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人送到醫院,怎麼就讓你們醫死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9-12-30 17:09
每次有醫生出事的新聞,我都會看看親友間的談論。從我身邊的個體案例看,我觀察到的是:
我親友裏對醫生的支持程度,與受教育程度成正比。
説受教育也不確切,大概可以説,平時越愛讀書看報的,越支持醫生。
而平常汲取經驗主要靠朋友交際和假新聞的,就容易唸叨些頗為外行的話,比如題目這句。
這當然是我的個體所見,成本太小,沒參照性。
只是我不禁好奇了起來:
我們歷來對醫生的態度,到底是如何的呢?
我們都知道神醫華佗。在《三國志》裏,他被放在《方技傳》裏。跟他同列此傳的,是音樂家杜夔、發明家馬鈞、相面專家朱建平、占卜能手周宣和管輅。
這個系列,很説明問題。
金庸先生説黃藥師精通醫卜星相,不知道您注意到沒,古代人的確是把醫生和占卜星相擱一起的。擱現代,似乎不大可能吧?
我們知道,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裏,醫生和巫師是一回事。這大概就導致了普通人對醫生懷抱着奇怪的想法,把他們當做半個巫師。
這聽起來和歐洲的許多騎士故事設定類似,白魔法師都兼醫生?魔法師都兼通草藥學?普通人就看着魔法師們煮藥,咕嘟咕嘟攪和一個大缸——比如格格巫每天琢磨吃藍精靈。
在科學不那麼通行的時代,這種態度,很容易衍生出兩種極端姿態:
敬畏又懷疑。
對名巫醫就敬,對普通巫醫就鄙夷。
宋朝,眾所周知,醫生的地位挺高的了。蘇軾自己在杭州,建設過公家的醫療機構,救助百姓。但與此同時,他寫過這幾句話:
“餘蜀人也,蜀之諺曰:學書者紙費,學醫者人費。”
“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苦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裏死漢尤多。”
這兩句都不無戲謔的意味,但也可見出,那時的人,對醫生也不是全信任的。
那時民間還都信秘方,尤其是僧道的秘方。明明僧道未必有從醫經驗,但大概大家覺得,僧道巫醫是一回事吧。《金瓶梅》和《三言二拍》裏,都有人吃僧道給的秘藥來着,也虧他們敢。
《笑林廣記》是部笑話書,每個職業都有一堆段子。其中關於醫生的相當多,而且頗不友好。
而且我發現其中有個現象:大概這笑話集的時代,有家業的醫生在堂坐診,沒家業的醫生在外晃盪。去看病,若看不好,治死了,患者是有權對醫生動私刑的。打一頓算輕的,拉着遊街羞辱砸人招牌是常例,拉去打官司也有可能。
所以我們能讀到的許多清朝醫生,開方子都很小心。狼虎之藥不敢亂用。但許多文獻也吐槽説,庸醫只敢下平穩的藥——總之裏外不是人。
《紅樓夢》裏,賈府家大業大,所以請來的醫生也小心翼翼。把過脈,是要跟對方家裏人商量着來個藥方的。
也難怪當時的醫生得小心,《大宅門》我們都看過:醫生擔的干係太大,出了點事,一家都毀了。所以白景琦他爸“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還一度不讓他學醫。
古代醫生的地位,是真不算高。
然後,似乎,許多老一輩人,雖然自己不懂,卻還都相信醫生是個門檻很低的職業。
《圍城》裏,我們都知道。方鴻漸的爸爸是個傳統老書生。先他兒媳婦死掉了,便推在西醫上頭,“駭悉淑英傷寒,為西醫所誤”。
再就來自己折騰了: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然後就給開起方子來了:豆腐皮一張,不要切碎,醬油麻油衝湯吞服——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裏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將來不致難產。
這類人在我長輩裏,也不是沒有。
他們的共通特徵是:明明不太懂營養學、生理學,卻相信偏方治大病,藥補不如食補。我小時候為此頗吃了些苦頭,被餵過些亂七八糟的玩意。長大了,還得去勸阻他們吃各色偏方,告訴他們“要減肥千萬別隻吃主食不吃肉……”
即便是錢鍾書先生自己學貫中西,也會揶揄一下醫生。方鴻漸自己説“可是醫生除掉職業化的殺人以外,還幹什麼?”——這句玩笑話,已經有些重了。
但錢鍾書先生還説方鴻漸他爸爸同鄉一位庸醫““三世行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
這也不奇怪:錢先生自己年少時,現代醫學還沒在國內生根發芽;他留學的歐洲,嘲諷醫生殺人也很流行——19世紀,英國還是有許多醫生很沒溜的。
所以,大概,可以這麼説:
中國古代,醫生被當做巫師,列為方技,跟相面占卜什麼差不多。
普通人都覺得名醫有些神秘,很敬畏;對非名醫則甚為鄙夷。
讀書人對醫生,尤其是庸醫,頗多揶揄。蘇軾和錢鍾書都説庸醫殺人。
而更多如方鴻漸他爸爸這類人,都相信自己也能當醫生,不需要啥專業知識。
所以,大概,**雖然如今醫療體系和醫治效率已經和古代大不相同,**但許多沒受過現代教育的普通人,至今對醫生,也還抱持着這心思:
醫生救活了人,就是名醫神醫;救不活人,就是庸醫,“赤腳大夫”。
他們不太瞭解醫生——醫學需要的專業知識太複雜了——但又要把命交託給醫生,會產生極大的無力感。
於是他們會試圖用一些自己已有的知識,來跟醫生溝通——然而往往不太有效,於是更加不滿了。
我曾陪一位鄉下長輩去看病,醫生聽診時,病人自己瞎猜,説自己大概是什麼病什麼病。
醫生們“嗯嗯”表示在聽,沒給回應——其實應該是在認真觀察病人。
那位長輩出來就不高興了,説醫生對他很是冷淡,故作神秘,“明明一點小病,還要我驗血!我看她就是個小姑娘,她懂不懂啊?是不是騙錢的呀?!”
過了段時間,有了些併發症,更加找到理了,“我看我本來就沒啥病,被她治出病來了!——她要是真懂醫,怎麼還會在鄉下的醫院?——我看是要去大醫院才看的好!”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常例。但相當一部分人,大概就是如此?
他們沿襲了古代對醫生的態度,對現代的醫生抱持着敬畏與懷疑——這兩種情感,又隨時會互相轉化。
他們的主觀感受能提出病灶補部位,但已有的知識,其實不足以瞭解病症細節。但他們會相信偏方治大病等樸素的民間想法,總試圖用自己的日常經驗,來懷疑醫生的專業知識。
一旦病態發展不符合他們的預期,就會下意識地用名醫和庸醫來區分醫生,還覺得自己有動私刑的權利。
他們的典型語錄是: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你到底懂不懂啊?”——“我跟你説話呢,你怎麼就不聽呢?”——“好好的活人怎麼到你這裏就醫死了?”
而這類人裏頭,特別容易出現熱愛各色偽健康概念。各色騙子保健品的目標對象,就是他們吧?
這種對科學與專業人士的不信任,“我就信自己的判斷”、“我就信偏方”的概念,為何在21世紀還有呢?
這話題説起來就太大了——但其實,您一路看到這裏,一定已經懂了。
我叔叔以前在鄉下幫人平事——有過客買了煙酒,覺得不真,和店裏吵起來,需要個當地靠譜人仲裁——之後,跟我説過:
“有的人鬧是因為沒知識;有的人鬧是因為其他地方吃虧多了,什麼都不信,就信自己,還覺得鬧一鬧才有用。”
與本文所論當然不是一回事,但道理上,是有共通之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