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沒有收病人入院？_風聞

19-12-24日民航總醫院楊醫師慘死，這個事情在各個新聞媒體中雖然出現了，但並沒有被關注過多。一如既往的諸多傷醫事件一樣，熱度幾天後，會再歸入平寂。

每一個傷醫事件後，總是有兩撥人在網絡上活躍。第一撥是醫務工作者，強調社會對醫務工作者的諸多不公平，第二撥是仇視者，叫囂活該，紅包、不耐心、醫療價格高等等，看來有太多人對醫務工作者有怨言。

儘管我是一個醫務工作者，我覺得兩種言論都是情緒化，和傷醫的暴徒其實一樣。情緒化意味着掩蓋真相，或者只偏狹地看其中某些真相。如果任由情緒化的言論主宰媒體，我很難看出全社會在醫患矛盾上能達到共識和和解的出路。

民航總醫院的事情，我雖然沒有親歷，但和我以前的觀點是一致的“急診科出事時必然，不出事是偶然”，這是我2004年左右看了北京某大型三甲醫院急診科的工作現狀發出的感慨。

冬天，只要你到北京各個大醫院急診科搶救室去參觀一下，你就知道什麼叫地獄。一個搶救室橫七豎八擠滿了虛弱的病人，每個人只有1張大約60釐米寬的搶救牀，病人的CT、磁共振等片子放在牀下或者壓在牀墊下，相鄰的牀位間隔1米左右，逼窄的空間坐這一兩個家屬，沒有任何櫃子、桌子放置生活用品。可能這個病人正在哼哼唧唧的呻吟，隔壁一位心跳驟停，立馬一堆除顫儀、呼吸機推過來，空間更加狹窄。無法休息、沒有隱私、沒有尊嚴！！！

醫生也好不到哪裏去，幾個醫生都擠在一點點的桌子上辦公，我院急診搶救室的辦工作約2米多，擺着3台電腦，我歷次會診時，椅子或電腦都有人，幾個住院醫師或研究生在忙碌，他們看見我多半不會迎接，我能理解，自己主動找病歷，看見有人起身忙別的事，趕緊搶個電腦完成會診，有時候找病人家屬簽字，不得不把知情同意書貼在牆壁上，因為沒有地方。地獄，我不止一次這樣想。我院的急診搶救室理想狀況下收治3-4個病人，但冬季可能塞進十多個，走廊上還有七八個。

至於觀察室，那就是另一種忙碌。我在讀書的時候，看見某醫院留觀室2個醫師需要看30多個急診病人，這些病人到急診科至少説明病情不穩定，病人入觀察室、出觀察室流動非常快，這需要辦理大量的手續，醫師哪有這些精力去看管每個人的病情？最可怕的是有些人病情診斷不明，極容易發生意外。“急診科出事時必然，不出事是偶然”，就是看到這樣情景讓我產生這樣的感慨。 前不久和我院急診科大夫在食堂聊天，他在抱怨被扣了多少多少錢，因為結果出了一件事，一個事後診斷為“爆發性心肌炎”的大學生，被按部就班的按照流程檢查，過了一段時間，檢查結果出來，人卻倒下，原因就是病人太多，忙起來顧不上。

説實在話，我至今慶幸我沒有到急診科工作，心中也對急診科大夫充滿了同情。各位一定想怎麼會這樣？醫院為什麼不多投入一些人力、物力？

南方的醫院並不是這樣，我在南方某省工作時，一個晚上，病房可能會收治5-6個病人，這些病人不是病房大夫收的，而是急診科攤派的。沒有牀位？那麼走廊加牀吧。這樣的做法，急診科權力大，急診沒有觀察病房，搶救室也很小，但是這樣的作法實際上是把矛盾轉移到病房。病房走廊上星羅密佈的病人加牀，一到冬天，加牀甚至將近額定牀位的四分之一。另外，急診科儘量按照病情優先匹配科室，比如消化道出血先收消化科，但某個科室可能收治病人太多，或者實在太忙，急診科就不管病情屬於哪個科，幾個內科科室輪着來收，一個消化道出血的病人可能收到呼吸科，一個心絞痛也可能受到消化科。

北京的管理不是這樣，我所在的科室從來沒有收過加牀，前些年醫院還特意檢查了各個科室有無加牀的行為，從醫院層面，害怕加牀導致醫療事故。比如加牀的病人住在走廊，走廊沒有設計電源、氧氣之類的，如何吸氧、監護？從病房牽電線，絆着人摔了怎麼辦，而且還有增加院內感染、病人之間爭奪有限資源容易鬧糾紛等等。醫院並不希望把病房辦成菜市場。

所以，在北京急診科無權收治病人到病房，大量的病人擁擠在急診科，實際上，北京很多醫院急診科都有自己的病房。這次網絡上也有人質疑這個病人怎麼住急診科快20天了，也無法收入院？

急診科醫師不能開住院證，那麼專科醫師可以到急診科去收病人啊。如果讀者你是都大型三甲醫院的醫師你如何選擇？一方面在門診你有大量的病人資源，這些病人也等着收治，另一方面急診科也有病人，可能更重，更需要佔用資源，這些病人也等着收治，你選擇收治哪一個？

現實很打臉，絕大多數醫師會選擇門診的病人。每個醫師在考入大學開學典禮時都會宣誓希波克拉底誓言“健康所繫、性命相托”，我想每個行業的人總體上的道德水準都是差不多的，為什麼醫師會選擇門診病人？

因為現實告訴你：急診科的病人需要你花更多的精力、需要佔用更長的住院日，一般而言更容易出現糾紛。我的經驗是在一個重病人身上花的精力抵得上3到4個普通的病人，甚至更多；一個重病人要出院遠遠不止2周。如果你已經處於日常工作非常忙碌的狀態，已經被告知病人住院日越長、你越有可能收入上受影響，甚至虧損。你還會聖母心發作嗎？

甚至還有其他因素：比如醫療小組不是你一個人，還有其他醫師、還有護士，總之你生活在一個集體，而一個集體的道德很難超越另一個集體，你願意被周圍同事看成異類？事實上，病情嚴重的患者，各種矛盾也會集中體現出來，比如病情加重被患者投訴，你想惹麻煩嗎？

讀書時，我曾經夜間值班時從高壓氧科轉一個重症病人到病房，搶救了一晚沒有閤眼，那時候人很單純，沒有考慮那麼多，但從其他醫護人員的講話中意識到了什麼，第二天一早聯繫監護室，求監護室老師收治這個重病人，幸好監護室老師有同情心，而且他有一個監護室住了很長的病人，需要轉科一直沒有轉成，最後他用這個病人換了那個重病人。我還記得我同意從高壓氧科收病人時，高壓氧科值班大夫又驚又喜的笑容，現在，這種表情我理解就是運氣真好，碰到一個雷（sha）鋒（mao）。

工作後，我曾經因為收什麼樣的病人困擾內心幾年，總覺得應該優先收治急診科的病人，因為每個人內心依然有道德感，直到有一天，我內心不安感放下了很多。因為我想通了，我們為什麼不收治這樣的病人？因為這樣的病人應該收到重症監護室。我們分析一下這個95歲的患者，有一大堆併發症，高齡老人病情可以迅速加重，從治病的角度當然應該是重症監護室。在我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一個牀位有3個醫生圍着你工作（三班倒），還有護士，即使病情再重，也能忙過來。

但是，醫療資源這麼緊張，她有可能住到重症監護室嗎？美國重症監護牀位大約佔四分之一的醫院普通牀位，而目前我國大約佔百分之十。監護室短缺、人口老齡化，所以現在有些監護室非氣管插管不收，在某些醫師眼中這樣的高齡老人還達不到收治標準，可是，普通病房能否提供了相應的醫護資源？

如果醫院沒有重症監護室，你是一個普通科室的大夫，面對這樣的病人，從理論上你有收治她的義務，你會怎樣？如果碰到這種處處質疑醫生工作，威脅醫生的家屬，你會收嗎？楊大夫被這個暴徒殺害後，其同事在自媒體上發佈一段文字“為什麼不收治這個病人，一句話，這樣的病人家屬會有人收嗎？”。

我們國家規定醫療機構必須無條件收治病人，但是光是一紙規定，現實環境中的矛盾並沒有改變，因此出現各種推諉病人，常見如牀滿了、等排隊，這不是我們科的病人。與我國不同，在很多發達國家，醫生完全可以拒絕非急診病人，也就是説除了給予“應急醫療服務”，能否收入院，法律上沒有規定住院部一定得收治。實際上，發達國家除了醫院，還有多種多樣的醫療機構，比如臨終關懷機構、能提供簡單醫療服務的養老機構、私人診所，救濟中心等等。 

醫護人員忙碌無暇溝通、或者醫護人員溝通能力並不出眾（我認為好的醫患溝通需要醫護人員人文素質較高，同時有時間）將會加重醫患之間的矛盾，急診科惡劣的環境可能加重患者家屬的心情，社會矛盾集中在急診科這個方寸之地，從某種程度，楊大夫也是整個醫療環境下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