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直播倒閉之後:有人欠幾十塊高利貸被爆通訊錄 女郎上門討薪_風聞
高老庄朱刚烈-“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2019-12-29 10:33
文章來源丨每日人物
2019年3月8日,熊貓直播在它的第四個生日前正式關閉。
停服這一夜,與熊貓合作的300個公會、上千個主播在直播間做了告別。九個月過去,經歷了欺騙、背叛、漂泊無定後,前熊貓主播們和他們身後的公會仍在前行。只有那些孤獨路上的無助夜晚,留下了戰爭過後的彌散硝煙。
王思聰為熊貓站台|圖源網絡
上門討債的女主播
12月19日這一天,女主播又找上門了。一起來的還有女孩的父母。她們是來向週週討債的。
週週是入駐熊貓直播的公會老闆,女主播與公會簽約。從去年12月熊貓停發女主播所得算起,刨去請假的一個月,女主播有10萬的欠款在週週的手裏。
上一次週週被堵在辦公室,是在悶熱的九月。這家人不給週週張口解釋的機會,最後把週週拉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裏,週週對着一屋子的人,攤開合同壓着脾氣解釋,他們籤的是三方合約,熊貓直播必須先把薪水打到公會,他才能把錢打給她。女孩母親繼續搶白,“我女兒籤合同的時候沒看到這一條。”
最後,民警叫來了勞動監察大隊。週週給女孩打了個白條,規定了最遲付款日期,才送走了這一家。三個月後,週週還是沒湊齊這筆錢。
熊貓欠了主播的工資,也欠了週週的提成。主播那麼多,每個人都要幾萬,單看不多,加起來不少。
事後,週週回想在辦公室的那一刻,腦子嗡嗡的,耳朵裏全是灌進的髒話。他覺得眼前的女孩很陌生。在一起共事的日夜裏,女孩在直播間裏總是柔聲細語,一口喊一個“周總”。而這僅過去不到一年。
這次,女主播一家在週週租的公寓門口貼滿了印有他的公司和個人信息的A4紙,像香港電影裏古惑仔按下的血手印。週週對這一家人,也對自己説,“你看看王思聰把我害成什麼樣了!”
“主播們很物質的”,坐在數次倒閉又重開的辦公室裏,週週翻來覆去説這句話。主播們找不到熊貓討回欠下的薪水,只能來找週週。在公司開會,週週都能接到催債電話,聽着之前稱兄道弟的人在電話那頭破口大罵。
四年前,25歲的週週入行從經紀人做起。第二年,就在老家晉城城區租了間230平米商鋪,幹起了公會。主播們叫他“老大”,他叫主播們“妹子”。像演藝公司簽約明星一樣,週週在各個直播平台挖掘主播,投入人力物力捧紅他們,再依賴她們帶來流量變現。
熊貓年會上,週週的主播表演節目|圖源受訪者
9月,送走討薪的女主播幾天後,週週四處借路費,去徐州拉投資。朋友們都被借怕了,最後是開餐館的父親轉來了2000元。
徐州的同行答應出錢幫他,唯一的要求是讓週週降低主播的待遇。但這樣做,公會就留不住人了,週週咬着牙放棄。
在返回晉城的夜裏,疾馳而過的“貨車靠右,嚴禁佔道”標牌讓週週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同一個夜晚,王思聰在馬來西亞的酒吧裏,戴着黑色的鴨舌帽,舉着香檳,暗紅色的燈光下隨着rap歌手的強節奏音樂一起擺動,禮花的紙屑在空氣裏飛揚。
回到山西不久,一起長大的同學看週週可憐,把自己的公會借給他東山再起。此時,距熊貓倒閉已過去7個月了。
週週自己住的公寓離父母家只有30分鐘的車程,他不敢輕易回去。老孃一見他就嘆氣,老爹不説話,自顧自地抽煙,低着頭看手機。剛開始咬牙回家,要一兩萬給“妹子們”還工資,後來變成了要500塊錢生活費。
山西的冬天轉眼就要來了。一夜通宵後,睡到下午三點的週週收到房東阿姨的留言:“我在銀行給你交了暖氣費吧,你有錢再給我好不好?”
“你跳完了告訴我,我的錢找誰要”
停服8個月後,熊貓老闆王思聰上了熱搜,他因無法償還供應商的欠款而上了老賴的名單。
11月4日,王思聰被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列為被執行人,負債15億,被法院限制高消費。此後他一連上了五次老賴的名單。
看到王思聰“被老賴”的消息,前熊貓女直播星星正在廣西朋友的房子裏,抱着自己的法國鬥牛犬一起看電視。
星星説她麻木了,沒反應,“如果説他還錢我會比較有感覺”。在熊貓時,每天12個小時的直播讓她熬出了乳腺增生。
星星曾在熊貓直播間,收到單價為3000元的禮物超音速摩托|圖源受訪者
星星沒想過自己會過得如此絕望。三年前,她在天津學美術。畢業後在北京的798藝術區做藝術管理,還在上海凱德廣場的輕奢店賣過衣服和包包。那時銀行賬户裏好歹還有兩三萬的存款,直到踏進視頻直播這個風口中來。
在來熊貓之前,星星在一家小直播平台做脱口秀直播。2018年8月,週週給了星星一個承諾,“來了收入翻十倍”,把她挖到熊貓平台。
她以為這是個好機會,沒料是個坑。
熊貓停服一個月後,星星交不起房租。遠在山西的週週託關係找車,把星星和她花了幾千塊錢買的法國鬥牛犬接到了自己租下的兩室一廳小公寓。在這裏,還住着3個同樣過不下去的直播運營。
因為是唯一的女性,星星獨住一間卧室。週週和其他男人擠一間卧室,白天晚上輪流睡覺。週週和運營們一起盯班。每一天,散落在各地的主播們在各個直播平台上試播,看看哪一個平台效果最好。
熊貓停服後,週週公會的200多個主播走了80%,後來經過幾次動盪,週週留下不到20個主播。
試播的收益,並不樂觀。在蝸居的這段日子裏,大家靠着週週一箱一箱買回泡麪解決一日三餐。公寓裏,除了水壺裏咕嘟的開水聲音和瀰漫泡麪的調料味,就是衝破天花板的繚繞煙霧。
週週在星星眼裏,像變了個人。有天夜裏,陪播累到筋疲力盡。週週説,我都想跳樓了。星星半開玩笑:“你跳啊。跳完了告訴我,我的錢找誰要?”
週週心裏清楚,自己死了,父母也會幫自己還上這筆錢。時隔半年之後,週週回想那一刻,是不是自己最絕望的時候。他有點説不上來。
但他自己知道,最絕望的可能是在2019年的春節,主播收不到薪水的第二個月。荒誕的是,當時他以為這是熊貓正常的欠薪行為。
早在他進入直播後,熊貓要倒閉的流言就沒斷過。週週並不在意,安慰妹子們熊貓的工資“只拖不欠”。他看好熊貓的前景,看好王思聰。
週週從未見過王思聰。“他真的和別的老闆不一樣。”週週激動地形容,理由是王思聰是富二代中英語好的,一創業公司就名列前茅。“也可能是我見識太少了”,他又補充説道。
這也是為什麼2018年8月,當朋友小遠跳槽到熊貓後,他很快帶着手下80%的主播加入熊貓。一方面為了照顧朋友每月招攬主播的KPI,一方面也衝着王思聰父子和萬達強大的財力和抗風險能力:“背靠萬達,就算破產了,老爸也會幫他還錢。”
一語成讖,不過結局稍有不同。王健林對外聲稱不出手幫忙,這事由王思聰自己去處理。話音落下不久,網傳王思聰母親林寧拿出一個億幫忙還債了。
週週就沒那麼好命。2月2日大年二十八,他找到高利貸,將十萬塊錢的車子抵押出去,貸出了一筆款。相應的代價則是,車貸沒還完,最多抵兩萬,此外月息還高達一千五。
兩天後,這筆貸款就被他轉給自己的核心主播手裏。除夕夜這天,他拉了個小羣,讓主播們告訴他最少需要多少錢。他也許諾大家一開年就向熊貓催款,懇請大家保持開播率。
從早上九點開始,1000,5000,6500,10000……一筆筆經由週週的手匯了出去。後來他一算賬,才發現有人預支的工資比應得的還要多。再去找,人早就退羣了。
過完年,熊貓仍沒有將工資打進公會賬户。朋友出手幫週週把車贖了回來,一切都像夢一樣。
熊貓停服的那一夜
糟糕的事情沒有停止。還沒有出正月裏,交往兩年的女朋友和週週和平分手。
週週覺得虧欠女友太多。在一起後,女友不再上班,專心在家陪他。而公會的正常運轉,讓他的地球只能圍着主播們轉。週週會因招到一個漂亮有才藝又會來事兒的女主播而興奮地拉着女朋友説個不停,也總被女主播氣得自己破口大罵。
“你換哪個女孩能接受?”週週苦笑道。分手的事兒被他在朋友圈打着哈哈帶了過去。他告訴主播們不用擔心,自己全身心地工作。直到熊貓在3月倒閉的消息傳來。
在週週和女朋友分手的這一天,在香港的户外女主播羅莉照常出工。2月23日,她被熊貓安排去廣州花城參加馬拉松比賽。她提前一天,先坐綠皮火車到廣州,下了火車再打滴滴。到了比賽場地,羅莉穿着贊助商送的運動服拍了一張照片,用來為第二天的視頻直播打廣告。
有男粉絲留言,“熊貓不是涼了嗎?”遭到羅莉回懟,“沒你的異性緣涼”。此時,羅莉收不到熊貓的工資,已快三個月了。但她同樣認為這只是熊貓的“只拖不欠”發薪習慣而已。
羅莉算得上是熊貓的元老級主播。從2015年去香港讀中文系的研究生開始,她經歷過週週和星星都沒有見過的熊貓盛世,2016年Angelababy、林俊杰、韓寒等明星入駐熊貓。
當然,她也記得2017年明星陸續離開。當時圈內已開始流傳着王思聰撤資的消息,但她從沒當真過。
差不多是最後一刻,蘿莉才知。3月7日晚上六點半,她才接到熊貓當夜要停止服務器的消息。“平台為什麼要這樣!到底是有什麼隱情?!”蘿莉發了一條微博表達震驚和憤怒,但無人能給她答案。
同樣在這一夜,像大多數主播一樣,英雄聯盟的主播路路在直播間裏和老用户們道別。齊劉海,黑亮的長直髮,只畫了眼尾的下眼線,身後是少女粉色的牀和白色的櫃子,像每一個平凡的直播日。
意料之外的是,負責她的房管留言“主播請加大尺度”,這讓她的直播間在第二天上了微博熱搜。後來,路路談起自己來非常警惕,有時問一個問題,她只會回答兩三個字。
在那個被賦予了各種瘋狂故事的停服夜晚,週週一個人在晉城的公寓裏喝着悶酒。在他眼裏,那時大家多少被欠着薪水,前途未卜,堅持直播是為了告訴老用户自己下個平台會去哪兒,“你不覺得,這條彈幕(留言)讓直播間不那麼悲傷了嗎?”
那也是週週夢醒的一夜。就在一個星期前,他還特意從山西去了趟北京的熊貓總部。玻璃自動門打開,熊貓吃竹子的LOGO下,坐着被蘋果Mac電腦擋得嚴嚴實實的前台員工。
週週最後一次去熊貓|圖源受訪者
當時,已有傳聞説熊貓大樓有人陸續離職,他仍不相信,還發了一條朋友圈稱,“今日熊貓到崗率90%”。同樣那一天,週週沒有見到一直以來公會對接的熊貓主管。
羅莉做得果斷決絕。3月10日,在熊貓倒閉的第三天,她在微博上發了一封告別信,告訴大家這是她深刻的一課,以後一定會去主流平台。
“既然拯救不了熊貓,不如自己好好生活”。四天後,蘿莉去了某電競重新開始自己的户外直播。
幾十元高利貸沒還上,公會老闆通訊錄被爆
熊貓大廈將傾之前,在外圍的人很少覺察到牆壁的破裂。這是遠在香港,沒有機會接觸到熊貓高層的蘿莉事後的反思。
2019年1月19日,熊貓在成都舉辦年度星光盛典頒獎典禮。當天來了一千多人。台上藍紫色的聚光燈從舞台的這一側掃到那一側。公會老闆週週也坐在台下。當天,他在朋友圈連續發了14個小視頻,從入場到為在“年度主播排位賽”中拿到名次的主播頒獎,記錄着熊貓最後的狂歡。
主播們畫着亮晶晶的眼妝,穿着禮服裙子,挽着彼此或同行的公會老闆經過紅毯,在藍底白字的“熊貓年度星光盛典”廣告牌前停下,和廣告牌上閃爍的點點繁星合影留念。
路路也在現場。在年度比賽裏,她拿了靠前的名次。頒獎典禮上,她第一次見到自己所在公會的老闆,衣着樸素,像個有錢人的司機。路路説,加入熊貓直播很偶然。她喜歡英雄聯盟,又發現直播打遊戲能掙錢養活自己,於是興趣變成了職業。
要簽約時,路路已聽説過熊貓拖欠工資,所以特地在合同上加上一條“如果熊貓欠薪不發,公會必須墊付”的條款,才放下隱約的不放心,沒想到這也不能改變她後來照樣被欠薪的結局。
“哪有要破產的公司,還那麼大陣仗地打年度、辦年會?”那段日子,讓路路有點恍惚。期間,也發微博詢問如何討回熊貓欠下30萬,只是再無下文。
路路很快跳了槽,去了一家新的直播平台。如今對討薪輕描淡寫,“老闆也不容易,希望我好人有好報吧”。
週週恍惚了11天,直到3月18日正式去了另一家電競平台。在這11天裏,熊貓倒閉的熱度漸漸退下來,週週和主播們錯過了吆喝的最佳時機,這錯過的代價比他後來想象的要大得多。
週週一度對熊貓有一絲期待:萬一還會回來呢?更重要的是,主播們與熊貓都有合約在身,如果跳槽了,違約金根本付不起。
此時的王思聰恐無暇顧及,但週週覺得王思聰“很仁慈”,沒有告他們。
不過,該電競平台薪水到賬慢,一星期不到,週週再次離開。四月底,週週聯絡在先他一步到虎牙直播的朋友,提出入夥。虎牙次月10—15日結算上月工資,這有利於公會盡快得到收益。也在這個時候,星星去了廣西,她有個在那裏的朋友房子可以住。一切都向有了轉機。
好景不長。因欠薪,合夥的朋友被之前在熊貓的女主播告上法庭,公司到了6月連税都交不起,很快在虎牙公會的後台被迫關停。
那一次,週週的狼狽達到頂峯,幾十塊錢的高利貸還不上,手機通訊錄裏每個人都收到了他欠債不還的消息。
但他仍沒死心。接着又與好友鼓搗出一家新的公會。不料,投資人又撤資,480平米的辦公區,留下刷了一半的膩子,和灑了一半的水泥自流平。兩個月後,被朋友贖回來的車又被拖走了。
週週裝修了一半的新公會|圖源受訪者
“有打官司這錢,不如先給妹子們”
熊貓倒閉後,欠薪風波不斷。5月,去熊貓北京和上海的公司討薪的主播還如潮水般洶湧。如今過去快大半年了,已偃旗息鼓了。
討薪的聲音漸弱。已離開熊貓多時的小遠和運營同事也稱,只要做主播的顏值都不低,基本上都找到新的直播平台,而新平台的收益遠高於再去討薪的欠款。
不過,仍有一些女主播還在堅持,甚至將債主熊貓直播告上了法庭。羅莉也找到當律師的朋友,遞交了起訴書。
11月9日,王思聰被上海市嘉定區法院發佈限制消費令,其申請人正是熊貓直播的知名遊戲主播曹悦。
週週也找過小遠幫忙催要,但都被小遠和同事以“去找了財務,再等等”的理由打發了。即使事後小遠承認,當時只是找理由搪塞他罷了,週週也毫不懷疑。直到現在,他仍相信小遠他們已經盡了力在幫自己。
而小遠和他的同事,在熊貓倒閉後立刻去了其他的視頻或直播平台。這是意料之中,網傳倒閉之前的聊天截圖顯示,在熊貓直播工作羣中,有人稱開始收集員工簡歷,幫內部員工安排了多家互聯網企業的用人需求。
他們的結局遠好於那些留在原地的人。而週週説,如果王思聰重新創業,再把熊貓開起來,他仍然願意跟着他幹。“不能因為一次失敗,就把他整個人都抹殺了。”
這話是説王思聰,也是説他自己。在做直播公會前,他像只初生的小牛,不知方向一通亂撞。
做化妝品生意,他不知行業的潛規則是把貨先免費送到美容院,告訴老闆一個月後我再來,你賣出多少我拿多少錢。幫父親的餐廳開分店,他不理解家鄉的客人喜歡的是來店裏吃飯的氣氛,是筷子碰到碗和酒杯碰到酒杯的聲音,卻僱了一個騎摩托的外賣小哥,送去已放涼了的飯菜。
不過,對打官司去討薪,週週從來沒想過。
“不要説請律師和王思聰的律師團對打了,連最基本的訴訟費,我都湊不齊。家裏能給你拿的已經全讓你拿走了,難道把家裏房子賣了,去打一場不知道輸贏的官司嗎?”
這是停服9個月以來,週週第一次提起王思聰來,沒有了崇拜的語氣。他啞着嗓子提高了聲調,“有這錢,不如先給妹子們。”
10月,停工的裝修隊問週週,幹下去的幾率有多大。他回答,“百分之百,咬咬牙。”不過,今年的排位賽不打了,韜光養晦,來日方長。
剛回到山東家中的星星,已考了經紀人資格證,“不可能一直吃主播這碗青春飯,只有不斷進步,才不會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