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斷紀元來臨 誰能“打倒互聯網”-戴源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戴源)
百度又出事了。
1月22日晚,一篇題為《搜索引擎百度已死》的文章在朋友圈被刷屏。文章控訴百度作為中國人最為常用的搜索引擎已經“墮落”為百度自家的“站內搜索”——當用户在百度上搜索一個關鍵詞,結果全部都是百度自己經營的自媒體平台“百家號”,其次是“百度百科”、“百度貼吧”、“百度知道”、“百度經驗”……——翻了好幾頁居然一條“百度家族”外的有用的數據和信息都沒有。

作者指出,百度這種“飲鴆止渴”的策略正在把自己從一個搜索引擎變為“營銷號平台”,“把希望來搜索內容的人全都變為自家的流量,然後變現”。
第二天,美股百度股價下跌了6%,有人把這樣的跌幅和這篇文章聯繫在了一起,百度予以否認,並且回應:“目前百度搜索結果中,百家號內容全站佔比小於10%”。
作者也説:“我的文章沒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但同時回懟百度:“全站比例沒有太多意義,大家搜索一般只看前兩頁。如果能給出第一頁的結果佔比會更有説服力”。
其實,此時此刻,我們去糾結百度跌了百分之幾或者“百家號”佔了網頁百分之幾意義已經不大。這篇文章在朋友圈瘋傳並且引發這麼大的輿論,背後的信息很明確:大家對於百度搜索引擎的用户體驗並不怎麼好。
推而廣之,這種“流量壟斷”給用户帶來不便的又豈止百度這一家巨頭呢?從百度到微博,從朋友圈到今日頭條,互聯網公司用AI“貼心”地為我們“私人訂製”我們喜歡的內容,但往往看什麼、不看什麼並由不得我們自己。
一直以來,我們都滿懷希望地憧憬和感知互聯網帶來的便利而美好的生活。當移動互聯網在中國遍地開花後,這樣的生活似乎越來越近:內容APP能夠根據我們的搜索習慣為我們訂製內容,推薦可能感興趣的大V;共享單車APP可以幫你解決“最後一公里”的難題;外賣APP可以把一日三餐送到家,甚至幫我們買菜購物;網約車APP讓傳統模式的出租車大受衝擊……
生活確實因為這些APP而更加輕鬆,但在這種“便利”中越來越失去安全感的我們,卻逐漸輕鬆不起來了——在如今的互聯網環境中,我們的個人信息不僅毫無隱私可言,而且成為了壟斷企業“如何精準賺取你每一分錢”的工具。而作為個人,我們卻失去了對自己信息的控制權。
就在去年,某網約車平台涉嫌“大數據殺熟”的新聞引發了全民的熱議乃至恐慌。同樣的距離同樣的地點,不同的賬號生成的賬單費用是不一樣的。
有網友猜測,該企業通過用户的大數據分析給不同用户“畫像”,經常在固定兩點間打車的,被判斷為“剛需用户”,既然沒得選收費就更高,反之,那些需要“籠絡”的新客户就可以享受更低的優惠價。隨後,外賣軟件也被曝涉嫌同樣的操作。
雖然,所有涉及的平台都在第一時間否認了傳言,並聲稱他們的大數據分析和“用户畫像”都只用於“通過信息個性化,讓用户能更快找到需要的產品,提供更多可具選擇性的產品”。但這樣的解釋很難平息用户的不安,因為這隻能説明,此類利用個人信息“割韭菜”的行為在技術上是完全可行的。
同時有專家表示:“反壟斷法中對價格歧視的認定門檻非常高,首先要求經營者具有市場支配地位,其次要‘沒有正當理由’。而互聯網企業自主定價,完全可以辯稱所謂‘殺熟’是正當的定價策略,所以依據目前法律,很難進行直接有效的規範”——技術沒有障礙、法律無法規範、利潤空間巨大,消費者恐怕很難單純地相信私企僅靠道德自覺就可以“放着錢不賺”。
李彥宏曾經公開表示:“中國人對隱私問題更加開放,或者説沒有那麼敏感,如果要用隱私來交換便捷性或者效率的話,很多情況下中國用户是願意這麼做的。”

李彥宏在説這番話時是帶着一點自豪的,他認為中國在互聯網產業上發展得如此之快,中國用户對於個人信息的“大度”和“不敏感”起到了重要作用——言下之意“效率”和“隱私”顧此就會失彼。
作為用户的我們心裏不免泛起一絲苦澀:不是我們不在乎,實在是我們沒得選啊。
當你第一次打開所有的APP,面對《用户隱私協議》,我們一旦選擇“不同意”就自動退出了。當我們註冊每一個賬號,面對綁定手機的要求,選擇不綁定同樣也是一個自動退出。“同意”還是“不同意”,其實只有“同意”,除非你和互聯網徹底説再見。
互聯網公司不僅不會節制使用我們的信息,相反他們渴望更多、更全的用户信息。因為,在激烈的競爭中,誰擁有了用户,誰就擁有了流量,誰控制了流量,誰就主宰了一切,而利用好信息就可能深度“套牢”用户。
在“流量為王”這一“真理”的指引下,已經擁有巨量資源的巨頭們開始繼續做大做強,整合佈局、全面開花——幾個“包羅萬象”的“互聯網帝國”已經悄然誕生。網民們自認為在暢所欲言,其實人人都在被“暗中觀察”。
2018年流行着這樣一句話:“阿里巴巴可能比你媽更瞭解你”。這話其實一點也沒有錯,因為你花出去的每一筆錢,花在什麼地方,阿里巴巴都在忠實地記錄着。從中反映出你的人生軌跡、生老病死、社會階層、消費能力。
不僅如此,你聽的每一首音樂、每個月看了幾次電影、讀的什麼書、去哪裏旅了遊,“阿里帝國”的相關產品都可以無死角地把這些信息蒐集到位,從而精準地分析出“你需要什麼且有能力為此付出多少錢”。
也許我們應該稍稍更正前面的話:阿里巴巴可能比你自己更瞭解你需要什麼。它會“善意”地提醒你“該買這個了”,然後瞬間為你列好了清單。
曾經不止一次在網上看到有人驚呼“馬雲會讀心術嗎?”“馬雲竊聽我的電話了嗎?”原來他心裏想到了什麼,但是發誓絕沒有在淘寶上搜索,甚至沒有動用搜索引擎,僅僅是和朋友提了一下或是心中默默想,打開淘寶時卻看到了推薦——兄弟,也許是你聊天用的輸入法出賣了你。
失去“尊嚴”的還有互聯網中的創新公司和中小企業。流量已經被“三大巨頭”瓜分殆盡,無論你的產品多麼受歡迎,多麼有競爭力,你都不可能成為第二個馬雲、馬化騰或者李彥宏,相反,他們三個會笑着問你:“你選擇被死亡還是被吞併?”

舉個例子,如果你是共享單車的創業公司,即使你把租用的價格定到白菜價,也不得不向新用户收取押金。但是一旦阿里這樣的巨頭入局,可以瞬間將新用户與本人的支付寶賬户關聯,用支付寶信用代替押金,做到“0元騎車”。一邊是繁瑣的註冊程序和100元左右的押金,一邊是瞬間關聯賬號免押金,消費者會如何選擇不言而喻。
如果你是個音樂或者視頻網站,還在版權時代的轉型中苦苦掙扎,費盡心思地説服消費者“你的30塊錢會員包月物有所值”,這邊阿里直接告訴用户:“註冊我旗下的視頻/音樂會員吧,你的淘寶積分可以抵扣會員費”——這些網站在新時代都得擺脱自由身投身新東家了。
同樣,作為一個創業者,當你還在為了APP用户而在寒風中苦苦哀求別人掃二維碼時,騰訊旗下的任何社交性質的軟件都可以一秒自動關注你的微信好友,並且向他們都發出“一起來玩吧”的邀請——當然,對於他們來説,一秒複製你的APP也不是啥難事。
過去當人們提及互聯網產業的優越性時有一個概念叫“長尾效應”,是指過去在實體世界中,如果把一個行業的公司按照知名度進行排名,規模曲線下降往往很快,排到100名左右的公司可能已規模非常小且很難生存。但在互聯網領域,曲線下降則十分緩慢。並非所有人都集中受僱於幾個最有名的網站,而是可能分散在一些中等規模的公司。各式各樣的公司各有其生存空間。
很明顯,如今“長尾已死”,不光是這次風口浪尖上的百度,中國的互聯網三巨頭BAT都已經實質上實現了這種“流量壟斷”。中國之外,我們熟知的谷歌、Facebook、亞馬遜等這幾年來也都在瘋狂併購中實現了各自壟斷。這些代表着互聯網前進方向的弄潮兒們運用最先進的技術上演着最“小農經濟”的故事——肥水不流外人田。
然而,互聯網真的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嗎?這種被資本控制了一舉一動的“便利”就是互聯網為我們勾畫的“美好生活”?
有一個重量級人物站出來説了“不”,不僅如此他還呼籲要將互聯網徹底顛覆和推翻。這個聲稱要推翻互聯網的人正是互聯網的發明者——萬維網之父、2016年圖靈獎獲獎人、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博納斯·李(Tim Berners-Lee)。

博納斯·李在2019年EmTech China全球新興科技峯會上的演講指出,互聯網已經喪失最初的精神,長尾效應已經失效,現在許多大型社交網站決定了用户看到什麼、甚至決定了他們怎麼思考、怎麼行動。
他還帶來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宣示要用新推出的項目開源去中心化網絡平台Solid顛覆自己曾一手開創出來的互聯網世界。
Solid的核心概念是一個個人數據存儲系統Solid POD,用户可以把個人信息儲存在自己的Solid POD裏,隨時授權和取消給他人讀取或寫入數據。也就是説,所有的數據始終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用户不再需要以犧牲個人隱私、犧牲個人數據自主權的方式,來交換互聯網公司提供的免費服務。
更重要的是,Solid的協議是任何APP都應該和任何的途徑相兼容。當開發者開發自己的APP時,編程所使用的是全球通用的Solid API,它是一個標準化的東西。只要API可以兼容,那麼開發者一打造應用時候就會發現已經有成千上百個人在使用你的APP了。這就從技術角度打破了資本巨頭的壟斷,為所有的APP開發者,無論大小、不論實力,都提供了平等的用户資源使用權,而每一個用户個人始終都牢牢掌握着自己信息的授權。
毫無疑問,如果Solid可以成功,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互聯網革命”。它將顛覆眾多巨頭花費幾十年建立起來的“權力秩序”,鼓勵更多的新鮮力量注入互聯網產業,從而實現博納斯·李在發明互聯網時的初衷:一個人人自由的開放社羣。
的確,博納斯·李就是一個這樣的人,1991年,他提出了著名的超文本傳輸協議http,併成功實現http客户端與服務器的第一次通訊。我們每天打開電腦瀏覽網頁所輸入的www,就是當年博納斯·李所發明的World Wide Web。30年前,他放棄了專利帶來的天文數字的財富,30年來,這位現年63歲的爵士未曾試圖從他這一改變人類的革命性發明中獲取任何商業利益。
但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是,這個值得我們普通用户歡呼的革命性技術將靠什麼付諸實現呢?顯然,已經“權勢滔天”的互聯網資本巨頭,不會同意自己苦心經營並且投資甚巨打下的江山被一項技術顛覆,而目前博納斯·李所能提出的方案也僅僅是“請求數十億計的互聯網用户加入他的行列”。這樣的“巨大請求”能否實現,多久能實現,靠什麼實現,都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連博納斯·李自己都坦言“你不能同時要求更多東西了”。

我們明白,沒有一場革命可以通過“請求”來實現。而在這場可能會顛覆互聯網的“革命”中,中國也許具有某種與眾不同的“天賦”。
這種天賦不是李彥宏所説的“願意犧牲”,而是我們擁有具有協調管理、統一調度能力的政府來主導這場解放互聯網生產力的改革。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討厭政府“手伸得太長”,覺得政府幹預會使自己不那麼自由,而覺得資本提供產品是服務自己的。但往往當互聯網企業開始利用壟斷的便利為所欲為,而自己莫名其妙被“割韭菜”了,便都抱怨“政府怎麼不管管”。
其實,在中國的互聯網產業狂飆突進、取得一項項令世界羨慕的成就背後,政府的支撐和保障功不可沒。這裏體現的不僅是幫消費者維權,更重要的是在互聯網技術發展的關鍵時期,用強勢的影響力來破除企業間因為壟斷利益而不願意打破的壁壘,協調各方利益,用管理者的大局觀指明一個前進的總方向。
比如我們引以為傲的“移動支付”:在中國,手機支付幾乎已經代替了錢包的功能,隨處可見、無所不能的二維碼確實讓很多外國人羨慕。然而移動支付在歐美發達國家進展緩慢並非因為他們在技術方面的落後,而是眾多獨立的私有銀行不願意放棄各自的利益、共享用户資源、打破壁壘,導致作為新技術的支付軟件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媒體反而在反覆提醒消費者:“刷卡其實挺好”。
而中國的“銀聯”是政府統一管理的國有企業,在支付寶擴張之初,各大商業銀行不願意分享這塊前景光明的“大蛋糕”,導致支付寶無法綁定銀行卡、支付額度超過限額自動跳轉銀行APP等等障礙。

關鍵時刻央行出面協調了移動支付企業和銀聯之間的利益問題,將移動支付同意納入國家金融體系的管理之下,同時為銀行卡多平台的快捷支付提供了便利,這才有了微信支付寶二維碼在短短一年間從城市到鄉村的全面普及。
同時,隨着移動支付實踐的深入和問題的湧現,國家也把這些經營互聯網金融的私有平台統一“收編”於“網聯”的管理之下,改變了支付平台和各個銀行的單獨對接,極大地降低了成本和金融風險。
在這次百度的事件中,百度副總裁沈抖提到:“移動互聯網時代,各個APP使得整個用户體驗是割裂的。百度推出百家號和百度小程序,就是希望互聯網應該是互聯互通、平等的局面。”的確,用户的割裂是不能迴避的問題,平等與互聯互通是我們對互聯網的美好願景,但是顯然實現過程靠百度的一系列產品“內部消化”是不太可能的。
有了互聯網金融的成功案例,中國政府需要有信心和決心在“大數據時代”突破流量壁壘和用户壟斷的這場革命中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我們應該認識到,高效有為的政府是中國在全球互聯網競爭中無可比擬的優勢,它可以幫助我們在這個歷史的關鍵時刻最先克服資本壟斷帶來的不可調和的矛盾——站得高才能走得遠。
從這個意義上講,互聯網之父所呼籲的這場顛覆互聯網的“革命”,説不定能在我們這個“後起之秀”的手中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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