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醫生,我寫網文“直播”手術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725647-2019-12-30 18:08
來源:界面新聞
真熊初墨是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也是網絡文學的第一批讀者之一。寫故事是他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業餘愛好,大學寫了10萬字,撲街,工作後在各大網站寫文近千萬字,撲街。去年,他開始寫自己駕輕就熟的醫療主題,在網上迅速走紅,上架一年多獲得了超過380萬推薦量。
醫生的業餘時間並不多,開始寫這部《手術直播間》後,他維持着緊張而古怪的作息:每天白天出門診,晚上七點前睡覺,半夜兩點半起牀,寫作到清晨,日更一萬字。
從醫十九年,真熊初墨把無數個案例填到自己的小説裏,讀者説他的小説有醫療文裏難得的真實。但他不闡述複雜的故事,他覺得從醫生的角度去講手術枱之外的故事,包括醫患關係,有失公允。而醫生終究是無奈的,不可能有人一直活着,這是一場必輸無疑的戰爭。
以下是真熊初墨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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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大夫,業餘愛好寫網文。在網文圈裏我算大齡作者,70後,四十多歲了。2000年我從牡丹江醫學院畢業後,就一直在大慶一家三甲醫院裏當大夫,到現在從醫正好19年。
學醫是父母的期望,那個年代,醫生的職業地位高。讀大學的時候我就開始看網文,我算是網絡文學的第一批讀者,見證了它的發展。最早互聯網不太普及的時候,都是在租書店裏租港台出版的小説,那時候以黃易這些作者的書為主,內容上慢慢地從傳統文學往網文過渡。
我在網上最早追的小説是《紫川》,從2002年開始吧,一路追到哪年都忘了,因為它更新得特別慢,追着追着就追丟了。我記得很深刻的一個梗,2005年“魔獸世界”火起來的時候, 40人組隊打大副本,隊裏有人在YY語音上喊一句“《紫川》更新了!”隊友就紛紛下線先去看小説。
我本身也喜歡自己寫,上大學時差不多寫了10萬字,給《科幻世界》投過三次稿,文筆不行,都被退回來。具體寫的什麼現在都忘了,大概是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用科學解釋靈異事件的內容。
這麼多年,我寫過的東西得有1000萬字了。這純粹是愛好,我平時不喝酒,不愛蹦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沒事就喜歡自己想個故事寫一寫。去年我在網上看到醫療文有一種新的模式,叫什麼“系統流醫療文”,再加上那時候在看《豪斯醫生》,我就開始寫《手術直播間》,反正我的本職工作就是大夫,很熟悉,我就單純地寫一個一個的病例積累,想看看會不會有人喜歡。
説實話,《手術直播間》最開始我就感覺能火,就是壓根沒想到能有這麼火。2003年我開始嘗試網文寫作,寫類似遊戲的那種玄幻小説,往後一直寫的都是玄幻,也一直都苦於寫不出來。文章也沒人看,自己玩單機,發了幾十萬字,在網站上只有100多人來看。我嘗試過在很多平台發文,都撲街了,以前用過的那些賬號都給忘了。
到這本書在起點中文網上架的時候,我是完全沒有粉絲積累的,開書10天之後,有300人收藏,300人在看,每天還有人固定給我投票,我就感覺這次讀者接受程度不錯。等到成績積累到一定量級,網站的編輯就過來簽約,一路這麼寫下來。
我們門診辦公室的主任有一天跟我一個朋友説,他看到一本好小説,寫醫療的,寫得特別好,一看作者就是搞醫療的。朋友一看,這不就是我的書嘛!我就樂一樂,身邊看我小説的人也就四五個,搞醫療的人還是忙,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有些人下班回家玩玩遊戲,有的還得管孩子寫作業。
作為一個撲街多年的作者,作品火起來也算是一個夢想吧,有人看,我肯定要更加努力地去寫。今年起點所有小説裏更新字數我排第三,排行裏其他人都是全職在家寫作,我就沒辦法,只能用休息、娛樂的時間去寫。這一年多時間裏,我維持着很古怪的作息:白天出門診,午休時間寫一點,晚上下班回家改稿,吃完飯跟媳婦下樓遛遛彎,七點前睡覺,半夜2:30起牀,一直寫到上班前。以前我跟朋友們出去吃飯聊天都到晚上11點多,現在不可能了,到7點左右我就自己回家,洗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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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寫的案例是我遇到的,往後就是從書本、雜誌期刊裏找,還有同學、學術會上老師們講的案例,我就總結回來變成故事。
比如説破傷風的案例,其實破傷風的患者基本上大家都只是聽過,沒什麼人真見過,我剛上班的時候遇到一個破傷風的患者,十幾年過去了都記得,我就給寫進書裏了。還有2003年我在胸外科的時候,遇到心臟驟停的患者,來的時候還有心跳,剛把衣服一撕一剪,心跳已經沒了,我就直接用手術刀把胸腔剖開,捏着心臟上手術。
我這本書賣點就是案例,如果不寫這麼多案例,就跟都市文沒區別了,離開案例,就不叫醫療文。除了案例化用,書裏有個角色也有真實模版,是一位歲數特別大、水平很高的老教授,聽大家聊天説起他,都説他水平又高、脾氣又很刻薄。我就覺得他這個特點挺適合寫進去的。
寫作是一種傾訴欲的釋放。有一段我寫抗震救災,是20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我跟一個朋友頭天一聽説地震就開始準備東西想過去,我自己買了一大揹包巧克力,結果沒去上。我倆想坐火車去,託親戚買票,親戚説火車票已經停了,不讓進川,別去給災區人民添麻煩,有國家呢,你們就好好地工作。這個事情成了我很深的遺憾,非典、甲流的時候我都在一線。非典時期,我出我們這的非典門診,穿着防化服接患者、開檢查,那時候所有的賓館、酒店都清空,給患者住,隔離好多天。
後來開學術會的時候,跟老師們一起吃飯,有地震發生後第二批去的腎內科大夫講他們的經歷,聽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的,我腦補出一個個畫面,寫成了這段故事。這是我最想傾訴的一段內容,醫療是我的日常生活,但抗震救災沒去上一線,特別遺憾。
醫院裏,難受的故事天天都在發生。我在胸科的時候,有個患者查出肺小結,外科手術切掉之後啥事沒有,我們認為已經痊癒了,術後也沒有放化療。但是他們六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太朋友圈子,知道他得癌症了,別人就不跟他一起玩了,怕。他就跟另外一個得了差不多病的老頭一起玩,然後過年了,那個老頭沒過去那個年,他過完年下樓去找那個老頭,沒看到人,一問死了。他整個人心態都崩了,本來啥事沒有一個人,在家躺了十天,送到醫院,後來在醫院挺了二十多天就去世了。
前幾天看到同事發的一個故事,老爺子有冠心病,剛做完手術,東北到特別冷的時候這病高發,正常病房全住滿了,沒有地方,他住在走廊裏恢復,兒女都在南方,老伴半夜困,趴在病牀上睡着了,睡這一覺的過程中老伴心梗犯了,早上起來人已經沒了。
剛上臨牀那會兒,這樣的事挺難接受的。沒辦法,不接受不行啊,尤其像我們治療癌症的,患者都相處了幾年,關係都特別好,眼睜睜看着他人就沒了,心裏頭相當難受,不適應肯定是不行的,不適應的話,自己先沒了。
我家老爺子去世之前做手術,請的是上海的一位教授來做血管手術。術後腳血管就被脱落的小栓子給栓上了,肉眼可見從正常的顏色開始變黑。作為一個醫生,我是知道有這種併發症的,但當親眼看到,我還是受不了,我們血管科室主任在那陪了我一晚上。後來事情處理完了,截了根腳趾,還好,能走能動的,影響倒不是特別大,就是折騰了好長時間。
很多併發症在醫療中是沒辦法避免的,但是人和人身處的角度不同,對事物的看法肯定不一樣,如果説我要從醫生的角度來講這個事,可以説有失公允。這兩方面角度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立的。作為一名患者家屬,他會想盡快痊癒,花錢越少,病治得越利索越好。但是從醫生的角度來講,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醫療懸疑美劇《豪斯醫生》劇照

醫療懸疑美劇《豪斯醫生》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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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北生活還是安逸,競爭壓力沒有一線城市那麼大。有同事去了珠海工作,本來他在我們這兒也不用值班,每天看看患者就完事,在那邊又忙又累,收入也沒有特別明顯的提升。也聽説有同事去了上海的外資醫院,掙得好多,可能一兩個月掙的錢相當於我們這邊一年的收入。
但是要説醫療環境,在哪都是差不多的,不存在哪邊特別好或者特別壞。我在書裏也沒有着重去表達這方面。像“醫鬧”,現在其實少很多了,基本上沒有那種故意來找茬的人。我寫過一個同學給我講的例子,説有人抱着死孩子來開藥,回家就説孩子已經死了,是你們醫院開的藥給藥死的。這種事情以前有,打黑除惡一波一波下來,現在沒了。
我這些年都在介入科門診,如果對醫療行業不瞭解,幾乎是不太會聽説的一個科室。現在介入治療都還沒有完全普及,我現在從事的肝癌介入治療就普及率不高,只能看接下來的一步步發展。
簡單來説,這個手術就是在外科手術之前先介入,把腫瘤的供養血管一拴,這樣腫瘤會跟周圍的組織出現比較明顯的分界線,手術中出血很少。做介入手術患者受益,但是花錢稍多,流程長,也難受。正常來講患者就挺抗拒的,因為外科手術做一次要麼就好了,但這種快速治癒的機率不大。肝癌手術五年以上的生存率比較低,手術就做一次,再復發它也治不了。一般患者的子女都會瞞着,説這個是小毛病,但是總往醫院走,本身患者也擔心自己是不是腫瘤,但家裏不説,他也假裝不知道,這也是人的逃避心理。好多患者做兩三次他就不來了,再來的時候,過半年、一年左右再來,就已經轉移了。
我的讀者裏有一部分是醫生,但更多的是陌生行業裏對醫療有興趣的人,因為這個題材和每個人息息相關。我跟讀者交流很少,今年5月之前連羣都沒有,個人微博什麼的賬號也沒有,因為完全沒時間打理,很少在小説之外去講這些大夫的日常。
寫作終於給我帶來了一些收入。這十幾年裏我在很多大小平台都發過小説,主要發在起點中文網,就是因為它是最早做付費閲讀並一路走下去的網站。作為作者,肯定是希望有收入的,很多作者寫文一開始都是憑藉愛好,但是行業發展不起來只會越玩越小。早期的網文想掙錢,只能去台灣出實體書, 現在台灣這種網文出版也不行了,都讓日本的輕小説給打沒了。培養大家花錢讀網文的過程很漫長,這樣的環境培養起來,對作者也是一種激勵。
但我個人沒考慮過全職寫作,一段時間的收入提升,對我的生活沒什麼特別大的影響。當了快二十年大夫,這種職業和愛好的分界線已經在骨子裏了,我還是小作者心態,安安靜靜寫,該上班上班。

《手術直播間》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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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期間,我不敢看其他醫療題材的小説和電視劇,怕看完之後會忘了一些案例和起承轉合的手法是別的小説裏提到的,萬一不小心用到自己的小説裏,到時候被讀者挑出來,説我抄襲。只能等這本書寫完之後有機會再看。
我準備明年三四月左右把這本書寫完,然後肯定要歇兩個月,整理整理素材,再開下一本書,題材還是醫療。之前撲街過的題材就不試了,沒必要。反正我會寫醫療,這玩意輕車熟路的。
有很多人吐槽網文都是爽文,那是必然的。它跟傳統文學不一樣,大家生活已經很艱苦了,抽出點業餘的時間看網文是為了放鬆,辛辛苦苦一整天,晚上看個慘文跟着流眼淚,何必自己難為自己呢?很多好萊塢大片,它也不闡述什麼複雜的故事,就是爽片,最多寓教於樂。就像郭德綱説的,笑就得了,搞笑這個事情,你要不搞笑,那就太搞笑了。
在書裏,我也儘量從醫生的角度來講一些簡單的事情,也能起到科普作用吧。只要有一個人看見了,他往心裏去了,遇到事情有自己的判斷,那也不錯。
我最近更新了一章寫到“聰明藥”,是去年看到一個新聞,説家長給高考的學生吃利他林這類藥品。利他林接近毒品了,好多孩子吃完戒不掉,像吸毒者一樣被強制送去戒毒。我就一直想寫這個內容,有個電影叫《永無止境》,就是講的“聰明藥”的故事,説吃了它整個人變得特別有靈感、記憶力強、觀察力敏鋭,很厲害,但不吃就噁心嘔吐,衰老特別快,甚至會死亡。買藥的家長膽子挺大,什麼都敢給孩子吃啊,我也知道美國好多大學生都磕藥看書,但我覺得這壓根就不應該。我覺得我寫出來,首先它有故事性,其次,最起碼看了我書的人,他們要是認真想了,就不會給孩子吃這個。
有時候大家看法各不一樣,我就通過主角的視角去闡述一些事,至於對錯就不太表達,我也怕誤導別人。比如生酮飲食,我身邊有朋友堅持了一段時間,副作用很大,整個人身體變差了。但是也有一個特別胖的同事,37歲撐不住做了個下冠脈支架,做完他必須得減肥,就用的生酮飲食法,我看他現在人挺瘦的,也沒什麼副作用。這種事情就不好説,世界頂級的醫學期刊發的生酮飲食研究,這兩年都有兩種不同的觀點。
我現在的寫法在這類網文裏還沒人寫過。平台上男頻裏的文章講究講故事,現在這個頻道里最火的小説就是一個大故事,大環套小環,一路講下來,行雲流水一般。我的能力駕馭不了這個,醫療題材的事情,都是治完了就完事,我就走類似《豪斯醫生》那種系列劇的模式,一集寫完,跟下集關係不大,只不過是主角他們整個醫療組進入到下一個場景,面對下一個案例。
醫療這回事,往深了講,我一個人沒法説全。作為大夫,也作為一部醫療文的作者,我發現醫療文與其寫人與人的矛盾,不如寫人與疾病之間的矛盾。醫生最後終究是無奈的,不可能有人一直活着,這是一場必輸無疑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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