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白大褂的“外賣小哥”_風聞

這幾天，整個醫療圈都沉浸在震驚、悲痛、憤怒的情緒中，我也不例外。

當我看到楊文醫生被暴徒殘忍殺害的視頻時，我只覺得腦門發漲，憤怒和震驚已經無法表達我的情緒。

我的朋友圈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文章，有譴責暴徒的、有質疑領導的、有自救指南的。後台也有很多朋友想讓我寫一篇文章，為楊文醫生髮聲。

一個醫生的朋友圈

我幾度打開電腦，敲下幾行文字，卻又匆匆刪除。我不知道從何寫起，也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憤怒已經爆棚，質疑也已足夠，我不知道我這根喜歡逗樂大家的筆觸，是否還要再讓你們沉悶的心情更加沉悶，可這樣世界不就更悶了麼？

事件已經過了6天了，官方已經定性，具體的脈絡已經被挖掘地差不多了，我覺得是時候説一些我的思考了。

在楊文醫生被害前幾天，還有一個新聞，估計醫療圈的朋友應該沒幾個人看到吧。

武漢外賣小哥殺人事件

事件本身並不複雜，外賣小哥和商城員工發生口角之後因“差評”衝動殺人。事實上，這樣的事件並不少見，外賣小哥和顧客之間的矛盾最近也是越來越激化。

在事件發生後，美團外賣第一時間發佈了聲明：

美團外賣聲明，是否似曾相識

你們仔細看看聲明，是否很熟悉。把裏面的字換成醫生和患者，是不是毫無違和感。

而這件事下面的評論也非常有趣：

有譴責外賣小哥的，也有説顧客不該給差評的，還有互相掐架的。是不是覺得更眼熟了，像不像各種“殺醫傷醫”事件中的評論？

“醫生就是該殺，草菅人命、亂收紅包”，“現在的患者越來越難搞了。”“這種人就是精神病，就該直接判死刑。”“學醫救不了中國人！”

這些評論都沒有錯，只是忽略了背後真正的問題。

正如知乎用户“梨花與虎”在相關問題下的高贊回答説的那樣：

所有關於外賣小哥的話題，無論是遲到、闖紅燈、打47個電話等1個多小時、大雨裏推行、顧客憤而給差評，還是“我從不給外賣小哥差評”這種21世紀第2個十年男女相親新道德要求，都有一個共同的本質：

外賣平台，成功把資方和牢房關於【工資分配】的矛盾，轉化成顧客和配送員關於【服務體驗】的矛盾。

外賣平台的紅利期已過，各種補貼已經沒有，外賣小哥為了多賺錢只能多接單，而多接單就只能超速、闖紅燈、佔用機動車道、逆行，顧客的配送體驗也會變差。顧客體驗差可以給差評，平台收到差評會扣配送員500塊錢（基本上幾天白送）。這樣，平台可以躲在後面賺錢，而外賣小哥和顧客就成了直接的衝突者。

那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説：

所有關於醫生的話題，無論是加班、猝死、累得趴在地上睡着了、連續幾十個小時工作、飛機上吸尿、患者暴力殺醫，還是“醫生要加強醫德建設和自身修養”、“醫生要改善對患者的態度”，都有一個共同的本質：

醫療主管部門，成功把醫生和患者關於**【醫療資源分配】的矛盾，轉化醫患之間關於【醫療體驗】**的矛盾。

很多人都不明白一點，醫療資源是有限的，尤其是優質的醫療資源。不僅是中國，在國外，普通人看個病排隊要幾個月，有錢人看病可以直接去私立醫院。中國由於特殊體制的原因，醫療制度要滿足人民的需求，優質的醫療資源也在一定程度上向普通民眾開放（頂級醫院門診頂級專家的掛號費和大量的黃牛説明了一切）。

而這種醫療資源的公平性很大程度上是以醫生們的過勞為代價的。即使如此，也不能滿足如此龐大人口的需要。尤其是人們普遍都想擁有優質的資源，有點問題都去大型三甲醫院，這種不平衡更讓有限的醫療資源捉襟見肘。

如果你不相信，請你去三甲醫院的急診看看把，看看那裏躺了多少留觀的病人。很多病人都是“老大難”，各種慢性病纏身，無法處理。病房不願意收治，只能待在急診留觀室。可急診留觀室很多醫保是不報銷的，一天幾千塊錢誰能受得了？

那為什麼不把他們收入病房呢？

給你看幾條新聞就知道了：

這些很多都是老新聞了，只是現在已經不報道了。醫保基金一直很緊張，國家也在嚴格控費，打擊騙保、限制輔助用藥，而限制醫院的醫保預算也是一項重要的措施。臨近年關，各個醫院都在嚴控醫保，嚴禁超支，因為超支的部分由科室醫務人員自己承擔，誰還敢收這樣會花費大量醫保基金又治不好的費力不討好病人？

事情發生後，網上很多相關的謠言，什麼兇手二哥是權貴、老太太退休金一月6萬9。一家人的真實背景也被扒拉出來，兇手是一個因為養豬失敗、賣衣服失敗、婚姻失敗，而性格扭曲、具有反社會傾向的底層人士。老太太是一個徵地超轉人員，拆遷後村委會給錢，每月也有退休紀念和過節費，一家人都指着老太太生活。

老太太在急診待了二十多天，始終沒法收入院。醫院牀位本來就緊張，就算有牀位，也不敢收這樣的病人。這一家人覺得“醫院就像讓我們死，讓我們把錢都花在這，讓我們傾家蕩產。”在憤怒和失去理智的情況下，這樣一個具有反社會傾向的“失敗者”把屠刀揮向了一個更加無辜的醫生。

“梨花與虎”在外賣小哥的問題下繼續寫道：

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某人行道兩邊停滿車，導致行人只有很窄一條小道可以統行。假如此時有人蹲下繫鞋帶，當了後面人的路，大夥不會去指責人行道上的違規停車，只會指責繫鞋帶的人不講公德，擾亂秩序。

蹲下繫鞋帶的人確實在不合適的地點、不恰當的事件，做了不合時宜的事情。然而給大家帶來困擾的罪魁禍首，是人行道兩邊的違規停車。

人們會忽視長期存在的不合理，並逐漸賦予其合理性；

如果某個障礙看起來難以改變，人們會逐漸賦予其合理性；

我們譴責某人，是因為譴責他們的成本最低；

被剝削者不會像剝削者要求權益，只會自己撕成一團。

我們是否習慣了一次又一次“殺醫傷醫”案件，並越來越麻木？

我們是否越來越賦予目前醫療制度以合理性，而逐漸忘了去改變他？

我們是否習慣於譴責患者，説**“學醫救不了中國人”****，因為譴責他們的成本最低？**

我們是否不再要求頂層制度改變這些不合理，而是和患者撕成一團？

“殺醫事件”所造成的惡劣影響

造成的醫患之間信任的割裂

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修補好

我寧願相信這是一個極端的案件，可極端的案件背後總能反應一些必須解決的問題。當你看到一隻蟑螂的事後，證明你家裏至少有一百隻一千隻蟑螂了。當一個醫生被患者殘忍殺害，證明有一百個一千個醫患之間關係非常緊張了。當一個醫生猝死之後，證明有一百個一千個醫生面臨着過勞和猝死的風險了。

在這一例例血案背後，是中國龐大的人口基礎和複雜的環境造成的醫療困局，我們不應當懷疑上面改革的決心和動力。作為醫生，我們都明白麪對複雜病情，治療更需要謹慎和小心，切忌大刀闊斧。而改革也是如此，地區和地區不同，人口和人口不同，醫院和醫院不同，如何優化有限醫療資源的配置，如何解決當面日益緊張的醫患矛盾，如何促進中國人民的健康水平，是一道很難很難的題目，不是一個領導、一個醫院、一個部門、一段時間就能解決的。這條路，註定道阻且長。

昨天，一部《基本醫療衞生與健康促進法》出台了，事情似乎向好的方向發展了。可我們也要注意到，這只是一部綱領性的文件，並沒有具體條文，如果沒有後續具體懲罰措施的出台，這部法律恐怕只能淪為“指導性文件”。

這次事件中，民航總醫院和相關領導也受到了大量的譴責，指責他們出事之後反而把老太太轉到朝陽醫院，給與VVIP待遇，這件事引起了無數醫務人員的憤怒和反感。

事實上，並不是那些領導的錯，把你放在那個位置上，你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知道，領導們在乎的不是醫務人員的滿意度，而是整體環境的穩定和突發事件的處理上，他們更要考慮廣大患者的看法和觀點，夾在醫務人員和患者之間，他們只能選擇犧牲小部分人的想法。

目前，醫院領導、醫療主管部門領導的KPI並不包含醫務人員的健康水平和滿意度。醫院，作為一家需要運轉的盈利機構，他們要的是整體的效益；作為兼顧公益性的事業單位，他們要的是患者和上級的滿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讓醫務人員加班、建立規培制度、犧牲醫務人員都成了穩賺不賠的選項。什麼，不想幹了？三甲醫院會缺醫生麼，多的是醫學生擠破腦袋想進來。

但我想説的是，在整體醫療環境和醫療制度改善前，醫院才是擋在醫生和患者面前的“保險絲”。讓醫務人員的安全、醫務人員的健康、醫務人員的薪資、醫務人員的滿意度成為領導們考核的KPI，才是緩解目前醫生困局的迫切需要。當這些需要成為領導們的目標，建立安檢制度、提高醫務人員待遇、保障醫務人員健康就變得沒那麼難了。須知，沒有醫生的支持，一切改革都是空談。

什麼？你問我還自己會做醫生麼？

當然了！我喜歡做醫生，我會堅持下去，即使曾被罵過、即使曾被打過、即使曾經累得筋疲力盡，但還有更多的患者感謝我、有更多的患者重獲了健康。説到底，我們和外賣小哥沒有多少差別，都是最平凡的勞動者，只是多讀了點書，然後要努力把“健康”這份外賣送到“顧客”手中。

如果你實在忍受不了醫生的風險、勞累和辛苦，請你儘快轉行。

如果你和我一樣選擇堅持，請做一個理性樂觀派：

可以憤怒，但不要被情緒裹挾；

可以發聲，但矛頭要對準目標；

可以埋怨，但不要指責其他患者；

可以不平，但不要影響你的工作。

Things get better.

學醫，救得了中國人。

楊文老師，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