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若麟:正在改變歷史方向的“黃馬甲運動” ——第一場“民粹主義右翼革命”往何處去?
法國“黃馬甲運動”在繼續;這很可能是一場很將引導整個國家(甚至可能影響整個歐盟)走向另外一個歷史方向的“革命性”運動。一個歷史的轉折點可能正在呈現在我們眼前。
通常情況下,一次羣眾示威往往有着明確的目標,一旦達成,示威就會平息。這一次,法國的“黃馬甲運動”的火星是由政府欲徵收柴油税而引發的。在運動爆發四周後,法國總統馬克龍發表電視演講,宣佈放棄預定從2019年開始徵收的柴油税,而且公佈對最低工資收入者(SMIC)發放100歐元的額外補貼。然而,這場“黃馬甲運動”不僅沒有熄火,相反卻愈演愈烈,甚至有向整個歐盟漫延的趨勢。顯然,柴油税只是一個導火索。那麼這場運動的目標究竟何在?

2018年12月初,法國“黃馬甲運動”示威者抗議燃油税(@東方IC)
儘管法國媒體刻意地迴避相關畫面和報道,但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法國“黃馬甲運動”遠非近年來經常出現的其他一些抗議活動可以相提並論。這場運動顯然是法國歷史上民眾抗議鏈上的新的一環。回顧以往,我們可以看到這條抗議鏈可謂源遠流長:遠的當然令我們回憶起1789年砍掉了國王路易十六腦袋的“法國大革命”!稍近一點我們會提及將戴高樂將軍趕下台的“68年5月風暴”。當然我們不能忘了還有改變了人類思想史的“巴黎公社起義”……種種跡象表明,這次“黃馬甲運動”同樣並非對某項政策、某個政府、某位總統的有限不滿,而是法國積累多年的對整個左右翼執政體制、法國經濟格局和西方民主的根基——“代議制民主”的強烈不滿的一次總爆發。因而具有明顯的“革命”的性質。
惟一不同的是,這場“革命”的動因似乎是來自極右翼,但卻得到來極左翼的有力支持。這既是歷史的荒誕,也是歷史的一個殘酷的“玩笑”……
一場歷史尚未定性的運動
應該承認,要認識這場運動的深刻的歷史含義,必須將我們的視線從今天拉回歷史、推向全球,並投向未來……簡言之,我們必須從歷史深層次來認識這場運動。因為有太多的因素、太多的西方主流媒體諱言、禁言、甚至蓄意扭曲這場運動;很多在運動中產生的觀點、發生的事件正在被有意識地從現實中抹去,因此分析這場“黃馬甲運動”非常困難。我們已經看到的是,這場運動具有幾大特徵:首先這是法國歷史上首次爆發的沒有明確領導者、組織者、甚至連“發言人”也不斷變化的一場運動(不過我們要注意的是,沒有台前的領袖並不意味着這場運動沒有幕後的策劃者和組織者。只是我們今天不得而知,僅此而已)。其次參與者的主體,大致是底層以出賣勞動力為主的無產階級、和生活水平正在不斷下降的廣大中產階級。今天談到法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水平下降,與過去人們經常談及的類似話題有一個本質上的區別,即過去所謂的“下降”僅僅是工資上漲的速度不夠理想;而今天則真的出現了收入下降的事實。因此法國底層民眾的強烈不滿已經不可抑制。他們在政治傾向上往往南轅北轍,大多是極右翼或極左翼的支持者;但他們卻在“黃馬甲運動”中堅定聯手。第三個特徵,則是運動表現出來的鮮明的民粹主義色彩,特別是激烈反對金融資本對法國經濟的控制(也因為這一點,“黃馬甲運動”正在被指為“反猶”)。第四是法國主流媒體對運動的影響力大大削弱;從某種意義上來説甚至正在出現某種“火上澆油”的“反效果”:主流媒體所説的一切都被民眾從相反的方向去理解。而與此同時,法國網絡信息卻空前猛烈地衝擊着整個輿論,正在成為法國民眾的重要信息來源……
八週的動盪,“黃馬甲運動”提出的政治訴求已經非常明確地反映了這場“革命”的主旨:反對法國執政者(馬克龍總統)、反對現行政策(包括小致增收燃油税、大致歐盟建設等在內的一系列法國國家的根本內外政策)和反對政治體制本身(即民主選舉產生的代議制)。
類似性質的民眾運動,自二戰以來在法國恐怕還真是首次出現……
我們必須指出的是,目前對這場“黃馬甲運動”的任何總結、定性之類的文章,都將會被歷史所淘汰(當然包括本文在內)。因為這場運動的最大特點,就是其多變性,及其本質的多樣化。“黃馬甲運動”在未來幾周內有可能被鎮壓下去,但它必然會在未來數月甚至一、兩年內捲土重來。“黃馬甲運動”將會成為法國當代史上最重要的一場政治運動。因此,本文並不是一個總結,而是提出一系列的相關問題,將所有與這場運動的產生、發展和可能走向的結果、當然也包括其可能在歷史上留下的印跡,作一個綜述而已。但相信這個綜述已經能夠給我們帶來一定的啓示。
反對政權、媒體和資本三大權力
追根尋源,我們可以發現,這場人數儘管不多、但卻有着“全民性”運動性質的抗議從去年五月份就已經初露端倪。當時一位名叫Priscilla Ludosky的駕車者在“臉書”、“推特”和“Youtube”上發表了一份公開信,要求免除新徵的0.76歐元的柴油税。此信在網絡上徵集到23萬個簽名支持。到了十月份,網絡上出現一條短視頻,一位名叫雅克琳娜·莫羅(Jacqueline Mouraud)的女子不僅抗議柴油税價上漲,而且質疑國家收取的這額外的燃油税到底用到哪裏去了!她直名要求馬克龍總統對此做出明確回答。莫羅的視頻在網絡上激發了更為強烈的反響,數週之內這一視頻點擊量超過六百萬,而且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她。而在此之前愛麗捨宮恰好傳出“30萬歐元高價換地毯”的“醜聞”;兩相對比,反差太過強烈。由此,強烈不滿的法國社交網絡開始發出“扎克雷起義”的呼籲。
真正有組織的“黃馬甲運動”最早是2018年11月誕生於法國北部諾曼底地區的海濱城市Dieppe。當時在網絡上出現了一個“黃馬甲羣”,在推特上呼籲11月17日進行抗議示威。很快這個“羣”就有了16000參與者。因此到了17日週六這一天,小城果然爆發了“黃馬甲示威”,幾乎所有圓型交叉路口都被上千名身着“黃馬甲”的抗議人羣所堵塞。“黃馬甲”是當汽車在路上出現問題拋錨時必須穿上的一種背心,目的是讓其他汽車司機遠遠地就能看到他。這種以“醒目”為旨的“黃馬甲”便成為這次運動的強烈象徵。很快,這一運動就在全國蔓延開來。在提來的幾週週末,全法國共有數十萬人身穿“黃馬甲”上街抗議。對於其人數,法國主流媒體認為致多三十來萬。但“黃馬甲運動”的參與者們則指責媒體“大大壓縮了真正的抗議人羣數字”……
運動的轉折點是馬克龍總統的電視講話。
馬克龍總統實際上在講話中對“黃馬甲運動”最初提出的目標做出了全面讓步:取消燃油税、增加最低收入者的收入(從國庫中拿出一筆錢,給所有最低收入者100歐元補貼)……然而“黃馬甲運動”第五週、第六週、第七週……卻一直在持續。事實上,抗議人羣真正的目標是在馬克龍總統講話之後才逐漸清晰起來的。到今天,一句著名的口號已經響遍法國:“RIC”(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citoyenne),意指“人民發起的全民公決”。
為什麼要公決?而且要“人民發起”?原因非常明瞭:就是因為參加運動的法國民眾已經徹底失去了對政府和總統的信任,包括左右翼各類傳統政黨。“RIC”直接挑戰的,就是代議制本身。因為示威者非常清晰地提出,“我們選出的代表投票做出的是反對我們利益的決策”。比如引起這場運動的導火索就是民選出來的政府所做出的違反民眾利益的一個決策:徵收燃油税。所以,“黃馬甲運動”要求當局進行一系列公民投票;對涉及民眾整體利益的決策都要進行公民投票來決定。而投票的議題也要由公民直接提出。因為過去公決的議題都是由政府提出的。一些重大的、涉及到幾乎全體法國人民的議題,如果有可能被公決否定的話,法國當局是絕對不會付諸全民公投的。一個鮮明的例子就是同性戀婚姻問題。法國當時爆發了數百萬人的大規模抗議示威遊行,要求進行全民公決;但當年執政的奧朗德政府充耳不聞,最終議案在議會被通過。這件事對法國人的政治信心的打擊是非常大的。他們選出的代表做出的是違揹他們意志的事。又比如當前法國的一個爭議焦點:要不要脱歐。法國在全民公決是否要批准歐盟憲法草案時,高達55%的人投了反對票。可以想象,今天如果法國舉行全民公決以決定法國是否留在歐盟內部的話,很有可能出現類似英國的事件:法國脱歐。對於歐洲的精英階層來説,這將是不可接受的政治大地震。因而,這樣一個重大議題,法國政府絕不會讓全民來進行自由裁決的。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説,“RIC”的提出,實際上就是一場革命。
一些運動參與者甚至直接提出要將議會普選制部分地改為抽籤制;以抽籤的形式來選出部分代表人民的議員,以避免選舉出來的議員都是政客的結果。因為抽籤這種形式將給予被選中者絕對的做出任何決策的自由,而不需要顧及黨派利益、選舉利益等……這非常充分地反映出法國民主選舉體制本身在這場“運動”中遭到幾乎是全面質疑的現象。
甚至為了更明確地表達“黃馬甲運動”的宗旨,示威者還模擬將“路易十六上斷頭台”的歷史,做了一個總統的模型來審判(此舉因違法而正在遭到法國司法當局的追究,已有三名示威者因此而被逮捕);這是為了傳遞“與當政者決裂”的強烈信息。也就是説,這次“黃馬甲運動”沒有任何妥協的可能性。
除了反對總統、政府和議會之外,法國主流媒體也正在成為未來最新一幕的“黃馬甲運動”所瞄準的靶心:很多抗議者通過網絡、推特和油管(Youtube)而將矛頭對準主流媒體,認為法國媒體“都是撒謊者”,強烈抗議主流媒體未能正確地報道這場運動。很多抗議者認為,法國主流媒體過多地將關注點集中在運動中出現的暴力現象,而有意忽略了警察對示威者的暴力行為。我們中國記者作為局外人,也發現一些民間新生的網絡媒體——比如極右翼的AlterInfo、極左翼的LeVentselève包括一些外國媒體如俄羅斯在法國播出的“今日俄羅斯”法語頻道等,均在“黃馬甲運動”期間表現出強大的傳播能力。特別是“今日俄羅斯”法語頻道已經連續幾周在週末運動發生日進行實況直播,吸引了大量法國觀眾觀看。直播中,“今日俄羅斯”不做任何評論,而只是把話筒和鏡頭直接對準示威者,倒是給人相對更為客觀的感覺……
“黃馬甲運動”另外一個引人關注的地方,是示威者不約而同地對法國的金融體制提出強烈批評。在“今日俄羅斯”法語頻道去年12月30日的一次直播中,一位“黃馬甲”直截了當地説:“我們不願意繼續生活在金融權力的統治之下。”這句話立即傳了開來。種種跡象充分地展示了這場人類歷史上首次爆發出來的“黃馬甲運動”針對的恰恰就是目前統治着法國的真正的三大權力——政權、媒體和財團。這是“黃馬甲運動”的一個本質性特點。理解了這一點,就會明白這場運動的歷史意義。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理解這場運動與二戰以後發生在法國乃至整個西方的幾乎所有運動都有着本質上的不同;過去的各種鬥爭都有着非常具體的目標,是為了達到某個或某些非常具體的目的而進行的;但這次運動是對西方整個統治結構提出了全面質疑。正是因為如此,這場運動並沒有因為法國總統馬克龍做出了大幅讓步之後而中止。應該承認,“好戲”還在後頭。
但有一點也是必須指出的,即這場運動並沒有提出一個新的政治模式,來取代舊模式。更簡單一點説,這場運動僅僅是“破”,而非“立”;更不是對世界上其他統治模式、包括中國模式的肯定或贊同。應該特別強調指出的是,西方民眾對中國政治模式的認知是非常膚淺、負面和片面的,因為在他們的主流媒體的控制下,中國現實情況完全被扭曲;中國的任何成功都被有意識地忽略掉了……所以中國是不可能成為“黃馬甲運動”的標杆性國家的。但這並非中國做得不好,而是“中國故事”沒有傳播出去……
分裂法國社會的兩大焦點
從目前已知、或相對比較一致的領域,我們可以認為,“黃馬甲運動”瞄準的標靶有兩大焦點:金融權力和“全球化”。正是這兩大焦點,將法國社會分裂成兩大部分。但這兩大部分不是以傳統的階級成分來劃分的,而是以對這兩大焦點的觀點劃分的。
這場“黃馬甲運動”是在法國深陷債務危機的背景下爆發的。這一債務危機正在導致法國中產階級進入“日益貧困”的下行階段。這是二戰以來法國國內發生的最為深刻的歷史性變化。
對法國債務危機之產生、緣由和解決方法的認識和看法,已經將法國分為兩大部分觀點對立的人羣;即一部分認為債務產生的原因是因為法國建立了一個負擔過重的“福利社會”,即對“窮人”的各種額外補貼太多,而導致國家入不敷出;因而改革就是要改掉這一部分福利。也就是説,法國的改革就是要拿窮人開刀。而對於富人則完全是另外一個方案:為了吸引資本前來法國投資,馬克龍總統治下的改革的另外一面,就是要對富人減税。用“黃馬甲運動”中很多參與者的話來説,這就是一種“劫貧濟富”。
但另一部分法國人——既包括目前參加這場運動的大多數“黃馬甲們”、也包括法國社會“沉默的大多數”——則認為,法國債務產生的根本原因在於1973年1月3日通過的《銀行法》,是這項被稱為“蓬皮杜—羅斯柴爾德銀行法”的法律,對法國中央銀行進行了私有化,使法國中央銀行失去了貨幣發行權,最終導致法國今天債台高築……因此,“黃馬甲運動”的目標直指金融權力。在“黃馬甲運動”的眼裏,馬克龍的所謂改革,是以底層勞動階級為敵的。
有關法國貨幣發行權已經被從國家手裏轉移至私人金融財團的觀點出現已經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特別是在幾本書的出版之後。其中最著名的一本就是經濟與金融學者彼埃爾-伊夫·魯傑容(Pierre-Yves Rougeyron)的暢銷書《對1973年1月3日法律的調查》。在這本書中,伊夫·魯傑容試圖證明,法國今天揹負的沉重的金融債務,根源就是這條法律。他認為,在這條法律之前,法國中央銀行隸屬於國家,當國家從中央銀行融資時,是不需要支付任何利息的。而在這條法律之後,法國中央銀行的性質就變了:法律規定,國家不再能夠直接從法國中央銀行進行融資,而必須通過向私人銀行借債,並支付4%的利息;而由私人銀行再從中央銀行無息借錢。這樣一來,國家便不得不支付私人銀行4%的利息。而私人銀行則僅僅是將錢轉了一個手……法國經濟在1973年時還是盈餘的。通過該法後,從1978年伊始,法國政府就沒有任何一年的財政預算是盈餘的了……今天法國的債務已經達到天文數字的22998億歐元(法國國家統計局Insee2018年第二季度公佈的數字),佔國內生產總值的99%。
但反對者則認為,這種描述是不正確的;法國債務根源就是過度的“福利社會”所致……令人倍感蹊蹺的是,這筆債務究竟是怎麼形成的,在法國主流媒體上幾乎是不讓討論的。因此,債務是源於“過度福利”還是源於“銀行法”,在法國形成了兩大觀點潮流;而且始終處於分化、分裂和變化之中。於是,法國債務危機的原因和解決方法,便成為這次“黃馬甲運動”的一個焦點。我們看到,在運動中不斷地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每次有“黃馬甲”運動的參與者穿着黃馬甲出現在電視台屏幕上時,他們幾乎都會提及這個問題;但在主流媒體上,電視台主持人或記者也幾乎每次都會有意識地將話題轉移……但在非主流媒體、特別是在這次運動中突然走紅的一些非主流媒體和網絡媒體上,這個問題卻是兩大焦點之一。“銀行法”和國家貨幣發行主權問題在這些媒體上、在追蹤觀看這些媒體的法國民眾頭腦裏,則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而“黃馬甲運動”瞄準的另外一個焦點,則是反對“全球化”。
法國有一大特點,就是社會階層經緯分明,甚至連居住地都有着明確的界線。
法國的上層大資產階級、bobo(小資產階級)和受僱於他們的部分底層階級,主要生活在巴黎及其周邊三十公里左右。他們有一個共同特徵,就是他們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法國上層最具代表性的階層主要是金融、房產和跨國大公司等巨頭的擁有者。他們早已突破法國國界而走向全球。甚至包括巴黎的房地產,其最奢華的豪宅早已瞄準國際客户,因為法國本土已經很少有人買得起了。而居住在巴黎周邊的則主要是為這批巴黎的上層服務的一批人羣。正是由於他們與巴黎上層的密切的經濟關係,所以他們儘管從階級劃分上應該歸為中產階層,但由於他們的生活方式追隨上層模式,因而他們的政治特徵同樣是支持“全球化”。
而這次參與“黃馬甲運動”的主要成員,則是散佈在法國巴黎之外廣大地區的白人中產階級和底層無產階級。他們佔到法國總人口的一半以上。他們主要靠打工生活。納税和交通是他們生活中的重要支出。他們過去的政治面目非常複雜,既有支持法共、法國社會黨的傳統左翼選民,亦有支持薩科齊等傳統右翼的選民;甚至包括支持國民陣線的極右翼選民和支持梅朗松“法蘭西不屈服黨”的極左翼選民。但今天可以用一個共同的政治立場將他們統一起來,那就是“反對全球化”。
所有的統計數字都證明,法國中下層的日常收入正在明顯地、史無前例地、迅速地下降。而這種下降在法國被普遍認為是與“全球化”密切相關的: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勞動力價格競爭、產品競爭、服務競爭……正在摧垮法國的就業。而所謂針對“地球變暖”的種種措施更是與“全球化”緊密相聯。法國以為可以通過“巴黎氣候協議”贏得碳關税的好處,沒想到的是自己也不得不採取一定的措施來回應自己提出的問題。結果,當生活在巴黎的上層統治階層決定要將燃油税上調時,立即導致法國50%以上的民眾頓感切膚之痛:汽車和燃油是生活在巴黎以外的法國民眾的支柱。“黃馬甲運動”最醒目口號之一是:“馬克龍關心地球末日,我們關心每月的月末日”。
所以,這是一場“全球化”競爭“受害者”的“反全球化”力量揭起的針對“支持全球化”力量的鬥爭;就這個意義而言,這是法國歷史上的第一場右翼革命,一場得到同樣反對“全球化”的最左翼民眾的支持的右翼革命。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場運動是對68年5月風暴的一次“逆轉”:68年5月是在法國經濟迅猛發展的上升階段,左翼民眾要求掙脱工作的束縛、爭取更多自由、更多民主的左翼革命;而這一次則是在經濟急劇衰退中的一場反對進一步開放、反對進一步自由化、要求更多就業、工作和保障的右翼革命。
“黃馬甲運動”正在逼迫我們回答一個問題:歷史正在開“倒車”?還是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黃馬甲”:國際民粹浪潮中的一個巨浪
法國的這場得到左翼民眾支持的“右翼革命”與整個西方爆發反對“全球化”的“民粹主義”浪潮是完全相吻合的。
事實上,美國選出一位反對“全球化”的特殊總統特朗普時,法國選民也拋棄了傳統左右翼總統候選人,將“不左不右”的馬克龍和極右翼的瑪麗娜·勒龐推進大選的第二輪。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勒龐本應扮演“法國特朗普”的角色。但法國的傳統主流政治力量(即特朗普口中的establishment--“權勢集團”)比美國更強大,在極右翼的勒龐進入第二輪之後,反勒龐便成為一種道義上的“責任”;於是在出現空前棄權、白票和無效票(高達25.44%)的情況下,極右翼的勒龐被擊敗,“不左不右”的馬克龍當選。但這一意義非凡的“第二輪”埋下了法國廣大選民在政治上的極端不滿情緒,現在集中在“黃馬甲運動”中爆發出來。
馬克龍上台後並沒有順從民意在隨後2018年整整一年多的執政中,向民眾“讓步”,即為底層勞動力和正在衰退中的中產階級提供更多的“好處”。相反,他在國內實際上繼續推行其多位前任已經失敗了的所謂“變革”(基本上屬於“劫貧濟富”範疇),而在國際上則明確擔任起跨國金融資本的台前發言人角色。馬克龍是歐盟國家中最明確批評特朗普實施貿易保護主義的國家領導人。這樣,馬克龍總統便成為國際民粹主義浪潮所瞄準的一個首要目標。
從美國特朗普當選,到英國公投脱歐,從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吹起的這股民粹主義浪潮,早已與法國內部政治朝着極右翼方向演變匯為一體。事實上,特朗普的前顧問史蒂夫·班農已經多次前來法國,與法國極右翼國民陣線的總統候選人瑪麗娜·勒龐有了深入的接觸。早在今年三月份,班農在接受法國《當代價值(Valeurs Actuelles)》雜誌採訪時就已經預言:“馬克龍竭盡全力遏制民粹主義浪潮,這將是人們惟一記住的。但他不可能遏制住這股浪潮。馬克龍時代的消失正在大步向我們走來。”
今天發生的這場直接要求“馬克龍下台”的“黃馬甲運動”是不是這股民粹主義浪潮的一個高峯?班農之流是不是這場運動背後的“黑手”?我們目前不得而知。但歷史會將它所知的秘密慢慢告訴我們的……
法國著名歷史學家、曾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就預言美國將走向衰退的艾瑪紐·託德(Emmanuel Todd)不久前就“黃馬甲運動”警告説:“坦白的地説,我懷疑馬克龍在智力上能夠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法國最典型的特徵,就是極端化;所謂精英、即巴黎上層拒絕與人民進行談判。”所以,託德的結論是:“法國最大的危險不是一場革命,而是一場政變。”[1]
一場政變?為什麼?
因為“黃馬甲運動”的精神、特別其極右翼的保守主義色彩,得到了部分法國軍人和警察內部的人員的支持。就在“黃馬甲運動”高漲時,聯合國在摩洛哥馬拉喀什會議上通過了《全球移民契約》,法國在協議上籤了字。此事在法國引起保守勢力的強烈抗議。數十位法國將軍(包括一位法國前國防部長)聯名寫信給馬克龍總統進行抗議,甚至指責其犯下了“叛國罪”……法國警察也一度在醖釀組織“藍馬甲”活動,一位警察工會秘書長伊夫·勒費伏爾(Yves Lefebvre)在蒙特卡羅電視台(RMC)電視台著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讓—雅克·布爾丹(Jean_Jacques Bourdin)的節目中抗議警察負擔過重、加班過多而宣佈準備罷工上街。這對法國政權的衝擊非常大,迫使法國內政部長在短短几天內便悄悄地親自決定對警察工會做出全面讓步(其中包括為參與“維持秩序”的11萬警察發放每人300歐元、將總額高達天文數字的、以前一直拖延未發的“加班費”立即補發等等),將“藍馬甲運動”成功地“掐死在搖籃裏”。否則後果真是難以預測……
目前法國“黃馬甲運動”正在向歐洲其他國家漫延。這證明當前這股民粹主義浪潮確實是全球性的。我們必須高度關注、深入研究……

荷蘭鹿特丹的“黃馬甲運動”(@東方IC)
一場意義非凡的“信息革命”
眾所周知,這次“黃馬甲運動”的一個重要特徵,是沒有明確的領導者。確實,“法蘭西不屈服”黨領袖梅朗松、議員弗朗索瓦·魯凡(François Ruffin)等先後被認為是運動的“指導者”;特別是魯凡,在運動開始時非常活躍,是少數議會議員中公開支持“黃馬甲運動”的政治家。只是隨着運動的深入發展,事實證明他們不是“黃馬甲運動”的“領導者”,而只是參與者、追隨者。
令人倍感興趣的,是在這場運動中出現的幾位或被主流媒體有意屏蔽、或有意忽略的學者,他們對法國社會、對“黃馬甲運動”所發表的種種講話、文章和觀點,事實上對運動起到了某種深刻的引導作用。而大量報道他們的一些新出現的媒體、特別是網絡媒體,則正在以迅猛的勢頭搶走過去傳統的主流媒體的觀眾和讀者,正在構成“黃馬甲運動”出現以來的一場新的“信息革命”——非計算機信息,而是新聞意義上的信息——即人們不再相信傳統主流媒體上的信息,轉而相信新網絡媒體傳播的信息。
在輿論簇擁下而成為不是代言人的“代言人”,首推埃蒂安·舒阿爾(Étienne Chouard)。舒阿爾是巴黎南特大學老師,主流媒體介紹他時總是提及其“左翼激進立場”。舒阿爾成名於2005年歐洲憲法草案公投。反對該草案的舒阿爾在自己博客上一篇文章,被主流媒體廣泛引用,最終使歐洲憲法草案公投失敗。在這次“黃馬甲運動”一開始,舒阿爾便受到非主流媒體的追逐採訪。正是他提出了“RIC”——公民自主公決的主張。這已經成為“黃馬甲運動”的一個最具體的政治目標。他對代議制民主一直持否定態度,而主張進行“抽籤民主”;他甚至公開否認法國是“民主”體制;他對法國失去貨幣主導權的批評也是眾所周知的……他的幾乎所有觀點都受到“黃馬甲運動”參與者的高度重視;他從這場運動一開始,就起到了某種“精神領袖”的作用,這是不可否認的一個事實。他最近頻繁出現在各大電視台,對運動的性質、原由、未來發展方向等做了大量分析。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似乎在“局外”指導着這場運動。
埃蒂安·舒阿爾在不久前在法國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大學老師;但隨着“黃馬甲運動”的深入,舒阿爾必將成為法國當代史上的一位重要人物,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一位“精神領袖”。
對運動指導性作用同樣非常明顯的,還有另外兩位知識分子,一位前面提及的經濟學家託德,另一位則是被指為“極右翼”的知識分子阿蘭·索哈爾(Alain Soral)。託德在運動爆發後也幾乎每天都發表各類評論。這位早在1995年就指出“法國社會處於分裂狀態”的經濟學家曾深刻影響了右翼總統希拉剋,“社會分裂”的口號是希拉剋能夠當選的一個決定性因素。今天,託德認為,“黃馬甲運動”對法國政治的挑戰是空前的,如果當局不能理解這種挑戰的嚴重性的話,這場運動在他看來甚至有可能成為一場“扎克雷起義”。而索哈爾這位被主流媒體描述為“反猶”政論家也在運動一開始後便在他主辦的一個網站“平等與和解”網上天天發表對運動的看法和分析。儘管主流媒體對索哈爾大力封鎖,但他的影響卻與日俱增。他對金融資本的猛烈抨擊贏得了法國輿論的廣泛共鳴。他的一本《理解帝國》的政論書已經暢銷多年。在示威隊伍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打出他的旗號。
此外,一些原來影響並不大的網站,在運動中也異軍突起,成為運動的信息傳播者。其影響與日俱增,令人有一種“信息傳播”在法國正面臨着一場深刻的革命的印象。
比如一個建於2017年的名為“起風了”(Leventselève)的頻道在這次運動中影響大幅增加。網站年輕記者Marion Beauvalet發表了一系列文章,揭露法國主流媒體是如何抹黑“黃馬甲運動”,在民眾中間獲得大量反響。另外一個直接叫做“媒體”(LeMédia)的視頻網站也播出了大量主流媒體刻意迴避的話題討論。在“黃馬甲運動”進入高潮前夕,該視頻網站在其欄目“真正的政治”中組織了一場名為“金融資本真的奪走了權力?”的辯論,吸引了大量觀眾。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似乎為“黃馬甲運動”在做輿論準備……
必須提出的另外一個非同一般的媒體,是“今日俄羅斯”法語頻道(RT France)。“今日俄羅斯”雖然是一個外國電視台,但在報道“黃馬甲運動”中卻起到了類似甚至勝於法國主流媒體的作用。“今日俄羅斯”非常聰明地聘用了很多因政治理念不同而被法國媒體排斥的法國名記者,並給他們充分的自由來主持節目,結果取得了非常出色的效果。其中有一位原來在法國三台主持一檔非常受歡迎的節目的記者弗雷德利克·塔德伊(Frédéric Taddeï)在“今日俄羅斯”創辦了一檔對話節目《禁止“禁止”》,意為沒有任何話題不能涉及。塔德伊在接受法國記者採訪時説,這是第一次一家電視給他“完全的自由”來主持一檔政論節目。這檔節目在“黃馬甲運動”中採訪了很多平時難以在法國電視台看到的專家、學者和運動的參與者,受到法國民眾的大力歡迎。RT法國頻道對這場運動的影響,將是未來法國媒體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筆。
未來走向:一個碩大的問號
本文結束時,法國剛剛度過“黃馬甲運動”的第八週。即使是根據法國內政部的統計,參與人數也比上週多,大約五萬人。但“今日俄羅斯”法語頻道統計認為這個數字大大低於實際人數。不管真相如何,惟一可以斷言的,是到了第八週,“黃馬甲運動”在繼續。
由此我們可以非常明確地做出以下幾個判斷:
一、“黃馬甲運動”不是一個簡單的抗議行為,而是帶有深層次政治目標的羣體性運動,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具有某種“革命”的性質;
二、“黃馬甲運動”與法國近年來的其他抗議示威有着一個根本性的不同之處,即在於其目標的不可妥協性;這一目標用直白的話語來形容,就是要推翻法國現政府、推翻法國現行政治體制;
三、“黃馬甲運動”必然會遭到法國當局的鎮壓;但在未來幾個月甚至幾年裏,“黃馬甲運動”將會不斷地捲土重來;因為這是法國相當一部分中下層民眾面臨自己生活困境時不得不採取和參與的一場運動;一場具有長期性的運動;
四、“黃馬甲運動”將會造就一批法國新的思想者,包括舒阿爾、託德、索哈爾等;他們儘管被主流學術界所排斥,但他們對社會的影響將會與日俱增;
五、“黃馬甲運動”將不可避免地邁出法國國界而走向整個歐洲;它與美國的“特朗普現象”遙相呼應,形成全球性民粹主義浪潮的高漲;甚至有可能導致出現某種類似二戰時期的“反猶”、“排外”浪潮;
六、“黃馬甲運動”將很難成功;因為西方民選社會的財權、政權和輿論權都被牢牢地控制在資本、政府和媒體手中;在“黃馬甲運動”面前,事實已經證明這三大權力正在相互聯手,以期維持其統治。兩者相比,力量懸殊;如果沒有外來勢力的支持,“黃馬甲運動”將註定要走向失敗……
目前在世界其他地區,如歐洲的比利時、北美的加拿大、中東的以色列等國也出現了類似的“黃馬甲運動”,這究竟反映出什麼傾向,尚有待我們進一步研究。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年中美貿易摩擦導致世界經濟進一步衰退,西方內部金融與產業兩大資本之間的鬥爭趨於激烈並導致金融市場動盪,甚至爆發新的危機,全球經濟因此持續衰退,而歐洲又首當其衝,那麼“黃馬甲運動”將會繼續燃燒,其後果難以預測。
但經過“黃馬甲運動”洗禮的法國和西方,將走向真正意義上的全面衰退……
[1]轉引自託德2018年12月3日接受法國Franceculture電台的採訪。
作者為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本文首發於太和智庫,作者授權觀察者網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