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成了騰訊架構調整的炮灰

本文轉載自虎嗅。

虎嗅注：這是一個因騰訊內部矛盾而遭受重創的創業故事。

主人公王宏達是個比較成功連續創業者，2018年初創立女性短視頻社區App“她拍”，8月份上線一款名為“她face+”的P圖小程序，可以將用户的五官和臉型融合到其他圖片素材中。這款小程序勢頭頗強，上線十幾天便衝到阿拉丁小程序排行榜圖片類的第一名。他們與騰訊雲簽訂一年合同，購買雲服務以及一項名為“人臉融合”的技術服務，每月支付500萬左右費用。

但“人臉融合”技術是天天P圖提供給騰訊雲的，此前兩個團隊都屬於騰訊SNG事業羣。9月27號天天P圖停止向騰訊雲提供技術支持，併力推同類小程序“瘋狂變臉”。騰訊雲試圖通過內部溝通來解決，但三天後騰訊宣佈組織架構調整，兩個團隊分屬兩個事業羣，內部協商難度加大。最終原合同無法繼續履行，而“她face+”的素材更新被停止20天，用户數狂掉。

王宏達控訴騰訊為推同類產品，損害企業客户的利益。“騰訊現在的核心在to B業務上，但他們內部卻沒有協商好，殃及到我們。”他向虎嗅展示了雙方的合同、聊天記錄、來往郵件等來證明事件的真實性。

如果站在騰訊雲和天天P圖各自的角度來看，他們的做法都説得通。騰訊雲需要客户，尤其是這種一個月動輒支付大幾百萬的大客户；天天P圖需要用户增長，不可能拿自己的核心技術去扶持一個競爭對手。但當他們放在一起，各自的利益關係便轉變成內部矛盾。這是騰訊眾多內部矛盾中的一個，被王宏達這個外部人士捅了出來。

在近4個小時的交談中，王宏達多次重複一個表述：“如果騰訊沒有架構調整，騰訊雲和天天P圖還同屬於一個事業羣，屬於同一個領導管轄，這樣我們的事情可能解決，但偏偏那麼倒黴我們趕在調整的節點，現在基本無解。”“我們是騰訊架構調整中被無辜殃及的一隻螞蟻，莫名其妙被捲入騰訊部門利益衝突之中，成為受害者。對於一家初創公司來説，天塌了；對於幾萬億市值的騰訊來説，卻只是組織調整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這不是一篇標準的商業報道，更像是一則商業控訴。虎嗅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將其刊發出來，原因有二：其一，創業不易，尤其是在當前這個市場環境中；其二，從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窺探出騰訊內部各個部門複雜的利益糾葛，以及跨部門協作的難度。

虎嗅也向騰訊集團公關部進行求證，將回應放在文末。

以下是王宏達自述：

我從2006年開始互聯網創業，整整12年。2008年做了Hers愛物網，2014年被併購，之後又跟周杰做了她社區。2018年初，我再次創業創立她拍，當時最壞的設想就是這個產品沒做起來要怎麼辦，卻沒想到，我們產品做起來了，卻差點被我們花錢的乙方——騰訊雲搞死了。

2018年7月，我看到了微信小程序生態的機會，在“她拍”APP的基礎上，做了小程序“她face+”。考慮到以後要在騰訊生態中發展，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煩，我們特意將服務器從阿里雲遷到騰訊雲，併購買使用了騰訊雲一項名為“人臉融合”的技術。當時騰訊雲介紹説，提供給我們的這項技術天天P圖也在用，是騰訊AI團隊的成果。單單這項技術，我們就需要每個月支付給騰訊雲接近500萬的技術服務費及數據調取費用。合同簽了1年，從2018年8月到2019年7月，我們也憑藉着每月大幾百萬付費，成為騰訊雲的大客户。

騰訊雲官網截圖，依據騰訊雲官網介紹，人臉融合技術是指指依託人臉識別算法和深度學習引擎，快速精準地定位人臉關鍵點，將用户上傳的照片與特定形象進行面部層面融合，使生成的圖片同時具備用户與特定形象的外貌特徵。

8月16號“她face+”小程序上線，8月22號正式開始推，一下子引爆，每天新增用户百萬級別，成為小程序中的一匹黑馬。在9月份的阿拉丁排行榜上，“她face+”排名第9，排在第8名的是拼多多，在圖片攝影這個類目裏，我們排名第一。

左側為阿拉丁排行榜“圖片攝影榜”，右側為總榜，圖片由“她拍”提供

數據飛漲的同時，我們新一輪融資也在推進。作為連續創業者，我剛出來創業時就拿了三家基金聯合投的二千七百萬人民幣的天使；2018年3月，又收到了某一線基金投的一大筆錢。八九月份有很多VC找過來，表達投資意向。

正當一切都非常順利的時候，9月5號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先是有個別用户反映生成的圖片畫質變差，之後幾天反饋的用户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一天幾萬人，我們也看到後台的分享指數迅速下降。當時就覺得很奇怪，我們的產品功能及策略都沒有任何調整，為什麼合成後的圖片效果會嚴重下降？產品和運營都反覆排查，拉出100多張圖片做對比分析，發現所有的圖片像素質量都下降20%~30%。內部找了七八天沒找到原因，技術負責人懷疑問題出在騰訊雲。

左側為9月3號生成圖片，右側為14號生成圖片，圖片由她拍提供

事實也確實如此，14號下午我們跟騰訊雲反饋，當晚騰訊進行了技術回滾，圖片質量恢復正常。第二天他們給出的書面回覆是為了增強融合後的人臉立體感，將後端引擎例行更新，誤傷到我們。

通過這件事情，我的同事從騰訊雲那裏得到一個讓人詫異的信息：騰訊雲提供給我們的人臉融合服務是天天P圖提供的技術支持和維護，也就是説我們在騰訊雲上的所有調用數據、代碼、更新記錄、用户訪問行為，天天P圖都能看到，甚至可以擅自更改我們的產品引擎，而非此前所説的天天P圖只是單純使用這個技術。

更加讓人詫異的是，幾乎在我們圖片質量下降的同一天，天天P圖上線了一款同類小程序“瘋狂變臉”。之前瘋狂變臉只是天天P圖APP上的一個功能，並沒有單獨的小程序。新上線的小程序經過幾次迭代後從UI界面到操作流程都和我們十分相似，並且他們的合成之後的畫質是高清晰度的。

左側為“她face+”小程序界面，右側為“瘋狂變臉”小程序界面，虎嗅在12月28號截圖

迭代前的“瘋狂變臉”小程序界面，沿用App的風格，圖片由“她拍”提供

技術升級沒有提前告知我們，加上同一時間天天P圖狂推“瘋狂變臉”。這讓我並不能接受“融合引擎升級誤傷她face+”的説法，甚至懷疑這是天天P圖針對我們的惡意技術變動，一次為打擊對手的惡性競爭。

然而，沒有辦法，我們是要在騰訊平台上討生活的，所以我也只能接受這個説辭。為以防萬一，在26號我們向騰訊雲發了一封警示函，意思是當騰訊旗下產品和我們的產品有同類競爭時，希望能夠公平對待。

原本以為事情可能就此告一段落。但是，又來了一個但是，9月27號，我們的素材被停止更新。

“她face+”是一款社交玩法的圖片整合產品，而不是一款美顏工具，需要一直用新的玩法、新圖片素材來留住用户，為此我們每天會更新300到500套新圖片素材。而停止素材更新，就等同於媒體停止內容更新，相當於給我們的產品判了死刑。

我當時懵住了。

我們找到騰訊雲，得知這次事故原因是天天P圖停止向騰訊雲提供人臉融合的技術。騰訊雲答應一定會幫我們解決，並十分積極地找天天P圖溝通調節。但人算不如天算，9月30號，你們也知道，騰訊宣佈架構調整。原本歸於社交網絡事業羣（SNG）的騰訊雲被劃到雲與智慧產業事業羣（CSIG），同屬於SNG的天天P圖劃到平台與內容事業羣（PCG）。

原本屬於同一個事業羣，有同一個事業羣老大可能還能好好説話，現在分家了，各自為自己的利益站台。騰訊雲的調和一直沒有取得進展，很快就要迎來十一的用户爆發期。

我意識到這件事情的解決關鍵不在騰訊雲而在天天P圖，思考再三，我們決定跟天天P圖直接溝通。

在騰訊雲的撮合下，我的聯合創始人趙正雄去上海見了天天P圖負責人高雨。在天天P圖辦公室，我們、騰訊雲、天天P圖三方開會。高雨説了兩個事：其一，為第一次的畫質變差道歉。那次技術更新是為了讓我們的產品更好，他們失誤的地方是沒有提前通知；其二，可以立刻開通素材更新，但是要把1年合同變成45天，給我們45天過渡時間將業務遷出，找其他的供應商。

這相當於用開通服務來脅迫我們改之前與騰訊雲簽訂的合同，這次談判不歡而散。

10月17日，騰訊雲正式向她拍發送郵件，稱給45天過渡期，之後天天P圖不再提供技術支持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騰訊打官司，但是打官司對於我這個產品沒有好處，並且無疑是拿雞蛋砸石頭。於是我決定自己去見一次高雨，看能不能有進展。

整個國慶我們都在約見面時間，高雨説自己實在太忙，騰不出時間見我。最後我只能見縫插針，10月13號晚上飛去上海在機場候機廳跟他見了一面，聊了兩個小時。

我給他兩個解決方案：將每月給到騰訊雲的近500萬費用支付給天天P圖，或者天天P圖技術入股我們。但高雨説，集團考核他們的不是收入也不是投資，而是新增、DAU。

很顯然，我們不可能把自己用户導給天天P圖、幫他們提高DAU。實在不甘，在交談中我問了他：“你們既然一直説自己是技術優化，那為什麼你們自己的產品沒有采用優化後版本，只給‘她face+’升級了所謂的技術優化版本。”他當時原話是：“我自己的技術，想用在哪裏，就用在哪裏，無需跟你解釋。”

在我看來，這相當於默認此前的像素畫質降低是一場只針對於“她face+”的惡意的“技術升級”。

騰訊雲前後停了我們20天的素材更新，你知道在互聯網行業對一個產品停更20天意味着什麼？因為正常合同無法履行，“她face+”的用户增長極速下滑。騰訊雲也很着急，他們臨時又拉起一個團隊重新研發人臉融合技術給我們，但效果始終沒有達到我們的要求。

9月1日到11月30日她face+新增用户數和每日用户數變化趨勢

我決定不再在這上面耗着，將服務器遷移回阿里雲，並匆忙的找了Face++、商湯等多家人臉識別底層技術供應商來談判，希望引入他們作為人臉融合新的技術提供方。

數據異常變化引起了新投資方的一些質疑，我只能如實告知。投資方提出調整公司估值的方案，我完全理解。這件事麻煩之處不在於新投資方的反應，而在於整個VC圈子都知道——一個做小程序團隊和騰訊的關係搞僵了，這成了項目最大的風險。

10月下旬，騰訊某核心業務負責人在一個咖啡館約見了我和同事，溝通與“她拍”的資本層面合作的可能性。聊完之後， 她們突然問了一句：“天天P圖還在搞你們嗎？”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一直很低調謹慎，絕不會向任何人主動提起。 我問你們怎麼知道的，她説：“這個事情鬧這麼大，我們當然知道了，公司很多人都知道。”

我現在能夠十分平和地跟你講述這件事，在10月底11月初的時候，我基本上天天晚上靠開快車來排解壓力，S檔，飈高速。創業12年，從來沒有像今年這麼難。2008年賣車發工資，沒有這麼難；2010年，先抵押後賣掉二環邊唯一的一套住房，湊錢給公司作為日常運營資金，也沒有這麼難。

這段時間 ，我感覺自己就活在一腳剎車裏。

10年前，我創業不久的時候，投資人通常會問：如果騰訊抄你的產品你會怎麼辦。沒想到過了十年，這個問題變成了：騰訊系公司抄了你們的產品之後，還要在你雲服務裏擅自改動你產品的技術引擎、停你的服務，怎麼辦？

整個事件，我們既無奈又無辜。如果沒有9月30號的架構調整，我們的事情還有望解決。在騰訊的架構調整進程中，“她face+”只是一隻小螞蟻，莫名其妙捲入騰訊的部門利益衝突之中，被無情輾壓。對於我們來説，天塌了；而對於騰訊來説也只是調整中發生的一件日常小事，一個無足道來的小插曲。

在投資人和朋友們的支持下，我着手調整了產品和戰略，把開發和運營重點回歸到“她拍”APP和其他小程序矩陣。過去一個多月，App日活翻了三倍，“她face+”以外的幾個小程序總日活也突破50萬人。

我自己終於從人生的至暗時刻走了出來。

現在我們正式在深圳及北京兩地中級人民法院起訴騰訊雲違約，索賠一個億。這麼做的目的是想得到騰訊一個公正的待遇。直至今日，我仍相信大騰訊在2018年喊出從TO C戰略轉型TO B，以及構架調都是無比正確的決定，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部門利益錯綜複雜，我們可能不會是唯一一個被殃及的項目。

以下是騰訊方面的回應：

關於“她拍”合作情況説明

1. 2016年，天天P圖自主研發出人臉融合技術和後台接口，獨立開發了“瘋狂變臉”產品並申請了多項專利，策劃推出了“小學生證件照”等廣受好評的活動，與《人民日報》合作打造的“軍裝照”活動得到了很好的社會反響。為提供更多樣的使用場景，天天P圖於今年獨立開發了“瘋狂變臉”小程序，不存在模仿“她拍”一説。

2. 天天P圖開放“人臉融合技術”服務，並根據合作伙伴需求升級開放接口。今年9月，我們面向所有合作伙伴進行了技術升級，重點提升了對真人寫真素材人臉融合的面部立體感。由於融合效果不僅僅取決於技術，還與合作伙伴的模版相關。當收到“她拍”關於該升級造成其卡通模版效果下降的反饋後，我們第一時間進行了技術版本恢復，確保其正常使用。每一位合作伙伴對天天P圖來説都很重要，我們不可能主動降低服務水平，更不存在降低“人臉融合服務”的服務質量或降低素材像素一説。

3. 天天P圖一直本着力求共贏、遇事協商的開放合作態度，對每一位合作伙伴認真坦誠相待。即使遇到“她拍”侵權天天P圖的問題，我們也希望爭取雙方妥善協商解決。比如在2018年9月“她拍”的“她face+”功能中多款古裝造型，侵犯了天天P圖的素材版權。我們在溝通後，“她拍”主動進行了下線處理。

4. “她拍”在騰訊雲上的基礎雲服務一直是持續的，“她拍”的業務也會得到持續支持。目前雙方合作仍在正常進行中。

天天P圖團隊

（注：天天P圖的回應中“今年”均指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