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道:為什麼重商的晚明能出西門慶,卻出不了阿斯特?
【文/ 愚道】
萬曆二十四年,也就是張岱誕生的前一年,他的文學前輩袁宏道首次提及一本名為《金瓶梅》的熱門小説。
這部小説提到,西門慶的大婦吳月娘,夜間在雪地焚香祈月之時,被西門慶一手拖進房中,看見她身穿綢襖黃裙,頭上戴着貂鼠卧兔兒。
這裏的貂鼠卧兔兒即用貂皮做的帽飾。萬曆二十四年距明朝滅亡尚有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一般而言人們認為當時氣温急劇下降的小冰河期對明的覆滅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即使晚明時期盡情放縱慾望的人們,同樣倍受寒冷氣候的影響,皮毛衣飾在文學作品中大量出現,其中不乏較為貴重的貂皮。
例如《金瓶梅》第七十回提到,韓愛姐見王經身上單薄,便給他一件天青紵絲貂鼠氅衣兒以及五兩銀子。
貂皮之類的高級皮草雖然不少見,然而往往只屬於具有一定身份的人,就在幾年後的萬曆二十九年,一個名字叫做劉若愚的人在做了一個異常的夢之後,就選擇自宮、進入皇宮當太監,在他後來所著的《酌中志》中指出,皇帝之外,全用貂皮做的貂鼠披肩只有從掌印太監到管事牌子這些人才有資格穿戴,其餘太監質只敢戴暖耳,暖耳就僅在純色素紵的料子兩邊點綴貂皮。
經常跟西門慶往來的太監們自然精通皮毛所體現的等級制度,潘金蓮雖則身為寵妾之一,也只能等到李瓶兒死後,才敢在西門慶耳邊吹枕邊風,好不容易把自己眼熱的皮襖討要到手,因而遭受西門慶取笑,“賊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他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

按照書中交待,西門慶的傳奇是發生在山東地面上的事情,而在此晚明時期,生活在江南的張岱也不得不面對嚴寒的侵襲。
張岱在《龍山雪》中記載“天啓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許”,“萬山載雪”讓月光失色,“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簫和之”,卻因天寒,艱澀不能出聲。數年之後的“崇禎五年十二月”,他甚至在江南的杭州目睹“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的景象。
鑑於小冰河時期氣温低、一年之中寒冷的日子較長,用來禦寒的皮毛衣物,大約可以從冬天穿到清明之前,正如劉若愚在文中指出,“若羊絨衣服,則每歲小雪之後,立春之前,隨絲紵穿之”,“清明之前,收藏貂鼠、套帽、風領、狐狸等皮衣。”
另有一種叫唐朝帽的皮帽,冬天皇帝舉行田獵,隨行人員就戴這種帽子,“貂鼠皮未知,凡冬月隨駕出獵戴之,耳不寒。”無疑,小冰河期氣候加劇了人們對皮毛的需求,而皮毛衣物甚至不僅成為社會等級象徵,也成為了一種風尚。
崇禎十一年,張岱與族人、朋友結伴,帶上姬侍去牛首山騎獵,“姬侍服大紅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馬、韝青骹、紲韓盧……校獵於牛首山前後,極馳驟縱送之樂。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貓狸七。”
晚明的江南,一般婦人即使無力籌辦價值白銀六十兩的大件高級皮衣,貂鼠卧兔、貂皮抹額、貂皮圍脖等小件同樣成為時尚熱衷的選項,文人學者褚人獲記錄當時人們戲謔這種浮華風氣的詩,“貂鼠圍頭鑲錦裪,妙常巾帶下垂尻。寒回猶着新皮襖,只欠一隻野雞毛。”
即使天氣轉暖,也不捨得脱下皮襖,可見皮毛對於時髦女性的誘惑力。

當高級皮毛在社會上備受追捧,但是提供皮毛的貂主要棲息在寒温帶,又如何滿足不斷增長的市場需求呢,《金瓶梅》透露了箇中消息。
第七十七回西門慶雪夜訪妓鄭愛月、鄭愛香,愛月兒央求他,如果有貂鼠皮就為她買一個,用來做圍脖,西門慶回答,”不打緊,昨日韓夥計打遼東來,送了我幾個好貂鼠。你娘們都沒圍脖兒,到明日一總做了,送兩個一家一個。”
從遼東來的貂鼠皮,除了當時尚被稱為建州奴的女真人,還有更遙遠的西伯利亞。萬曆四十六年俄國使者彼特林就來到北京,雖然沒能達成建交的目的,卻使得俄國商人獲得跟隨使團進入中國開展貿易的許可。
四十六年後,俄國使團再次來到此時已然被建州奴佔據的北京。使團的領導者巴伊科夫在長期掌握中俄邊境貿易的布哈拉商人指點下,購買大量皮毛運到北京販賣,並大量買入中國貨帶回俄國,在這一次跨國皮毛貿易中大撈了一筆的他聲稱,“每張貂皮能夠賣三兩銀子,一兩銀子約合一個盧布,而這種貂皮在西伯利亞各個城市,每張一個盧布可以買到。”
巴伊科夫籌備使團之時,特地招來擁有豐富對華交易經驗的布哈拉商人做顧問。正是中俄邊境壟斷皮毛交易的地方商人,由此可見,即使在俄國使者首次進京的萬曆四十六年,建州奴叛亂影響兩國間的直接商道,布哈拉中介商人仍然在這份市場巨大、利潤極高的事業中表現活躍。
達到甚至遠超百分之兩百的高額利潤,讓自由商人如痴似狂自然是分內之事,而尾隨而來的俄羅斯宮與官方商隊,在這個世紀中葉開始在中國頻繁出現,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方面俄羅斯囤積了以實物税、十一税大量徵收的珍貴皮毛,如果不能妥善處理,則只能擱置倉庫中任之黴爛。

另一方面,對歐洲輸出皮毛是俄國政府重要的財源,而由於受到北美皮毛突然興起的挑戰,從暢銷變成滯銷,這正是埃裏克·傑·多林的著作《皮毛、財富和帝國》開始的地方。
十七世紀早期,“歐洲內部對皮毛的供應能力漸漸衰退。幾個世紀以來,動物捕殺者已經搜盡了歐洲所有的森林、草地、溪水及河流,甚至走到了遠東地區,他們為了獲得皮毛而殺死不計其數的動物。各個地方有皮毛的動物數量都在急劇下降。”歐洲皮毛的傳統供應者俄羅斯不得不把皮毛資源的來路擴大到遠東,而從西伯利亞徵收而來的皮毛反倒因為形勢變化失去了市場份額,《皮毛、財富和帝國》指出,“在傳統皮毛來源漸漸枯竭的同時,美洲這個新資源正等着人們去發掘。”
從十七世紀到十九世紀的北美史,對於《皮毛、財富和帝國》作者埃裏克而言就是一部皮毛獲得與交易的歷史,雖説這本書並未涉及貂皮,也極少言及中國,但是談到了英國、美國對廣州的海獺皮交易,從西伯利亞跨過白令海峽的俄國人也被牽涉進入這一貿易循環。當然,在海獺與野牛皮毛之外,《皮毛、財富和帝國》最主要關注的仍然是河狸皮毛,“《聖經》與河狸是年輕的殖民地的兩個支柱”。
北美殖民地的興建與河狸皮毛帶來的財富密不可分,也引發了皮毛捕獵與交易者、殖民者、印第安人之間的合作與衝突,並由此呈現地理大發現中後期歐洲勢力消長的國際關係史,最終導致渴望通過西進獲得土地與皮毛收益的殖民者在打贏法國印第安戰爭之後,對幾千英里外的英國政府發佈的禁令怒不可遏,這種怒氣在不斷髮酵中終於變成北美獨立戰爭,而新生的美國的皮毛商人、動物捕殺者以及軍方的推波助瀾下,為尋求新的皮毛資源開展一波又一波的探索。
皮毛貿易當然不足以囊括三百年之中北美大陸的全部歷史,類似大仲馬所説“什麼時候歷史,歷史就是釘子,用來掛我的小説”,作者埃裏克眼光獨到的找到皮毛這樣一件能夠把北美開拓、殖民與獨立的歷史進程穿起來的特殊線索。
在這個由皮毛利潤推動的歷史進程之中,河狸、海獺和野牛幾近滅絕、也包括印第安人賴以生存的環境毀滅與族羣的衰亡、不計其數的探險與捕獵者喪身失命;貪婪並偉大的冒險家、富可敵國的皮毛巨頭、充滿浪漫傳奇的山地人隨之同時誕生,美國地理版圖的主要部分也在此過程中奠基。

甚至可以説,柔軟的皮毛之中所包裹的財富神話極為恰當地描繪了什麼是美國夢——在《皮毛、財富和帝國》書中提到的德國鄉下的年輕人阿斯特懷揣五英鎊,幾乎是赤手空拳來到美國,卻最終成為北美皮毛帝國的統治者、跨洋航運與貿易的主持者、紐約房地產鉅富以及各種工商業投資者。
阿斯特竭力遊説政府以便於形成有利於他的事業的政策環境,即使得不到政府支持也段然採取商業冒險行為,一手開創的商業帝國被同時代的人看作是華府的另外一個美國政府——他的生平不啻象徵着這片新大陸從無到有,極具富有冒險、開拓與自我主宰精神的成長史。順便一提,在即將沉沒的泰坦尼克號上把求生機會讓給婦孺的阿斯特,正是這位阿斯特家族開創者的曾孫。
大亨阿斯特的遠洋船隻抵達廣州已經是在西門慶所生活年代的兩百年之後,在西門慶生前,儘管歐洲商人已經涉足眾多的東亞沿海城市,在《金瓶梅》中屢屢出現的李瓶兒的一百顆西洋珠子就是最好的明證。
但是正如《長物志》等書中敍述,金貴稀有的西洋物件不過是暴發户展示闊綽的陳列品,登不得大雅之堂,西門慶們並沒有向他的海外同行學到醖釀中的近代商業精神,事實上,當時的中國人有足夠的驕傲認為海外列國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值得自己去學習。
畢竟,當時的全球市場中國更顯得像是世界中心——北美大陸的皮毛被販賣到西歐,換來從南美殖民地流向歐洲的金銀,這些金銀又被用來購買從中國運送而來的舶來品,經營中國貨物的公司商人將賺來的金錢,用大帆船運送到重洋之外的東南亞或者中國沿海,交換中國商人手中的中國貨——歐洲人什麼都買,據駐馬尼拉地方法庭主席摩爾加的誇張描述,“要是一一列舉這些奇珍異寶,我永遠也列不完。”

按照美國學者、明代史專家卜正民的看法,十七世紀的世界已經編成一個遍佈全球的因陀羅網,這張網上彼處的響動,必然引起其他各處迴響,但是這張網上擁有巨大出超的中國,似乎只是受到輕微的晃動,大明王朝的西門慶們——並不像阿斯特及其皮毛業前輩們那樣,寧願冒險也要不斷尋求新的商業機會與新的財富增長方式,而是選擇更加穩妥的官商結合的方式壟斷市場與謀奪他人財富——他實現的資產積累更多用於增強自己在官僚體系中的話語權,而非用以創新與擴大再生產。
北美與東亞的兩名成功商人所表現出截然相反的商業性格,取決於兩種文明的不同認識。
對於正在跨入近代的西方文明,只有開闢新的財富獲取方式,才能不斷創造財富增長點;而在西門慶所象徵的東方傳統價值觀中,獲得財富的最好辦法,是對既有社會財富的重新分配獨佔。
很明顯,一但這種財富分配超過平衡就可能引發社會崩潰,而不僅僅是小冰河期、貨幣與外族入侵帶來的威脅。正如人們知道的,在小説《金瓶梅》首次被記載的四十八年後,崇禎十七年,明亡。
參與抵抗政府失敗之後,見證晚明四十八年衰亡史的張岱披髮入山;繼之而起的滿清部族政權將其佔據的地方變成部族奴隸制國家。儘管與西方帝國的皮毛貿易仍持續興盛,吳月娘頭戴的貂鼠卧兔兒同樣出現在《石頭記》等作品中,東方帝國對財富機制的看法沒有蜕變。
從東亞到一洋之隔的北美大陸,交通越來越便捷,老大帝國反而不斷倒退與趨於保守,直到兩百年後,遠度重洋而來的貿易船變成炮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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