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董寶石:不只有一首《野狼disco》_風聞
胡侃海-太阳能维修 月亮可更换 星星不闪包退换2019-12-29 13:21
文章來源丨三聯生活週刊
所有人的老舅
凌晨3點,董寶石和助理的飛機降落北京,剛坐上出租車,司機一按手機,語音播報響起:“董寶石提醒您,上車請繫好安全帶。”坐在車裏的董寶石心裏一驚,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和助理都默不作聲,司機全程也沒認出他。
“説實話你去問一圈,《野狼Disco》是誰寫的?有人説是野狼寫的,也有説老舅寫的,董寶石的名字是最近才慢慢有人知道了。”助理認識董寶石多年,2010年以前一直活躍在説唱圈,後來漸漸不玩了,董寶石卻依然堅持着。
《野狼Disco》的詞曲作者董寶石
《野狼Disco》到底有多火?今年唯一一首同時佔據抖音第一、網易雲熱搜第一、QQ音樂第一的歌曲,翻唱版本更是數不勝數,音樂一起,全中國人民都開始搖頭晃腦,跟着老舅有節奏地“左手畫龍右手畫彩虹”,年輕人湧入KTV的包間裏,故意模仿董寶石的東北粵語:
心裏的花我想要帶你回家
在那深夜酒吧 哪管它是真是假
請你盡情搖擺 忘記中意的他
你是最迷人噶 你知道嗎
邊跳邊搖頭的東北人對《野狼Disco》有着條件反射般的共鳴:街邊的五彩玻璃門、粗糙的兔女郎海報、浮誇的大燈牌高高掛起,破舊是破舊了點,一些偏旁部首也不太齊全,但只要音樂響起,什麼廢土文化傷痕文學,一概不理。那時候,Disco這個詞還沒被引入中國,一首《野狼的士高》點亮過董寶石的童年,也組建起東北人的共同回憶。
只是,歌火了,董寶石卻沒有。他甚至不得不在微博上寫道:《野狼Disco》這幾個月上了很多次熱搜,但沒有一次有人願意提及我的名字,我知道這是流量的時代,而流量又是無情的。
陳偉霆標準港式唱腔的翻唱版本更是給人錯覺:男神發新專輯了!**董寶石內心複雜,作品被認可,但沒人覺得作者重要。**不久前他剛上《吐槽大會》,嬉笑怒罵間,將自己的經歷轉化成段子。他耷拉着眼睛,一副無奈又不屑的樣子,“《野狼Disco》呢,確實是我創作的,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事兒,我現在也不知道這歌到底屬不屬於我了。”
半真半假的調侃放一邊,舞台下的董寶石謙虛而真誠。走起路來,他有種垮垮的氣質,皮夾克一套上,手插褲兜裏,蹬着亮頭皮鞋,左右搖晃着往前邁着步子。頭頂上的炫炸螺絲卷兒,就是你東北鄰居大哥的模樣。董寶石是長春人,西安讀的書,2013年就結了婚。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説唱都只是他的愛好,他並沒有以此為生。他開過網約車,也賣過水龍頭。用他曾經老闆的話説:“寶石能力是沒什麼能力,人是個好人。”沒辦法,他得掙錢養家,工作實在不順,媳婦想了想,“算了你還是回來寫歌吧!”。就這樣,有至少兩三年的時間,董寶石在家寫歌帶孩子,媳婦掙錢養家。
很難説,那些稱呼他為老舅而不知道他姓名的人,是不是單純被這個稱呼給整魔怔了——董寶石解釋,在東北話的語境裏面,“老舅”是年紀最小的舅舅。“在我的上一代,父母都生很多孩子,就會有很多叔叔舅舅。老舅通常比外甥大不了多少,對男孩子來説,很多第一次抽煙、喝酒、逃學、燙頭都是跟着老舅學的。”老舅承擔着朝上溝通長輩、朝下溝通晚輩的角色,“我自己的老舅就是這樣,酒桌上就屬他最受歡迎”。
而這,也是董寶石創立“老舅”這個人物的初衷:**我要寫出一個人物,用一種更巧妙的方式讓人們記住我。**他贏了,大夥開口閉口喊的,都是“老舅笑一個,老舅合張影”。但寫長春Disco舞廳的老舅自己不怎麼喜歡蹦迪,“那都是我寫出來的,明白不?我要把老舅的脆弱寫出來,比如不管多熱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歌裏的老舅外套裏頭的衣服太爛了,再熱也不能把唯一像樣的外套脱下。
現在被大家叫作“老舅”的董寶石,從高中期間就開始接觸説唱,上了大學、畢業工作後也都沒有放棄。買不起專業的錄音設備,他就拼命寫歌攢歌,再買張16小時的硬卧到朋友家裏錄歌。但一年也就寫出兩三首,網易雲賬號開了,新歌傳上去,只有300多個人關注。
2008年寶石唱的《我的家在東北》
在《中國有嘻哈》之前,沒人真正拿説唱當飯吃,老舅去了,當時只是擔任大眾評委。但短短几個月,《中國有嘻哈》把説唱圈翻了天,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rapper的演出費翻了好幾倍,老舅突然有了一種錯過的失落感。等《中國新説唱》來了,他立馬報名參了賽,結果,連海選都沒有過。
後來,董寶石寫下《野狼Disco》,意外憑着這首歌站到了復活賽的舞台上。“這首歌的火,和‘氛圍感’有關。我在2015年到2017年之間,追求的更多是鏡頭感,因為我拍不起MV,我就想讓人從歌詞中看出鏡頭感。但我現在更多追求的是營造一種‘氛圍感’,你的歌詞所透露出來的,不管是人物關係、故事劇情還是情感喜悲,整體跟音樂都是完美結合的,你聽完之後就覺得這句話就應該是這樣唱!很多英文歌,你可能歌詞都沒懂,但一聽就覺得氛圍感太強了,這首歌就是該這個調。我當時就覺得,我要活生生地寫出一個人來。”
就這樣,董寶石不但創造出了老舅的形象,也慢慢活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老舅模樣。
不合時宜
“來,老舅,畫個龍畫個龍。”董寶石在拍一個平面廣告,短短一分鐘內,他至少擺了20個pose,還配合地比畫出標誌性的畫龍手勢。
這個“畫龍”的要求,也是很多拼盤演唱會現場觀眾們的要求。一般情況下,董寶石會把《野狼Disco》放在最後一首,這樣安排也比較符合人們聽音樂時候情緒的起伏,但總有觀眾不想聽董寶石的其他歌,迫不及待想跟着歌詞畫龍。
董寶石在現場與歌迷互動
一邊説着“大家開心就好”的董寶石,卻經常顯露出自己的沉重。晚上9點多,忙完了一天緊鑼密鼓的拍攝,董寶石終於稍顯放鬆地坐在飯館裏,一臉真誠地説:“幸好今天沒在演出途中的車裏接受你的採訪,否則又得逼着我在那麼短的時間裏面,把內心掏給別人一遍,我真的……”卸了妝的他掛着極重的黑眼圈和眼袋,“最終很可能我也説不了什麼真東西了,所有的表達都有掩蓋的成分”。
在錯過第一季的《中國有嘻哈》,之後參加《中國新説唱》海選又失利後,連續的打擊逼着董寶石思考:難道真的沒人帶我玩了嗎?是我的歌已經不適合這個時代了嗎?
“蒸汽波”成為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蒸汽波有一點魔幻、一點小小的頹,還有一點曖昧。這是一種新的融合,讓我感受到時代還在變化。”

蒸汽波(Vaporwave)是一種新的城市音樂風格,用過去的老的日本歌或者港台歌曲,經過變速、再加工、剪輯,使之成為一個全新的BGM(背景音樂)。蒸汽波的創作手法緊跟時下的流行音樂。“正常的傳統Hip-hop歌曲的視角都是我高高在上。雖然我過去在底層掙扎,但現在哥們兒有的是錢,你們都過的下等人的生活,我們每天揮金如土,香檳洗手。但這並不是大部分人的生活狀態,它是脱離生活的。尤其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我們缺少一些關於情感和時代的記憶和認知。”董寶石嘗試新的音樂玩法,那些跟説唱音樂氣質背道而馳的東西,“我喜歡那種感覺,是一種重生的過程”。
而在那之前,董寶石會花兩年的時間寫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叫《海子》。
再也沒有以夢為馬的少年
可憐到拿詩換酒錢
打點好一切就在今夜
看你隻身打馬過草原
他叫査海生
為了大海生
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董寶石。網易雲音樂上,這首歌底下的評論是:**如果你只聽了《野狼Disco》,那不算了解寶石。**真正的寶石,是詩人。
網易雲音樂《海子》下面的評論
“《海子》的每個字我都需要去斟酌,要做到字字珠璣。到最後,這種宏大敍事的作品是一種醍醐灌頂式的書寫,更多是在抒發和表達自己。從落筆開始,那種感覺就一直打通到天靈蓋了。《野狼Disco》則更多是一種插花式的作品,展示的是創作技藝和很多技術的融合。”董寶石深刻地意識到,音樂方式在變,他的思維模式必須跟着變,“《野狼disco》在很多場合都只是個BGM,就是抖音上別人跳舞,拍個段子用的背景而已。以前一首歌對你而言是一張CD,你買回去得認真地聽,反覆看歌詞的本子。現在不一樣了。當然了,發展到這兒了,我必須要適應”。

從《海子》到《野狼Disco》,董寶石在努力從一個歌詞中總對人類命運有終極關懷的音樂人,轉變成為一個更符合時代精神的創作者。“寫歌寫到《野狼》的時候,我已經不再計較這些東西了。有些東西是別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但即便別人不在意,也不能不漂亮。”他一邊努力適應變化,堅持哪怕大眾流行的歌曲也必須要漂亮,要有自己的思考在裏面;一邊依然時不時會感知到自己的“不合時宜”。
董寶石參加拼盤演唱會就有不合時宜的感覺,“所有歌手都唱自己的經典名曲,底下全場大合唱,而我只有一首《野狼Disco》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其他所有的歌都不合適”。有時候,即便有了自己的專場,想現場唱首《海子》,“結果唱完一看底下觀眾表情,那種凝重感,而我又自個兒在台上整得熱淚盈眶的,也不合時宜。就好比人家説結婚,你上台獻唱一首悲傷情歌似的”。哪怕參加一個説唱綜藝節目,他都有一個敏感的認識,“我即便再不在乎年齡,你站在那裏就有一種感覺,你和那幫年輕人真的狀態不一樣。人家是發自內心的那種無拘無束,我這個老幫菜在那兒東瞅瞅西望望,就擔心整岔事兒了,人家呢?人家就是想出點事兒!”。
董寶石的細膩、敏感時不時也會體現在微博上——他會用備忘錄貼一些非常個人的表達。12月1日凌晨3點多,他寫道:
愛人,憎天,妒物,恨不絕。
激盪,噴湧,奔流,此消彼長。
最可怕的是看海都沒有感覺,
最可怕的是你看海都沒有感覺。
我問到具體的含義時,他激動了。“那些就是我的密碼!詩歌和説唱是兩個極端,説唱特別直白,必須得讓人看懂,但詩一定是別人看不懂的。我不能説我寫的所有都是詩,我只是在保留一點點知覺,對於隱喻、神秘性、美感的知覺。我需要這個。這也是我的自我表達很重要的出口。有的時候,它凝聚了我一天的情緒,或者我一段時期的一個想法,我必須得表達,如果不表達出來,我就特別痛苦。”
詩歌給了董寶石一些喘息的機會,在所有令他感到“不合時宜”的時刻,在沒有時間創作而焦慮的時刻,重新細細地,打量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
列車上的調度員
董寶石受啓蒙的是90年代的搖滾樂,直到2000年左右開始搞説唱。當時的他有感覺到自己的“擰巴”之處:雖説玩的是説唱,但整天也不説大金鍊子,也不寫那些常見的“開個香檳,泡了個妞”。2010年前後,他意識到很多人和他一樣,都走丟了。“大家都自稱搖滾説唱,都以為按照崔健竇唯的方向是對的,結果,新一代歌迷成長起來了,什麼宏大敍事苦大仇深的,人家大金鍊子都戴到腳後跟上了。”
他總結了不同時代的音樂特性:90年代的音樂,唱的是:“為什麼?”快到2000年的時候,唱的是:“憑什麼?”現在大家唱的是:“什麼?”
這個“什麼”的能量是如此強大——人們很清楚自己聽流行音樂要的是什麼,要的就是快活,要的是搖頭晃腦地將自己從繁瑣、苦悶的日常中解放出來。“什麼”是一整個時代,這趟時代的火車直勾勾地壓過來了,“它橫衝直撞的,你瞅着都蒙了,但你必須得跳上去,否則就被碾壓了。我寫《野狼Disco》,其實相當於是當了回列車上的調度,我可指揮不了這動車跑多快,我就是稍稍地調配了一下軌道而已”。董寶石早已調整好了心態,“Beatles厲害嗎?MJ厲害嗎?現在的年輕人聽嗎?其實吧,人璀璨過就行了。我自己認為在我的音樂裏,我燃燒過了,我就知足了。哪怕《海子》沒給我帶來一分錢的收入,我在歌詞裏面綻放過就好了”。
自始至終,董寶石都強調自己是個音樂人,如今半隻腳踏進了娛樂圈,他自己也沒反應過來,被巨大的名和利推着往前走,**“娛樂行業的人也不一定接受得了我,我也並不想融入。**我只是很珍惜現在所有的工作機會”。
《野狼Disco》確實給他帶來了太多的工作機會,整個10月,他就回家待了3個小時。董寶石知道,家庭和工作暫時是無法平衡的,幸福感和金錢也不一定是對等的。“我至今記得當時想去一個很好的連鎖店買個風衣,我還跟我媳婦説,以後我們多賺點錢。現在?我去那兒看着風衣都沒有感覺了,我知道我哪怕買10件都不能打動她。以前的那些幻想,比如一個月掙個兩三萬塊錢,一年就能過上多好多好的生活的幻想不見了。錢就是個永恆的悖論,永遠都需要,但帶給你的和你失去的,永遠都算不清楚。”
董寶石甚至很確定現在生活的幸福指數遠遠不及過去在家裏寫歌,和媳婦孩子在一起的時光。但他又清楚自己身上的責任,就像他在寫給兒子的那首《小寶》裏那樣:
不是每個爸爸都能當首富
但是每個爸爸都會把寶貝守護
也不是所有老爸工作都很酷
但是每個老爸都會把寶貝保護
“我是想我兒子成為一個努力對自己負責的人。在整個《小寶》那首歌裏,我最在意的一句歌詞就是真真切切想對孩子説的:活得好好的,吃得飽飽的,不用討好任何人,有尊嚴地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酒過三巡,飯館裏的音樂突然變了,《野狼Disco》“我這兒沒有信號,都聽不着你説啥,撂了噢,搖頭呢!”的前奏響起,董寶石突然頓了一下,笑了,“我估計……是被人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