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2019年終拷問:誰是賤民?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2103-2019-12-30 22:30
來源:微信公眾號“槍稿”
文|現代機器
策劃&編輯|徐元

國產工人電影之《鐵人》(2009)
1
你見過凌晨四點的北京城嗎?
如果科比是個中國人,那麼當他凌晨去往訓練館時,也許會注意到,在清冷寬闊的大街上,不只有寒風呼嘯而過,還有騎着電瓶車飛馳而過的快遞員和代駕司機。
不止他們,還有清潔工、維修工、建築工……工人階級無處不在,但他們卻又像透明人一樣,似乎並不存在。
説他們無處不在,是因為他們是維持國家正常運轉的基石;説他們不存在,是因為他們的身影沒人在意,人人視若無睹。

國產工人電影之《盲井》(2003)
如果對這種忽視還沒有真切的體會,不妨回憶一下這些年來我們看過的中國電影——我們有多久沒在銀幕上看到工人和他們的故事了?
剛剛過去的十年,正是勞動者在中國電影中徹底隱身的十年。
拍過《甜蜜蜜》的陳可辛執導了《中國合夥人》,説明“事情正在起變化”:90年代,李翹(張曼玉)黎小軍(黎明)所代表的,還是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勞動者,到了新世紀10年代,故事的主角就變成了名牌大學畢業的創業家了。
是的,如今的大眾偶像是馬雲和任正非,早不是雷鋒和王進喜了。
與《中國合夥人》同年,郭敬明的《小時代》系列問世,時尚大片式的影像成為國產電影的主流。

國產工人電影之《沒事偷着樂》(1998)
接過郭敬明接力棒的是開心麻花,無論是穿越時空的《夏洛特煩惱》還是假辦婚禮的《李茶的姑媽》,亦或是天掉餡餅的《西虹市首富》,小人物都機械降神般躋身有錢人的領域。三部電影看似在説有錢難買幸福,實際上都是替普羅大眾完成拜金意淫。
青春片裏的暗線也仍是成功學那一套:在《後來的我們》裏,劉若英用一組蒙太奇來表現見清(井柏然)屌絲逆襲的過程,他因遊戲大賣突然有錢,説明了小曉(周冬雨)當年離開他是錯的。今年的《大約在冬季》,安然(馬思純)和齊嘯(霍建華)權力地位多次互換,背後的那根線始終是錢。
類型重複製造表示它們始終有效,這説明在絕大部分觀眾認知裏,有錢人的故事,才是有意思的故事。

國產工人電影之《長江七號》(2008)
2
知乎上曾有一個熱度很高的問題,“你是什麼時候感覺到「中國強大了」”。回答者紛紛表示中國的基建多麼完善、物流有多麼發達,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基層勞動者的努力。
但是這些勞動者的故事,始終無法成為中國影視的創作題材。
是他們的人生缺乏戲劇性嗎?當然不是。
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那邊,勞動者的故事恰恰是電影的熱門素材。
好萊塢那邊,從《騾子》到《海邊的曼徹斯特》,從《利刃出鞘》到《月光男孩》,主人公都不是有錢人、都要出賣自己的體力,他們的職業被忠實地呈現,並且成為故事之所以成立的支點。

《利刃出鞘》的女主角是富豪老爺子的護工,她的拉美裔身份影射了川普當局的政治立場。
近年的日本電影,甚至湧現了一波描述工人階級的新浪潮。典型代表作是《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男主角慎二(池松壯亮)是建築工地的搬磚工人。圍繞他和工友們的生活,電影建立了一個活生生(或者無妨説是血淋淋的)的工人階級空間。房租、手機費、燃氣費、水電費……在狹小的出租屋裏、在對一張張繳費清單的計算中,人們惶惶度日。
白天他們是東奧會建築工地上的體力勞動者,要忍受身體的受傷和工頭的羞辱,甚至要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到了晚上,他們在出租屋裏喝酒喧鬧,在極度的空虛中揮灑掉被資本、被城市欺壓的委屈。
在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是日本年輕人的真實寫照。

日劇和日影常常關注工人階級,他們為生計奔波,為愛情流淚,和屏幕外的普通觀眾沒什麼區別。《夜空中總有最大密度的藍色》中的男主角就是一位建築工人。
近年來日本電影裏最受矚目的影片,大多與此同類,如《第三度嫌疑人》《戀人們》《小偷家族》《你的鳥兒會唱歌》《在藍色時分飛翔》……
體力勞動者的生活也是當代歐洲電影的創作源泉。阿涅斯·瓦爾達的《臉龐,村莊》中,郵差、石油工人和農民的巨大照片,被張貼在工廠、碼頭與巨塔上,那一座座建築物靜默偉大,不但是城市的標誌,更是一首首勞動者的讚歌。
在肯·洛奇的新片《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裏,一個貧賤的工人家庭被效率至上的城市規則摧毀。批判現實主義的文藝道統,仍在最初的誕生地發揚光大。
當然,最高光的時刻是《寄生蟲》和《小丑》,它們先後獲得最權威的戛納金棕櫚和威尼斯金獅獎,幾乎是在宣告,2019是電影“無產階級革命”的豐收年。

《寄生蟲》和《小丑》都在證明資本主義“一天天壞下去”,而“一天天好起來”的我們,也正在大銀幕上呈現着。
3
讓我們再回到中國,上一部引起關注的工人電影是什麼?大概是張猛的《鋼的琴》。
現在想來,這部電影頗具象徵意味,它描述了東北的產業工人如何在轟轟烈烈的國企改革中下崗、迷失。陳桂林(王千源)他們的倔強,在滾滾向前的社會進程中無足輕重。當影片中象徵着工廠的白塔轟然倒塌,工人們只能遠遠觀望,無能為力。
剛好在《鋼的琴》之後,工人階級也在中國銀幕上倒塌了,從此他們被掩埋,被遮蔽。
我們的三觀經歷了劇變:“咱們工人有力量”、“我為祖國獻石油”這類的口號,早就積上了厚厚的歷史灰塵,即便官方媒介大力褒揚新的工人代表如郭明義,可是他完全無力成為王進喜那樣的全民偶像。
一個例子就可以説明這種變遷。在今年這個“史上最強國慶檔”的三部大片中,除了甯浩短片中的北京的哥“張北京”(葛優)還可算是工人階級一份子,其他三部影片中剩下的主要角色,要麼是軍人、公務員、要麼是科學家、要麼是運動員、要麼是飛行員、要麼是攝影師……一言以蔽之,都是精英、都不是一般人。

國產工人電影之《鋼的琴》(2010)
所以,即便是官方意識形態加持的創作,即便是主旋律,都有意無意忽略掉了普通勞動者,很難想象,關於他們的故事,還有什麼被見證和被訴説的途徑。
我們影像的歷史書寫早已問題重重,但這並不是説中國銀幕上的故事是假故事,它們恰恰是中國的現在進行時,是集體無意識的表露。
而可怕之處也正在這裏,它們是被選擇的真相,是建立在遮蔽、忽略之上的局部真相。
4
電影是社會之鏡,而這鏡中,沒有工人。
今年正好是“五四”一百週年,説到“五四”,往往這樣表達:“偉大的五四,將工人階級推上了政治舞台。”建國之後,我們這樣説:“工人階級翻身做了主人,成為國家的領導階級。”
口號很性感,現實很殘酷。
是什麼力量讓我國的“領導階級”離開了大眾視野?
“人心不古,拜金至上”,當然是問題的根本,全體國民都在崇信成功學,財富成為一切人和事的度量衡。“無產階級”既然無恆產,自然沒人關心,連三峽好人他們自己,也一點不想看講述自己的電影。

國產工人電影之《孔雀》(2005)
但耐人尋味的,比起我們仍舊時有出產的農村題材,工人的消失顯得更為徹底更為乾脆,彷彿他們變成了某種不可接觸的“賤民”,而這就涉及到了一個更為後現代的原因。
今年年中,社會學者、牛津大學教授項飈做客《十三邀》,説到一個關鍵詞——“附近的消失”。
他的所謂“附近”,是指人類居所或工作的周圍環境。在互聯網高度發達的今天,尤其是在引之以為傲的中國,當餐飲、購物都可以叫人代勞,大家便無須熟悉周圍環境,“附近”也就失去了意義。
人們越來越習慣於屏幕與屏幕之間的交流,人情社會急速蜕變成冷冰冰的規則社會。規則要求精密化,所以大家對時間極度敏感,總有人會因為外賣遲到了五分鐘而大發雷霆,對很多人來説,快遞員就是一台不該出錯的送餐機器。

就連獻禮鉅作《我和我的祖國》中,只有的哥張北京勉強算是工人階級。
要麼關注宏大的世界,要麼關注自我的內心,項飈認為在這兩個極點,人們不再保留對中間社會的敏鋭感受力。當大家對“附近”失去了身體上的體察,那就一定不會感受到勞動者的真切存在。在我們的眼裏,勞動者就像鋼筋水泥一般,是城市的硬件設施,卻不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
相反,農村、農民,始終還是中國人骨子裏鄉愁所繫。華農兄弟烹飪竹鼠系列視頻走紅、淘寶“蘋果滯銷”哭臉大爺成為網紅表情包,都是這種斬不斷的紐帶的最好證明。而“無產者”在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度裏,其實只是一種歷史不夠悠久,難以辨識分類,又讓人無所適從的存在。

工人形象在銀幕上消失了,可是隻要影片涉及到近幾十年的當代史,工廠和工人又是繞不開的,比如呈現了一個家庭在時代變遷中的悲歡離合的《地久天長》。
5
在今天,從新聞到影視,傳媒機器所展示的世界彷彿一個光滑的平面,人人富裕、和和美美。
可是真正的社會,卻是溝壑叢生的大地,那些溝壑是手機屏幕無法展示的工廠與村落,在那裏被遮蔽的,是托起這個光滑平面的萬千底層勞動者。
他們永不會過去,也不該被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