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催熟”的青春：00後工地少年在灰土與揚塵中的人生軌跡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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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工人斷層，尤其是一線工人年齡基本在四五十歲，不少建築工地的負責人都表示，現在年輕人很少願意來工地幹一線，就算來了，也不會長久。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經濟觀察網（ID：eeojjgcw），作者：程璐洋，頭圖來源：圖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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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張被曬得黝黑的臉。準確來説，不只是臉，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一樣的黝黑，這種深膚色，在眉山這座位於四川盆地的陰雨濕潤小城並不常見。但是，在眉山崇禮鎮的這處建築工地上，這種膚色平凡無奇。

那張臉的主人，張宇，是工地上的一名塔吊員。他看起來與其他工友並無太大差別，不同的是，他剛滿18歲不久，是個00後。

建築工人斷層，尤其是一線工人年齡基本在四五十歲，不少建築工地的負責人都表示，現在年輕人很少願意來工地幹一線，就算來了，也不會長久。

問及原因，答案也很一致：髒、苦、累，和家人聚少離多，危險性高，同時薪資待遇也不高。但凡還有選擇，哪個願意做？誰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娃兒幹這個。

作為互聯網的原住民，00後擇業時更偏好有趣、輕鬆和自由的工作。大學生求職網站“梧桐果”整理了《2019畢業生求職意向調查報告》，直播、網紅、新媒體運營、網遊陪練等新興職業成為2019屆畢業生最青睞的新型職業。“明顯感覺現在的孩子更吃不得苦了。”一所職業教育學校的老師直言。

所以，想在建築工地上找到00後的工人並不容易，打聽過多個工地後，在這個共擁有57名員工的項目部，終於出現了三位00後，嚴格來講，一名質檢員和一名安全員算管理人員，張宇，是其中唯一的一線工人。

少年塔吊師傅

張宇常開的是8號塔吊。有14節2.5米高的標準節，操作室在35米的高空，大概10層樓的高度。10層樓，聽起來還好對嗎？如果只是站在10樓往下看，似乎並不會令人腿軟。

但張宇需要徒手爬上去。

塔吊主要由兩部分組成，垂直於地面的標節和平行於地面的承重臂。如果把標節的截面看作一個矩形，那在對角線的位置，就是爬行梯，直通35米高的工作間。塔吊員需要徒手攀爬梯子上去，才能開工。

保護措施？是有一條從梯子頂部垂下的安全繩可以系在腰間，一旦失手，便可能撞上梯子四周小臂粗細的金屬條。

説到塔吊的高度，張宇不以為然。“沒得感覺，120米都沒感覺。”事實上，他的攀爬過程看起來也非常輕鬆。左右手腳是同時成組運動的，整個動作連貫而流暢，而且幾乎不在梯子中間的平台休息，一口氣就上去了。

爬上去後，工作間是一個不到2平方米的密閉空間，由透明塑料擋板和金屬片圍起來的小集裝箱。中間是一把固定的椅子，像駕駛室座位的簡化縮小版。坐上去後，左右手前方都是操作枱，枱面上是按鈕、指示燈以及遙控手柄。根據運氣好壞，還可能出現吊扇、冷暖風機或者空調。但無論如何，35米高空的冷風會從縫隙裏不斷鑽進來。

“夏天裏面就是熱空氣，根本散不出去。”張宇説自己夏天會穿着短袖工作，等十幾分鍾全部汗濕後直接脱掉，赤膊繼續。“其實很簡單，這是擺臂，這樣走小車，這樣收小車，放吊，起吊，沒得了。”張宇飛快地演示了所有按鈕的功能，不到一分鐘，“我第一次上塔吊，有個塔吊工在下面用對講機給我講了幾句，他就走了。”

説起來很容易，但塔吊要開得穩，才算開得好。“不管吊啥子，不要晃來晃去，喊你放在哪裏，放準，而且還要快。”張宇解釋塔吊開得好的標準，還是那樣一臉雲淡風輕。

你的塔吊技術在這個工地排第幾名？第一。張宇笑了，過了幾秒才改口：“開玩笑，第四第五吧。”只有在這個時候，他臉上才難得出現了那種獨屬於少年人的表情。

真正讓張宇感到難熬的，其實是孤獨。他手機裏保存了一個抖音動畫視頻：一位塔吊師傅獨自在高空中工作，周圍只有幾隻小鳥盤旋。到中午，他看着地面上的工友們結隊去吃飯，身邊的小鳥也飛走了。那個視頻的描述是：你看懂了嗎，有感觸的評論區説説。

“真的很孤獨，也很無聊。”張宇告訴記者，天天一個人坐在上面，很想找個人説話。沒有人，有聲音也好。他特地花30塊錢買了個藍牙小音箱，公放音樂來緩解。常用的是酷狗音樂，還專門設置了貓和老鼠的皮膚主題——這是他最喜歡的動畫片，但必須是四川話版，“因為搞笑”，一般直接點開歌單，隨便放。問到最喜歡誰的歌，莊心妍、張學友和劉德華是他想了半天才報出來的名字。他2001年才出生，相對他的年紀而言，這些名字都稍顯久遠。

他沒有喜歡的明星，甚至不知道易烊千璽是誰。唯一的愛好，是釣魚。

壓縮成長

最近一週，張宇已經去釣過三次魚了。這對他而言，是一個很奢侈的頻率。在平日，一個月能釣上一次就算好了。

因為環保檢查，所有工地的户外施工全被喊停，假要放八天。在此期間，他是沒有工資的，只有每天50元的生活補助。

能接受嗎？“沒什麼，順其自然，習慣了。”張宇看不出什麼情緒起伏。除非聊及為什麼喜歡釣魚，他的語氣才明顯興奮起來，“甩鈎的時候，能聽到破風的聲音，唰，很爽。”

但絕大多數的反應，還是那種淡淡的無所謂。事實上，“沒什麼”“順其自然”“習慣了”，是他對待大部分問題和變化的反應。實在被問多了，他可能再冒一句“不然能怎麼樣呢？”比如，回答關於相戀多年的女朋友身高逐漸超過他五釐米的感受時。

女朋友是初中同學，現在已經上高中了，但張宇沒有讀完初中，初三上學期就離開了學校。在成為塔吊員之前，他在樂山市的西餐廳當過服務員、備菜員和廚師。成為廚師後，因為媽媽在眉山承包了塔吊的管理工作，人手不夠就喊他回來幫忙。雖然不太願意，但在媽媽的兩個電話之後，他還是回來了。

對於當時不上學的這個決定，張宇表示後悔，也不止一次地使用“那些有文化的人”的表達。所以，當時為什麼決定不讀書了？除了對學習沒有興趣，張宇説，小學期間的父母離婚也對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很痛苦，但我不記得了”，這更像是一種自我保護。畢竟，很多事情，張宇感覺自己是被推着走的。

成熟少年

和張宇一樣，這個工地的00後質檢員——2000年出生的劉錫煉，看起來也有着超乎年紀的成熟。老劉同志，是他給自己取的微信暱稱。

知道他年齡後被嚇到了，和劉錫煉同宿舍的97年同事陳陸波告訴記者。“我靠，那你出來工作有點早。”陳陸波説，當時他心想，十幾歲不是該在讀書嗎？接觸之後發現，小三歲的劉錫煉比自己還要成熟。

和張宇的處處無所謂不一樣，劉錫煉明顯有更多在意的事情。第一次見面時，他的左臉會更迅速地吸引目光——眼鏡左鏡腿上有金色“V”字Logo，左耳還戴着一個銀色金屬圓環耳釘。

他喜歡鞋、手錶和眼鏡，今年買了6雙鞋，包括1400多元的Timberland經典款（那雙俗稱“踢不爛”的大黃靴）。那副帶“V”字Logo的鏡框是在韓國眼鏡品牌 Gentle Monster 官網下單的。而他想入手的下一副眼鏡，是克羅心。為了這些東西，每月工資4750元的劉錫煉，每個月的花銷基本在七八千元左右。不夠的部分，來自父母和女朋友的補貼。

和塔吊員一直呆在工作室不同，質檢員的工作更需要跑來跑去。

這天下午，劉錫煉的工作是和陳陸波一起測量數據。一共10頁圖紙，175個點位，用測距儀，去不同樓層中標明數據異常的現場實地測量。

一個人測，另一個人記錄數據。因為有的點位可能不止測一次，175個點位意味着近兩百次下蹲。累計爬了26層樓的高度後，劉錫煉看了看手機裏的監測軟件，説之前最多的一天累計爬了80層樓。

如果你住在26層的電梯公寓，停電時需要爬樓梯回家，已經很讓人頭大了，但質檢員的26層樓可不止這樣。因為工地仍在施工中，最後一節台階上都有一根管道，這意味着腿得再抬高；樓梯轉角處是傳送混凝土的天泵，幾乎佔去一大半的樓梯寬度；樓梯上還有各種攔路出現的管道等工地雜物。“這算少的，平時要測的量大概有今天的4倍。”陳陸波説。

而工地現場的地面和空中滿是灰土與揚塵。每天下班後，劉錫煉和陳陸波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衝回寢室洗澡。

質檢員也不是劉錫煉的第一份工作，在此之前，他幹過汽修、汽配，還在工廠裏當過三個月的流水線工人。“你如果連這個工地環境都覺得不好，那是因為你沒有去過工廠。”之前的種種工作，他做的最長的沒有超過4個月。

不打算在工地一直幹下去，這是相差一歲的張宇和劉錫煉的又一個共同之處。張宇之前本打算滿18歲就離開工地，不再開塔吊，不過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目前在打聽參加成人自考的要求，也考慮是否轉行去養殖行業；而劉錫煉準備再給自己一兩年的時間，之後想要創業，可能會開個寵物店。他説，希望自己二十多歲時能實現年薪五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