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寫《鹿鼎記》，是為了給祖宗査繼佐洗白和翻案嗎？｜文史宴_風聞

文/王善欽

《鹿鼎記》中，金庸略去其先輩査繼佐在明史案中的首告行為，進入網絡檢索發達的年代被讀者發現，因此受到很大詬病。雖然洗白確鑿，不過査繼佐此人在明史案中的作為比較複雜，值得細説，可能不用批判得那麼重。

《鹿鼎記》是武俠小説巨匠金庸先生的鉅著。儘管《鹿鼎記》以韋小寶有驚無險的飛黃騰達史為主線，但另外一條線卻是清初著名的“明史案”，這條線甚至比韋小寶這條線更早出現：

書的一開頭就寫因明史案而被流放的婦孺。在明史案這條主線上，金庸還把重要的當事人査繼佐（査伊璜）寫入，將其塑造為明史案的受害者、堅定的反清志士，順帶把清朝將領吳六奇塑造成反清復明的卧底。

這兩條線是交錯的。比如，明史案中被害的莊家遺孀的丫鬟雙兒就被許給韋小寶，整部書也時不時編排明史案罪魁禍首吳之榮。

這些年，關於明史案中的一些細節在網上引起了廣泛討論，金庸對査繼佐的描寫與“不描寫”，被一些人視為對自己祖先的洗白、貼金。本文要探討的問題是：《鹿鼎記》中的明史案以及有關的人物描寫是否與歷史符合符合？

明史案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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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案要從朱國禎説起。朱國禎是明天啓年間內閣大學士，因得罪魏忠賢而被排擠出局，退休回家後就開始寫明代歷史。由於朱國禎在崇禎六年就去世，所以沒有寫入崇禎期間的歷史。

明亡後，朱國禎後人窮困不堪，將朱國禎的明史遺稿抵押給鄰居莊廷鑨（音：龍），用來借錢。莊廷鑨是浙江湖州的富二代，父親是莊允誠。由於朱國禎後人後來沒來取，莊廷鑨又不差錢，也不向他們討債，這書就等於賣給了莊廷鑨。據稱，莊廷鑨勤奮好學。但後來因為疾病而失明。莊廷鑨想當第二個左丘明，決定增刪朱國禎的明史遺稿。

滿清順治八年（1651年）前後，莊廷鑨花重金招聘編輯團隊，增刪全書，補寫了崇禎年間與南明期間的歷史。順治十二年（1655年），莊廷鑨團隊的書完成，共一百多卷，定名為《明書》，作為自己作品，但寫明源於“朱氏遺稿”。書完成後不久，莊廷鑨病逝。莊允誠負責為兒子出版此書。

順治十七年（1660年）書刻成，定名《明史輯略》，序言由明末江陰知縣李令皙撰寫，查繼佐、範驤、陸圻等18人被列為書籍的最後審定人員。但據説查繼佐、陸圻與範驤實際上並未參與這本書。

周亮工看到《明史輯略》裏記載了李自成進北京後龔鼎孳署名的投降書，擔心龔鼎孳看到後舉報，而査繼佐、範驤與陸圻三人又名列其上，書中又奉南明為正統、使用南明皇帝年號，恐怕會為三人招來大禍。周亮工建議範驤等人趕快去撇清關係。範驤轉告陸圻，陸圻轉告查繼佐。査繼佐趕緊到“學道”胡尚衡那裏説明情況，否認三連：我們不是編輯，我們沒有參與，莊廷鑨在瞎説啊。

這裏有兩個細節需討論。一般的説法是莊廷鑨失明後開始決定寫明史、査繼佐等人沒有同意參與卻被署名。但査繼佐去世前，其門人就在《東山外紀》中記載：莊廷鑨因著史過度勞累，雙目失明，査繼佐派人告訴莊廷鑨，願替他寫下去（“吾當代草，可以愈病”）， 莊廷鑨讓其弟莊廷鉞到査那裏“侍教”。如這個記載屬實，就説明：莊廷鑨失明前就編輯明史，査繼佐很可能同意在裏面署名，只是後來意識到這書會給自己招來大禍，才否認自己曾經參與。

査繼佐備案後，胡尚衡派府學教授趙君宋勘察此書，趙摘錄出幾十處“違礙”字句，在府學門口張貼。莊允誠得知後通過通政司使王永祚向通政司、禮部和都察院三衙門備案，重金賄賂湖州知府陳永命，把已賣出的四十多本儘量買回來銷燬，然後改版，重新印刷發行。

**以上是明史案發展的第一階段。**在《鹿鼎記》中，首先告發並導致莊家回收書籍、重新改版的人不是査繼佐，而成了吳之榮。書中虛構了以下情節：吳之榮到莊家要錢，被拒絕後，看到桌上的《明書輯略》，巧言騙走後去舉報。金庸把第一個鍋扔到吳之榮頭上了。實際上，吳之榮確實向莊家要錢，但那是這個階段之後的事了。

吳之榮之前是湖州府歸安知縣，因為貪贓被革職，被判了死刑，因為大赦而僥倖逃過。為了官復原職，吳之榮一直在找機會。他從旁人那裏打聽到上面發生的事情，決心以此勒索莊允誠與湖州另一個富翁朱佑明，但都被拒。

吳之榮懷恨在心，花重金買到一本沒有被回收的初版書籍，向鎮浙將軍告發，後者轉告浙江巡撫朱昌祚，朱將此事交給胡尚衡處理。莊允誠又出重金打點，將事情再次壓下去。

因為有關官員收了莊允誠賄賂，將吳之榮驅逐出湖州。吳之榮絕不善罷甘休，把狀告到京城輔政大臣鰲拜府上。鰲拜等人派出刑部官員嚴查。康熙二年（1663年）五月，案件正式結案。

清廷將莊廷鑨棺材挖出，劈開棺材，砍頭碎屍。莊允誠被捕入京，被虐待死在獄中。莊家全族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全部被處死。莊廷鑨弟弟莊廷鉞、寫序言的李令皙、編輯此書的茅元銘、蔣麟徵、張寯、韋元介、潘檉章、吳炎、吳之鎔、吳之銘等十幾人被凌遲處死。李令皙四個兒子全部被殺。吳之榮污衊朱佑明就是《明史輯略》中提到“朱氏原稿”中的朱氏，朱佑明及其三個兒子、一個侄子因此被斬首，其妻自盡。

刻版工、印刷工、買書的讀者也被處死。歸安、烏程兩名學官被斬。陳永命自縊後被開棺碎屍。陳永命弟弟江寧縣知縣陳永賴被斬。歸安訓導王兆禎、推官李煥、上任僅半個月的湖州新任知府譚希閔等人被絞死。湖州府學教授趙君宋被斬。胡尚衡等幾人用重金行賄，得以倖免。

吳之榮還一口咬定査繼佐是書的作者之一，而不僅僅是校閲者。他舉報的理由雖然是査繼佐列名參校人員之首，但背後卻有其他緣由：査繼佐家裏蓄養了唱戲的女演員，吳之榮想看女演員，被拒，因此懷恨。査繼佐等三人坐了兩百多天牢，因為有人從中營救，且在案發前就已經到學道那裏否認參與此書，得以倖免於難。

這場大案至少處死七十多人，有人認為共處死一千多人。被處死的 “首犯”的女性及年幼家屬被流放到東北寧古塔，發配給披甲人為奴，人數超過幾百甚至上千。《鹿鼎記》就以此案流放犯人行走的場景開篇。

査繼佐是受害者還是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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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面所説，金庸在寫這件事時，將査繼佐作為完全的受害人，絕口不提他先向學道首告發的事實。這使得一些人認為金庸為自己祖先洗白。那麼，査繼佐是告密者還是受害人呢？

如果那本書沒有將査繼佐列入，査繼佐卻去學道那裏告發，那査繼佐就是告密者。但因為那本書將査繼佐列為審定人，不管此前是否願意署名，此後査繼佐這樣做，都是在自保，而非告密。

此外，吳之榮控告査繼佐時，査繼佐辯解説此前已經向有關部門説明情況，吳之榮則立即問他：為什麼向學道報告，而不是向督撫報告。從中可見，**這兩種報告方式的性質有很大差異：**向學道報告，是因為査繼佐並不希望引起司法介入，只是希望以後萬一受到清算時，能夠説明自己已經事先撇清。

査繼佐之“首告”不是出於惡意

所以，査繼佐雖然是“首告”，卻不是告密者。査繼佐的首告，並不為邀功請賞，而是為了避禍。只是金庸直接把査繼佐告發自保的事情隱去不提，全部都推給吳之榮，這的確是在拔高査繼佐：他把査繼佐的恐懼掩蓋了。

査繼佐等人吃了人血饅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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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殺戮莊家與朱家後，吳之榮官復原職而且還在後來被提拔，並得到了莊、朱二家的部分資產。朝廷也將兩家資產的一部分賞賜給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但具體的比例以及三人是否接受，卻至少存在三種説法。

吳之榮靠告密發財了

査繼佐雖不是奔着這個去的，也發財了

費之墀説，莊朱二家資產的十分之一被賞賜給了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他親眼看到有十幾條船來裝了各類傢俱。還有人説査繼佐發了筆大財，買了十二個女演員，天天飲酒作樂。

陸圻女兒陸梓行説，兩家家產的一半判給吳之榮，一半判給查繼佐、範驤、陸圻三人，陸圻説：能夠倖免於難就已經不錯，怎麼能還要別人的家產，拒絕接受，因此那一半都給了査與範。陸梓行並未説査繼佐與範驤是否分別接受那四分之一的資產。

楊鳳苞則説：“三人均委之不顧而去。”

儘管這三種説法有較大差異，但結合起來看，可以肯定的是，陸圻沒有接受這個難堪而噁心的賞賜。事實上，他很快出家雲遊，斷絕塵世生活。

這些年也經常有人引用上面幾種説法種的一種，説査繼佐因為舉報而得到了別人財產，因此他的舉報很不道德，並認為金庸是在為告密分子査繼佐洗白。實際上，即使他後來接受了財產，也絕非他本人之前舉報的目的。

但另一方面，如果他真的接受了那些人血饅頭，那就説明他出獄後的表現並不光彩。只是，査繼佐是否拿了那些人血饅頭，根據這些存在矛盾的材料，我們無法得到十分明確的答案。個人認為，費之墀與陸梓行的説法相對可靠，二者取個並集，査繼佐接受莊朱二家資產的可能性是較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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