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深圳購60平米房多交13萬“豪宅税” 剛買完新政就取消了此税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2019-12-27 23:07
來源:澎湃新聞
小雨恨自己心急火燎地在10月末買了深圳的房子。
按深圳市2015年施行的規定,房屋實際成交價高於普通住房價格標準,各區的標準介於200萬元至490萬元之間,都要按比例繳納房屋增值税,即“豪宅税”。
11月11日,深圳市宣佈廢除上述價格標準,即日起施行。


11月11日下午,一些在9月至11月之間買房的人陸續看到了這一消息。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小雨看到這條消息五味雜陳。十幾天前,她剛交了13萬“豪宅税”,購得一套不到60平米的房子,即將安放一家四口往後10年的生活。 她是海歸碩士、白領,目前在深圳打拼,她盡全力湊齊房款簽下合同,好不容易塵埃落定。
“雙11”新政頒佈後,一些在9月至11月之間買房的深圳市民開始在深圳市政府各個官網上留言,覺得政策突然出台,讓他們多花了十幾萬乃至幾十萬。
買房是“新中產”們生命中難得一擲千金的時刻,買房前,他們分分鐘擔心生活被躍動的房價甩下,買房後,大額現金出賬,他們想要的安全感卻遲遲未來,反而陷入左搖右擺的未知裏。
剛需
小雨買房有些浮皮潦草,她看房甚至沒親自到場,只委託了丈夫跟着中介在小區裏到處轉悠,再向她彙報。她只想在租住數年的小區裏買一套自己的房子,不考慮別的。
從今年上半年開始在老家待產,她實在不願在隨時可能被收回的出租屋裏休產假。
小雨租房五年,曾反覆在同一個小區裏被“趕來趕去”。不同的房東前後三次通知她:“準備搬家吧,這房子要賣了”。
小雨的前幾任房東都是從外地移居深圳的,他們賣房無非是為了置換一套面積更大的房子,有的為了迎接待產的孩子,有的為了把老人接來深圳同住。這些房東也和小雨一樣,在滿足住房“剛需”。
“剛需”者眾。與“北上廣”相比,深圳市的房屋自有率極低。根據貝殼研究院今年10月發佈數據顯示,深圳房屋自有率僅為23.7%。
回老家待產時,小雨都沒有想買房,但到了8月,小雨的孩子已經兩個月大,丈夫突然發微信告訴她,又得搬家了。
這次,房東十萬火急地催促他們搬家。房東得趕緊把房子出手,回到“名下無房”的狀態,才能在“限購”的深圳享受首套房3成首付的優惠。房東夫婦也有孩子,雙方的父母都要接來深圳,房子得裝下一家七口。
小雨只得用微信監督丈夫打包行李。全部家當裝入20個箱子,等着專業的搬家公司上門來取。她丈夫重新聯繫中介找下一個出租的房子,一面迎接一波波想買房的人上門看房。
小雨急躁起來,忍不住和丈夫吵:不能拖拖拉拉,不然很難在短期內租到合適房子。小雨的丈夫被逼得只好先去城中村租了一個小單間,堆放他們大包小包的東西。
租房之前,小雨還問過房東,這房子幾年內會賣嗎?“每個都拍着胸脯説肯定不賣,就用來租。”但歷任房東都沒有兑現承諾。
“乾脆我也買一個房子!”過了兩三天,小雨近乎賭氣地作出決定。
那段時間還出了不少“深圳缺學校”的新聞:深圳流入人口較多,多個區承認義務教育資源緊缺。小雨也瞭解到,如果名下有房,孩子入學會更有保障。
房地產服務及投資機構世邦魏仕理4月發佈的報告稱,深圳首次躋身全球房價最高的前五個城市。
房價擋不住小雨咬牙買房的決心。小雨有個女同事要結婚了,男方家裏掏錢買房,不肯加她的名字。女同事一生氣就決定自己花錢也買一套,揹着貸款結婚。她們都覺得有房子才有“底氣”。
住在遠郊區的菲菲也有類似的想法。她即將結婚,要買婚房。
菲菲的男朋友是東北人,開始在浙江工作,後來又去佛山。原先男朋友在浙江囤了一套婚房,後來在深圳遇到菲菲,決定把浙江的房子賣掉,在深圳安頓下來。
菲菲其實想住得離市區近一點,但男朋友堅持買在郊區,覺得同樣價錢在市區只能買很小的房,未來有孩子了,沒有玩耍的空間。
菲菲只想生一個孩子。大房子的另一個好處是,能把潮汕老家的母親接過來養老。菲菲的父母感情不好,她從小覺得母親為家庭付出太多,希望母親晚年和自己一同生活。
正好菲菲姐姐一家在深圳郊區開了工廠。原本只是開代理公司,一步步地發展到自己生產,算是紮根下來,姐姐有三個孩子;菲菲的舅舅也住在附近。菲菲想要一大家子人住得近些,她覺得親人們在哪裏,家就在哪裏。
風氣
菲菲熱望着家族團圓。買了房子,菲菲迫不及待地讓母親先住進去,自己先陪着丈夫在佛山上班。
菲菲喜歡深圳甚於佛山。小時候,她在關係緊張的家庭裏過得很不愉快,到深圳獨自租住在城中村裏,反而逐漸開朗起來。
但團圓不一定非要買房。菲菲最近也有些後悔,自己剛領證,和丈夫租住在佛山的一間“小破屋”裏,給遠在深圳郊區的婚房交房貸。夫婦説好未來回深圳創業,但談何容易。
“大部分人都是跟着風氣走的,”菲菲説,“身邊的所有人都在買房,假如多數人都選擇一輩子租房,那我們自然也不會買房。”
韋賢有朋友在排隊申請深圳市的人才住房,還沒有誰申請成功,倒是有朋友買到了房子。他也決定買房。
韋賢十年前大學畢業,來深圳投奔親戚。他幹過電話銷售、上門推銷,懵懂年輕的他剛出道時,打銷售電話會緊張害怕,很靦腆。幾年下來,韋賢對產品有了理解,對銷售的套路慢慢熟知掌握,他的事業有了起色。
最初他住在城中村裏,很快與左鄰右舍交上朋友。他的鄰居是出租車司機。鄰居的鄰居則是印刷廠的工人,工人有了愛人,才從廠裏的單身宿舍搬出來與她同居。
當時深圳市的發展靠“三來一補”的代工與外貿,在當時的觀念裏,久居其中的人找到了一筆錢,自己開一家工廠或銷售代理公司。在韋賢看來,只有經濟高速增長,普通人才有機會搭上快車。
韋賢有時候很懷念那個時代,在城中村雜亂無章的建築叢裏,許多人滿懷着致富的願景。但城中村的生活條件與有物業配套的小區相差萬里。
他後來與當銷售認識的新朋友聊天,聊生活和工作上的各種不順,他們收入水平相近,偶爾也聊投資理財。朋友們都説,股票基金都有風險,房產最能保值。有的朋友主動説起自己在市中心的香蜜湖有一套房子,韋賢覺得,“很牛哇。”他有些朋友來深圳更早,在市中心有房,有的趁深圳樓市還沒有限購,加槓桿入手多套房,掙得盆滿缽滿。
如今,韋賢已跳出城中村的圈子,他覺得自己如果要被定性為“中產”,也至少是有房之後。就在新政出台前的三天,韋賢也“上車”了(注:指買入首套住房。)。
孩子
慧雲覺得自己家也就是剛夠温飽。她丈夫在深圳一著名科技企業上班;她自己生了二胎後辭職了,孩子的事忙不過來。
慧雲説自己買房是為了剛出生的小兒子——她也看到了“深圳缺學校”的新聞,又看到深圳市拿出最好的資源招攬中小學教師。
深圳市各區的義務教育入學都實行“積分入學”,由父母親的狀況綜合打分。其中,有深圳户口加分;名下有房產的也加分。比照國內其他一線城市,深圳市的落户門檻較低,有大專學歷並在繳納社保即可落户。
於是“學位房”就變得非常關鍵。對於有大專學歷、有工作的父母來説,沒有房子,自己的娃在進入公立學校的隊伍中就落後別的娃一截。
慧雲熟知這些知識。她週末與朋友聚會,也總要帶着孩子,她在微信羣裏也討論孩子。“整個深圳都想把孩子送進公立學校”。
慧雲身邊有大把的白領把孩子送回老家。但慧雲從沒有讓孩子離開過自己一天:怎麼能讓孩子再經歷一次從農村到縣城,再到大城市的跳級過程呢?
她縝密規劃着孩子要上的興趣班:英語是交際工具,也要勤於鍛鍊身體,她抱着遺憾捨棄了鋼琴、舞蹈等其他選擇。日常學習的話,大女兒現在讀小學四年級,“考90分就夠用了”。
但他們也只能在龍華區待着。即使深圳市政府一再表示將投入大量資源拉平各個區的義務教育水平,坊間仍有“好學校都在福田”的認識,但福田區的房價,慧雲承受不起。
她覺得買房的好處是保證子女就學,讀一個公立學校也相對便宜。慧雲全家都靠程序員丈夫供養,丈夫收入近一半要用來償還房貸。
夫婦倆對女兒直接這樣教育——好好讀書,未來可以自由擇業,不會像父母一樣,如果不辛苦工作,就交不上房貸。
深圳市的高考成績在廣東省內算是不錯,與老家比更優越。慧雲説,他們不會掉以輕心,幾個孩子還要努力讀書,老家肯定是不回去了。
還沒孩子的時候,慧雲本來計劃與丈夫掙夠了錢,就回老家去蓋房。
預期
2019年,先是持續的“大灣區”概念,再有“前海特區”概念入場,令正在看房的人有了抓緊“上車”的想法。
不僅是概念頻出,人們受價格不斷攀升的刺激,肉眼所見疊加了衝動。一名受訪者説,自己看見附近的一個新樓盤開盤,“價格高得離奇”,自己一激靈便趕緊簽了合同。她旋即發現要是晚點買房,或能省下幾十萬元。
菲菲説,今年上半年深圳市陸續放出幾宗住宅用地,拍賣價格很高。於是網上的購房論壇裏討論火熱,覺得會抬高平均房價,“很多人就着急買房”。
房屋中介都勸着她,房價要上漲了,快些買吧。菲菲想着可能是中介衝刺業績的話術。可是,那些中介老在朋友圈裏發各種房子的照片,過段時間告知,這房已賣出去了。菲菲覺得中介也沒必要這樣騙人,終於真的急了。
菲菲買房還受到了央行LPR(貸款市場報價利率)改革的影響。9月,深圳樓市開始傳説,即將推出的利率市場化將推高房貸利率。
菲菲盯着的購房論壇逐漸有了購房利率要漲的論調,還有人説徵信體系要改,以後有不良貸款記錄的人無法享受三成首付的優惠。丈夫在浙江的房子終於賣了,菲菲得了錢,快速地購入了光明區的房子。
同一時段,小雨剛咬牙決定買房。小雨的母親把LPR的新聞發給小雨,又議論説,網上在傳這樣子買房總共要多花幾十萬呢。
房屋中介也給小雨打來電話:“XX銀行已經上調了房貸利率。你們要抓緊啊。”
休產假的小雨催着在深圳的丈夫趕緊去籤合同。小雨的首付來源比較複雜:一部分是銀行貸款,一部分是房屋中介代辦的信用貸,最後的幾萬元是休產假時向家裏的老人借的。
而韋賢透支了信用卡,他説自己這不算最決絕的,有的人去借了網貸。雖然韋賢自稱有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但他不願意開口借錢。
過山車
11月,深圳的二套房房貸利率先漲後跌,與菲菲她們設想得完全不同。
之前到處風傳二套房貸款利率要調,還有深圳徵信系統要影響貸款等等的説法;倒是從沒有房屋增值税政策將要調整的傳言。
去看房時,房屋中介曾告訴小雨,在龍崗區超過280萬元的房子都是“非普通住房”,要繳納增值税,小雨也就答應下來。
“雙十一”那天下午,小雨的丈夫轉給小雨一則消息:豪宅税即日起取消。小雨一口氣給丈夫回覆了一大段信息:“首先,這肯定是假消息;其次,即便是真的,你發我看幹什麼呢?我們税都已經交了,你這不是給我添堵嗎?”
確認這一消息後,小雨便是持續的壞心情。小雨埋怨丈夫一個人在深圳,通過房屋中介借的信用貸有些貴了,多花了幾萬塊錢的手續費;要是無需繳納豪宅税,原來可以少一點負債,算下來明年每個月能減少大約一萬元的還貸壓力。
與小雨不同,菲菲看到這則消息,先是感到恐慌。她憋了好幾天才把買房虧了的事告訴丈夫,很怕丈夫指責她。
同一時間,韋賢本要去見客户的。當日下午,先是微博上有風吹草動,民間樓市評論員開始傳播這一消息;韋賢看到,也覺得肯定是假的。後來正規媒體紛紛發了確認。
韋賢生了一下午的悶氣。他不願意離開辦公室。擔任互聯網銷售的他靠“談判能力”生活,這件事發生後的兩週他都有點遲鈍。
11月初的慧雲正在為新房子到處見裝修隊。貨比三家,她見了好幾個工頭。慧雲強調,簡單地裝修一下就好,要緊的是用環保材料,不要有刺激到孩子的氣味。看到“豪宅税”取消的新聞,慧雲取消了下午的約會。

生活總要繼續。即便買房買在了價格高點上,購房客仍要忙裝修。
接着,菲菲、小雨、韋賢與慧雲在購房論壇和各種微博評論裏互相認識了,他們約定去政府網站上留言,覺得這樣或許能獲得部分的退税。
房屋中介則“安慰”小雨説,“豪宅税”政策調整最終會傳導到二套房的房價,二手房價有望進一步提升,同時一手房的價格仍然受到嚴格調控;“到時候你們可以把房子賣掉,再換一套新住宅”。 但小雨覺得買房的過程精疲力盡,因此換房毫不現實。
12月4日,貝殼研究院發佈重點城市二手房報告指出,受到“雙11”新政刺激影響,深圳11月二手房價格為6.45萬元/平方米,環比上升5.2%——漲幅基本覆蓋了免除豪宅税給買方帶來的優惠。
但房子到名下了,就要住下,“剛需”黨沒膽量立即換房,掙取差價。
不過,未來可能還要爭取換房的。小雨的產假就要結束了。她讓母親一起到深圳來,孩子需要照顧。其實小雨的父母親不大願意來深圳,他們在老家過得很安樂,小雨有好多的長輩都在老家,她還沒想好怎麼給老人們養老。韋賢也説,兩個卧室的房子,以後把老人接到深圳來,怕不夠用。
慧雲的新房有三個卧室,另外在大門邊上有一個小的隔間,暫時當做嬰兒房。等到男孩子長大了。一家六口怎麼住仍是問題。慧雲的丈夫很拼命地工作,經常後半夜回來。
“豁達得靠運動!”最近,在某個健身房裏,韋賢發了一條朋友圈。他又開始努力拜訪客户了。
菲菲的大房子位於深圳的遠郊區,足有四個卧室。她雀躍地期盼婚紗、婚宴與未來的孩子,想在婚房裏住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