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君達:修牆利弊顯而易見,特朗普只是想享受這個過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金君達】
特朗普總統在2018-2019年交遇上了政府停擺、眾院民主黨發難的困境,而困境的核心是他在美墨邊境“修牆”的計劃。國內外不少分析者都注意到,民粹主義者特朗普必須做出信守承諾的姿態,而民主黨也意圖使用新近獲得的眾議院多數席位,在政治談判中迫使特朗普和麥康奈爾讓步,雙方角力使得政府預算陷入僵局。
拋去“修牆”的噱頭,這並不是非法移民問題頭一次成為美國政治的焦點。中期選舉之前,共和黨就曾經拿美國南部邊境出現的非法移民問題做文章;在此之前,特朗普上任以來對非法移民採取更加嚴厲的管控政策,也試圖取消奧巴馬時期一些針對非法移民的優惠政策,如《夢想法案》(Development, Relief, and Education for Alien Minors Act)。從報道上來看,非法移民儼然成為奧巴馬、特朗普時期的一大社會問題。那麼,該問題究竟是美國社會日益浮現的核心矛盾,還是被兩黨政客人為製造出來的議題呢?

當地時間2019年1月2日,美國華盛頓,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白宮主持召開內閣會議。當天,美國聯邦政府關門已經持續到第12天。@視覺中國
從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的數據來看,美墨邊境非法移民逮捕人數近年來處於歷史較低水平。1999年邊境逮捕人數約164萬人,隨後快速逐年減少,到奧巴馬勝選的2008年已經只有54萬人,到特朗普勝選的2016年則僅30萬人。究其原因,有以下兩點:
首先,美國邊境保護部門自90年代起已經不斷增加邊境巡邏的人力、物力,事實上在美國南部邊境,特別是大城市周圍已經出現了簡易的隔離牆。因此不太可能出現非法移民數量不減、偷渡成功率上升的情況。
其次,關於非法移民存量,美國自小布什時期開始成規模地將非法移民驅逐出境(deportation);這種行動的強度逐年遞增,奧巴馬前四年驅逐的非法移民人數相當於小布什八年。因此不太可能出現非法移民積少成多、量變引起質變的情況。綜上所述,非法移民至少從人數上並沒有成為美國的急迫挑戰;特朗普只引用2017和2018兩年數據聲稱非法移民數量急劇上升,從統計學上是站不住腳的。
另一方面,美洲非法移民不等於近年來大舉進入歐洲、引起社會不穩的穆斯林難民,其“非法移民犯罪率”是一個歷來有不同説法的話題:雖然美國政府聲稱監獄裏的21%人口在外國出生,其中不乏非法入境者;但這些人中不少只是因為非法身份被捕,其犯罪傾向並不比其他族羣高。而部分研究者認為,在同樣犯罪的罪犯羣體中,非法移民又更容易遭到逮捕,這造成了“非法移民容易犯罪”的印象。在非法移民犯罪率的話題上,美國國內也缺乏權威數據;這是因為美國司法部分在聯邦層面上記錄非法移民數據,而缺乏地方層面的數據。缺乏數據的結果就是研究者各執一詞,而普通民眾,尤其是城市民眾則通過媒體宣傳和小道消息形成正面或負面的印象。
該議題之所以成為美國兩黨的辯論焦點,與政客的炒作有很大關係,而政客的炒作又是基於非法移民問題的一個常態、兩個特點。首先是非法移民問題的結構性常態,美國人所認為的南方邊境非法移民來自墨西哥和經濟赤貧、幫派橫行的中美洲國家。這些國家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低,而美國大城市普遍存在西班牙語社區,其工作機會、社會安全等對於非法移民具有吸引力。另一方面,這些移民也為美國大城市提供了廉價勞動力,也一度受到勞動密集型大公司(如沃爾瑪、泰森食品公司、斯威夫特食品公司)的聘用。這供需兩面的動力使得非法移民成為持續性社會問題,久而久之在美國民眾間成為耳熟能詳的政治議題。
此外非法移民問題有兩個特點。第一是與犯罪和恐怖主義的聯繫,如特朗普在競選時就暗示“當墨西哥送來移民,他們送來的不是好人”。美國九十年代以來經歷了幾次日趨嚴格的非法移民遣返立法,這些立法大多與恐怖主義有關,如1996年《移民改革與移民責任法案》等法案的通過,便與1993年世貿中心(後來撞毀的 “雙子塔”)炸彈襲擊、1995年俄克拉荷馬城炸彈襲擊有關,2001年的《愛國者法案》則與“9·11”事件有關,特朗普上台並推行嚴厲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也與先前的暴力事件,如2016年奧蘭多夜總會槍擊案、舊金山斯坦因勒(Kate Steinle)命案等有關。這些事件大多不是美洲移民所為,但由於美墨邊境非法移民人數較多,他們也屢次受到恐怖襲擊的牽連,成為政客煽動恐慌(fearmongering)的犧牲品。由於非法移民在美國民間形成了“容易犯罪”的刻板印象,歷來以強硬安全政策贏取支持的共和黨政客經常在該問題上發難。
第二是非法移民,尤其是美洲非法移民屬於弱勢羣體,其中涉及在美國出生或長大的兒童。從法理上講美國政府或許有權保護合法公民、驅逐非法移民,從情理上許多人無法接受這種政策,也很難回到並不熟悉的母國。奧巴馬時期非法移民的構成發生改變,更多移民攜子出逃,甚至出現了孩子獨自逃難的情況,這種變化引起了美國左右翼政客的重視;與此同時,隨着美國拉美裔人口比重不斷上升(即政治學家亨廷頓在《我們是誰》中警告的情況),自幼成長在美國的“非法移民二代”也得到社會重視;雖然這些孩子根據出生地原則獲得美國國籍,其父母至少一方卻屬於非法入境,遣返父母也勢必將對孩子造成負面影響。皮尤西班牙裔中心的研究顯示,早在2005年,這種“非法移民二代”的數量就達到310萬,且有逐年增加趨勢;奧巴馬、特朗普時期的非法移民兒童、移民二代問題則影響到更多兒童。

當地時間2018年6月12日,美國德克薩斯州麥卡倫,一名兩歲洪都拉斯小女孩與媽媽在美墨邊境被攔截。@視覺中國
在上述三點背景下,美國兩黨在非法移民問題上頻繁展開博弈。民主黨積極站在弱勢羣體一邊發聲,為部分非法移民爭取權益甚至美國國籍,而取得投票權利(甚至非法投票)的拉美、穆斯林等族羣則擴充民主黨的票倉。由於非法移民與大城市存在經濟互補關係,而大城市居民又多傾向於民主黨,民主黨和非法移民構成了一定的互利共生關係。
與此同時,特朗普等右翼政客則頻繁宣傳非法移民的安全威脅,強調從南部邊境傳來的毒品交易、“恐怖襲擊”等威脅,而且屢次暗示2018年美墨邊境的非法移民已經形成政治危機。除了打擊民主黨潛在票倉外,這背後同樣是政治宣傳的考慮:在美國兩黨的整個選民羣體中,共和黨在安全政策上受到兩黨支持者的認可。特朗普等人在2016總統選舉、2018年中期選舉中突出移民問題,也是為了突出共和黨的傳統優勢。
目前特朗普等人面臨的問題是,民主黨在部分移民問題上,尤其是兒童問題的立場符合情理,也與中立派美國選民的立場相近;例如保守派政客馬爾科·盧比奧就曾經因為呼籲減免本週非法移民兒童學費而被稱為“持温和派立場”。在此情況下,為了爭取中間選民,尤其是不關心政治的中產階級,特朗普等人就必須儘可能危言聳聽,從安全角度大肆渲染潛在威脅,通過刺激性言論和類似謠言的誇張宣傳恫嚇中產階級。
美國中期選舉的結果似乎顯示特朗普在該話題上危言聳聽的發言收效不佳,共和黨在邊境的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兩州各自失去一個議會席位,而共和黨唯一一位從邊境選區來的眾議員則是明確反對 “修牆”的温和派。但總體而言,特朗普的策略似乎贏得了一批中產階級的支持,同時也穩住了他的堅定支持者。只要美國人還在繪聲繪色地談論非法移民犯罪、非法移民投票等消息,特朗普和共和黨就有可能在非法移民議題上繼續大做文章,並贏得選票。
最後值得説明的是,特朗普等共和黨人與民主黨圍繞着“牆”的爭鬥對於特氏宣稱的“邊境安全”可謂有害無利:
第一,“牆”成為阻礙政府開門的焦點爭端。政府關門雖然在理論上不影響要害部門的運轉,卻對部分第一線工作者,尤其是邊境安檢工作人員造成了負面影響;可以説美國的政府關門對國家安全有一定損害。
第二,由於越過邊境的孩童和家庭佔據更大比例,許多移民的做法並非“潛入”美國,而是主動尋找邊防人員尋求政治庇護(asylum);除非南轅北轍地減少邊防人員,特朗普就算真的修了牆也難以解決這些非法入境者的問題,至多阻礙一些身體不好無法翻牆的人。
第三,由於美國實際上已經在邊境佈置了大量障礙物,特朗普修牆也面臨“怎麼修”的問題。特朗普選舉時的承諾,不僅是把現有障礙物連接起來,也對“牆”的規格提出一定要求;倘若“修牆計劃”付諸實踐,它將對美國已經吃緊的財政造成一定負擔。
由於民主黨在眾議院已經推動通過了一項政府預算法案,包括國土安全相關預算(但不同意“修牆”相關預算),目前民主黨將球踢到了特朗普腳下。當然,在美國選民高度極化的情況下,特朗普可能把姿態比實際修“牆”看得更加重要。雖然政府關門的一些負面影響逐漸顯現,但非法移民問題很難扳倒特朗普及其龐大的保守派支持者;而與此相反,建立在恐懼宣傳基礎上、本身真實性和嚴重性都存疑的非法移民問題也不可能擊垮美國所謂“左派”勢力。非法移民這一議題將長期存在,它極大動員了兩黨選民,並有可能造成美國史上最長政府關門;但比起“通俄門”和經濟表現,該話題不大可能成為決定特朗普政府的核心議題。對於特朗普來説,享受這個和民主黨相互扯皮大戰三百回合的過程,也許才是他最喜歡的事情,所以儘管把非法移民問題説的危言聳聽,但其實他一點也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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