有點問題了!”
王光義懵了,但腳步沒有停止。
“發射後的檢查工作必不可少,先把本職工作做好。****”
發射後半小時,一條官方消息發佈:長征五號遙二火箭宣佈任務失利。指揮大廳裏,一片愕然。
運載火箭研究院設在發射場的食堂裏,按照原定計劃,此時這裏應該是最熱鬧的地方。
從發射倒計時八個小時起就進入緊張狀態,很多人並沒有時間吃晚飯。大家都在等着發射成功後能夠放鬆地吃一頓飯。
然而此刻,諾大的食堂空無一人。食堂負責人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依然空無一人。
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
作為中國目前運載能力最大的火箭,長征五號是我們能否從‘航天大國“進階到“航天強國”的一張入場券。去月球採樣返回、去火星着陸探測、去建立空間站,很多任務等着它去執行。
這一次發射失敗,意味着後續所有的任務都將無限期推遲,直到找到答案。
怎能不着急?
所有人幾乎48小時沒有閤眼。
王維彬在機房等了一晚上遙測數據,作為長征五號發動機副總設計師,他的心裏只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會發生?怎麼去解決?
拿到數據,7月4日一早,全體火箭試驗人員返程北京。離開前,看見空空的塔架,試驗隊員楊慧心裏全是不捨。
楊慧就在設計“長五”的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工作,伴隨“長五”近十年的研製,這型火箭於她,早已是生命中重要的存在。
“怎麼説沒就沒了?它到底去哪兒了?”
一枚全新設計的火箭,在試飛階段的失敗再正常不過。對於火箭設計師來説,這個失敗來得越早越好,因為這就意味問題能夠儘早暴露。
然而當失敗就這麼擺在眼前時,很多人難以面對。
質疑聲開始在網絡發酵。有人説,中國航天開始浮躁;有人説,航天人享受了太多光環,應該淡出大家的視線。
楊慧在日記裏寫下了一句**:“雖然委屈,卻無力辯解。”**
是的,失敗不需要辯解。最好的辯解,就是找到問題,解決問題,再次成功。
返回北京,所有人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最為漫長的歸零。
2018年4月16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288天
“歸零”是航天系統的行話,意指找到問題原因。因為墜海的火箭沒能打撈回來,分析只能靠極為有限的數據。這次調查動用了全國各相關院校和科研院所的專家。
“根據分析仿真計算及地面試驗結果,故障原因為芯一級液氫液氧發動機一分機渦輪排氣裝置在複雜熱力環境下,局部結構發生異常,發動機推力瞬時大幅下降,致使發射任務失利。****”
4月16日這一天,國防科工局公佈了這句調查結論。等這一句話,用了288天。
對王維彬來説,這次等待其實還不算漫長,他已經等了25年。
1995年,王維彬最早一批參與研製長征五號大推力液氫液氧發動機,這是當前已知推進效率最高、最環保的液體運載火箭發動機,也是公認研製難度最大的一種。
難在哪兒?
液氫液氧發動機,雖然燃燒的是氫氣和氧氣,但儲存的卻是液氫和液氧。液氫的温度是零下252度,可氫氣在氧氣中燃燒的温度是3300度。
什麼樣的材料,能耐受住這樣兩種極端温度?
在兩種極端温度的夾擊下,整個發動機系統還要承受火箭起飛時巨大的振動,這對於發動機材料來説又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即便是美國、俄羅斯這樣的強國,在這條路上也走得頗為艱難。
20多年,王維彬一直在和氫氧發動機打交道,對於“失敗”的滋味也最能體會:發動機先後試車114次,經歷了大大小小各種失敗,甚至直接爆炸。
發動機是火箭的心臟,推力多大,航天的舞台才有多大。這個坎不過去,航天的強國夢就無法實現。
這是一場沒有助跑的長途跋涉。失敗中得到的教訓往往比成功的經驗更加可貴。在奔跑中跌倒,只能起身再來。
已經57歲的王維彬説,“航天風險太大太高,永遠都要夾着尾巴,踏踏實實做好每一項本職工作。****”
作為複雜系統的一份子,大多數航天人藏在航天事業的背後。正如一位火箭研製人員所説:“航天人沒有什麼光環,有光環的只是航天事業。****”
2018年4月19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291天
故障順利通過歸零評審,這意味着問題解決了,開始進行發動機的改進方案設計了。從發射失敗當晚之後,楊慧還是第一次落淚。歸零的200多天,天天難熬。
排除故障期間,楊慧的孩子過了3歲生日,很多人説,3歲決定孩子一生,楊慧特意在網上買了一本《你的孩子3歲了》。一年之後,孩子悄悄長大,那本書她才看了兩三頁。
煎熬沒有終止。沒有經歷過歸零的航天人,不足以談人生。
2018年11月30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516天
驗證改進方案的一台發動機在地面試驗中出現故障
2019年2月18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596天
故障發動機改進後再次試驗正常
2019年4月8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645天
又一台發動機在地面試驗中出現異常數據
2019年7月31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759天
發動機改進方案成功
2019年10月18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838天
長征五號遙三火箭順利通過出廠評審
**歸零,攻關,再歸零,再攻關。**兩年時間,航天人用無聲的行動做回答。
2019年10月27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847天
一路海運,長征五號遙三火箭從天津順利抵達文昌。
積蓄了800多天的壓力情緒,在這一刻得到稍許釋放。長征五號火箭總設計師李東在朋友圈裏,發了一首自己填的詞。
《青玉案 • 出征》:
夜靜不忍憶瓊州
志末酬
鬢先秋
萬鈞重壓擔肩頭
暑往寒來
斗轉星流
無暇嘆白首
今日點兵風雨後
大纛高擎整兜鍪
鐵血誓言壯行酒
礪器明甲
破釜焚舟
大軍下龍樓
兩年多的日夜磨礪,多少人重擔壓肩,多少人青絲變白髮。
為了迎接大推力火箭時代的到來,中國在海南新建了文昌發射中心,其中一個發射台專門為長征五號準備。
從“遙二”失敗到“遙三”迴歸,900多天裏,文昌發射場的發射記錄為零。
兩年沒有任務,文昌發射場地面站站長張震形容:“這對航天人來説是最大的打擊。****”
無聲的文昌,內裏並不平靜。為了達到最佳狀態,基地全年無休,演練工作一直在進行。文昌做好了準備,迎接長五歸來。
就在火箭到達文昌的一週前,第70屆國際宇航大會在大洋彼岸開幕。由於主辦國用簽證掣肘,中國航天局最終缺席。
結果開幕第一場全會上,與會1000多名觀眾投出了一句置頂評論:“在這個會議上,我想念一個重要的航天局。中國(航天局)去哪兒了?”
單邊主義和多邊主義較量之下,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中國已經在國際航天舞台上不可或缺。
2019年12月27日
“遙二”失敗後的第908天
這是長征五號“遙三”火箭發射成功的第一天。
文昌很快將成為最繁忙的發射場。長五歸來,不是結局,而是夢想的再出發。
2020年之後,長征五號將要帶着嫦娥五號、火星一號、天河號核心艙、巡天號太空望遠鏡駛向太空。
這張走向深空的入場券,是航天人追尋了半個世紀的答案。
1962年3月,中國自主研製的第一枚“東風二號”導彈在戈壁首飛失敗。錢學森説:“科學試驗如果次次都能成功,那又何必試驗呢?。”
枕戈飲膽,改進的東風2號導彈,成為我國未來航天事業的奠基石。
1996年2月15日,長征三號乙在西昌首飛,發射約22秒,火箭撞山。火箭總師龍樂豪一夜白頭。
卧薪嚐膽,其後的長三甲系列火箭成為長征火箭家族中高成功率的金牌火箭。
一路荊棘,充滿挫折。正是永無止境的求索,永不言敗的執着,讓一代代航天人接續奮鬥,讓一窮二白的中國擁有了比肩世界的航天科技。
中國航天的命運,正像是這個國家的命運,自困難中起步,在挫折中發展,從失敗中成長。
追尋答案,不懈求索,這是航天的精神,也是中國的精神。
這個答案在隨時歸零,在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