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魯鄭:如果辯論有用的話,還要革命幹什麼?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魯鄭】
中國俗語説新年新氣象,但伴隨2019年一起來到法國的仍然是暴力的“黃馬甲運動”。從堅決不讓步到大幅滿足抗議者條件的軟硬兩手都沒能達到目的之後,馬克龍祭出了“絕招”:大辯論。
之所以稱為絕招,一是規模空前,在全國範圍內舉行。二是時間空前,要進行兩個月。三是話題之廣泛空前:4大主題,包括税制與公共支出、國家組織與公共服務、生態轉型、民主與公民權。下面還有三十五小議題,可謂無所不包。
馬克龍的“絕招”,在中國人看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難以理喻。畢竟中國改革開放成功的一條經驗就是不爭論。要大膽的試,大膽的闖,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改革開放之初實行大包乾,既不是通過爭論,也不是通過行政命令,而是通過試驗,以鐵的事實統一意見。而且根據我個人的人生經驗,沒有一件事是通過公開辯論達成共識的,相反,越是公開的辯論,越會強化各自的觀點,根本不可能改變或者説服對方。我想這恐怕也是每一個人的人生經驗。
事實上,這條規律同樣適合法國。法國如果能夠通過辯論形成共識的話,也不會有大革命了,更不會有隨後一場接一場的革命了。所以,馬克龍的大辯論不會解決任何問題,也不會解決法國的危機。比如他的公開信洋洋灑灑,內容豐富,但媒體就提練出一句話:馬克龍要讓拿補助的人負有責任心。這完全是激化社會矛盾的解讀,是對“黃馬甲運動”的神助攻。
2018年12月10日,馬克龍全國講話視頻截圖
在我看來,這場大辯論之所以無法成功,一是話題太多太大,也很複雜,普通民眾理解起來也有難度。比如民主和公民權力、國家組織、税制等,別説辯論兩個月,僅理解全部這些議題兩個月都不夠。中國改革開放過程中,也曾有過一個著名的大辯論,即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個大辯論之所以成功,就在於這雖然是一個哲學問題,但言簡意賅,簡潔明瞭,且符合社會共識。
還有的話題並不是民眾真正關心的,比如生態轉型。對於購買力日益降低、生活日益困難的民眾來講,現在討論生態轉型實在過於奢侈了。
二是這些問題背後是巨大的利益分歧。利益分歧的解決經常需要動用國家暴力,特別是在資源出現短缺的情況下。政治學有一個分蘋果理論。五個人分十個蘋果怎麼分都好分,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但如果是十個人分五個蘋果,往往就需要動用國家暴力。今天的西方經濟喪失活力,長期發展緩慢,蘋果已經不多了。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出現越來越多的社會矛盾和對抗。從根本上講,法國包括西方首要的問題是如何做大蛋糕,而不是如何分蛋糕。更何況,西方搞福利社會這麼多年,有很豐富的分蛋糕機制和辦法。問題在於蛋糕缺乏的情況下,這些機制和辦法還有多少意義?只是看看馬克龍發起的大辯論,焦點並非做大蛋糕。比如税收和公共支出、公共服務等仍然屬於分蛋糕的範疇。
我們不妨以首場大辯論為例。1月15日,馬克龍來到厄爾省的大布爾泰魯德鎮。大布爾泰魯德居民共計3500人,市長馬爾丁表示居民反應最多的問題包括,税收公平即恢復“富人税”議題、增加退休人員購買力以及增強當地交通等。但是黃馬甲運動以來,馬克龍已經多次明確拒絕恢復富人税。這已經是他的政策底線。在公開信中,他也聲稱不會取消已經採取的一些旨在鼓勵投資的措施,委婉但堅定地繼續捍衞自己的政策。

當地時間2019年1月15日,法國厄爾省Grand Bourgtheroulde,從今天開始,法國將展開一場為期兩個月的“公民大辯論”,法國總統馬克龍於當地與大約600名法國市長一同參加全國首場辯論。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三是這種大規模的民眾參與性的政治形式,從人類歷史上來看效果都不好。像近幾年希臘公投、意大利公投、法國歐盟憲法公投、英國脱歐公投等都是如此。大辯論和選舉不同,選舉只是在有限的候選人進行選擇,政治活動只是單一投票。但這種公共觀點交鋒的政治活動很容易失控,結果更是難料。我們看看西方國會少數人的辯論就知道難度有多大。英國國會針對脱歐協議的辯論就以一邊倒的否決告終,英國將面臨無協議退歐的最壞結果。
不過在法國生活久了,我還是能理解,這樣的大招也就只有法國人才會想得出來,太符合法國國情、傳統和民族特色了。正如大辯論前馬克龍向全國發出長長的公開信,開頭就言:“法國跟其他的國家不一樣”。
這個不一樣,就是法國是一個太好辯論的國家,高談闊論似乎是法國人的基因本能。而且時間久了,外國人都會發現,法蘭西民族的辯論往往喧賓奪主,從工具成為目的。在這裏,我可以再一次引用英國人的看法。二戰時,英國發給士兵的作戰手冊上就這樣評論法國:“整體而言,法國人比我們更喜歡做腦力爭辯。你以為兩個法國人激動得好像要打起來了,實際上他們只是在爭論抽象的看法”。
我在法國上學時,就頗有體會。有一次老師讓我們分組討論,題目是:我們中了五十萬歐元的大獎,要去和銀行談如何進行投資。結果上來我可愛的法國同學們就激烈爭論起來了,只是爭論的話題不是投資,而是如何保管、分割這筆錢。大家可謂奇思妙想迭出,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甚至想到了密碼可以分割給不同的人共同使用才有效。眼看時間就到了,我實在按耐不住不得不打斷他們:“我們就要和銀行談如何投資了,這些問題是不是以後再討論?”結果完全被無視。倒是後來點評的老師還給我公道,認為我是唯一沒有跑題的。
這個特點,我在馬克龍告全國的公開信中也發現了:“在我看來,沒有不能討論的問題。我們不能在所有問題上都達成一致,這是正常的,但至少我們將證明我們是一個不怕發言、交流和辯論的民族。”
按照初衷,全國大辯論自然是要尋求共識,但馬克龍這段話表明其目的之一不過是要想證明法國是一個不怕辯論的民族。這就是集體無意識。所以這場辯論到最後極有可能演變成為辯論而辯論,不會有結果的辯論。
事實上,這場大辯論的結果,中國大師級學者錢鍾書早在幾乎一百年前的名著《圍城》上有過精準的預言:“法國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們的文章也明白乾淨,但是他們的做事,無不混亂、骯髒、喧譁”。
當然不僅我的分析和錢鍾書先生的預言不看好這場大辯論,法國的民意調查也是如此。據Elabe民調顯示,只有34%的受訪者認為這會帶領法國走出危機。另一個民調Opinionway所作的一項民意調查也顯示,只有31%的人認為討論能夠讓法國走出“黃色背心”的危機。
反對黨和黃馬甲更是公開反對大辯論。一些“黃背心”人士早在大討論開始之前,就否認其合法性,認為真正的討論是在“街頭”。在反對黨一邊,多有認為活動僅僅是“一陣風”之舉,一名法國極左黨派“不屈法國”的議員説,這是馬克龍在爭取時間,而在他看來總統已經輸了。

當地時間2019年1月12日到13日,法國,第九輪“黃背心”示威在法國多地再次登場。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那麼馬克龍為什麼還要發起這場大辯論?我想原因應該有如下幾個。一是大辯論符合法國的國情和國民性,這個主張極易被接受,從而顯示他是有辦法、有實際措施要來解決問題。
二是大辯論一旦開展起來,會把很多人的注意力和精力聚焦於此,黃馬甲運動將會被邊緣化,媒體有了更新奇吸睛的事情自然也就把黃馬甲放於一邊。自然,辯論過程也是發泄過程,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化解民眾的不滿。
三是辯論過程中自然會因為立場不同而產生不同的派別,併發生激烈的交鋒,這樣馬克龍就不會是眾矢之的了。他會不會有更多的盟友先不説,至少會分化他的反對者。現在極左和極右眾多政治派別都在參加“黃馬甲運動”,他們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是因為有共同的目標馬克龍,但當大家在辯論中展現自己的立場時,各自不可調和的分歧將使得他們的矛盾上升為首位,黃馬甲就此四分五裂也是很有可能的,至少也可以把黃馬甲的訴求淹沒在海量般的社會意見中去。
四是馬克龍要着眼於三年後的大選。如果他能走出危機,就仍然有機會去競選連任,而避免重蹈奧朗德只任一屆的後塵。這次他發表的公開信,風格就已經有了明顯的改變。過去他總給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覺,講話更像是訓話和指導。而這一次則相當的平和親民,用詞也淺顯易懂,言詞肯切,是他執政以來最為親民的一次表達。這確實有他重塑形象、挽回人心的用意。
這場大辯論也許有可能為馬克龍擺脱政治困局做出貢獻,卻對解決法國的問題毫無幫助。如果以歷史為鏡鑑,革命將是法國擺脱危機的唯一方式。只是這場革命什麼時間、以何種方式到來,就只有歷史才知道了。説不定,大辯論到最後成為大革命也未可知呢,如果是這樣,馬克龍可就真的悔青腸子了。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