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剛:論市場經濟條件下國有企業的作用
【在12月30日於復旦大學經濟學院召開的“中國政治經濟學40人論壇·2018”上,雲南財經大學龔剛教授發表了題為《論市場經濟條件下國有企業的作用》的演講,以下為速記稿整理的演講內容,已經作者審閲並授權,小標題系CPEER編輯部所加。】

我的發言題目是“論市場經濟條件下國有企業的作用”。首先講講背景。我們知道,國企在非競爭性領域佔據主導地位,並且大部分成長迅速,經濟效益良好,通常是鍋滿盆盈。原因通常被認為是壟斷+高價。但是仍有部分企業,特別是一些省屬企業處於競爭性領域,其效益通常是不好的,有的被認為是殭屍企業,接受着國家的大量補貼等。由於國有企業的存在,美國拒絕承認中國是一個市場經濟國家,在中美貿易摩擦中,美國對於中國的指責大量是針對中國的國有企業。國內有一些所謂“國進民退”的壓力和令人吃驚的“私營經濟撤離”等奇談怪論。今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已經明確提出,未來國有企業改革將從管企業轉向管資本,但如何管資本呢?這些都是我們這篇文章的一些背景。
我的這篇文章的目標就是想討論兩個問題。第一,國有企業如何適應競爭型的市場經濟?第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國有企業到底應該發揮什麼樣的作用?
一、國有企業如何適應競爭型的市場經濟
首先我談第一個問題,就是競爭性領域的國有企業如何適應市場競爭?我個人覺得這一問題相對比較簡單。儘管我們説很多競爭型國有企業是失敗的,但是也有成功的,其中有一個案例就是瀋陽機牀集團。
如果考察一下瀋陽機牀集團的成功,有幾個因素非常明確。第一個就是領導幹部是長期不換的,董事長至少已經有十年了,06年有一位中央領導直接對他説,小關你小子跑不了,你必須開發數控系統,結果一開發就是十多年,而且他清楚地認識到引進技術之路走不通,必須要靠自主研發,持續大手筆投入,砸了11個億,有十多年長期的耐心等待。這意味着什麼呢?實際上一個適合競爭型市場經濟的企業,必須是追求長遠利益的。現實中,既有無數的民營企業倒閉,也有競爭領域內的國有企業健康成長,這意味着所有制與是否適合市場經濟很可能無關。我聽説上海有很多國有企業就做得非常好。
一個企業能否適應市場經濟,主要是由企業的行為所決定的,在經濟學教科書中,人們通常假定企業所追求的目標為利潤,這是不是在告訴我們一個追求利潤最大化的企業才是適合市場經濟的?然而,利潤有長期和短期之分,這兩種不同的利潤,絕非可以互補,恰恰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它們是相互矛盾和相互排斥的。例如為了追求短期利潤最大化,人們就有可能不進行研發等等。而一個適合市場經濟的企業,其行為目標一定不是追求短期利潤,而必須是追求企業的長期利潤。
問題是當前我國的國有企業幹部任命制度造成了國有企業只追求短期利益。目前我國的幹部培養和選拔制度基本上可以説是政企不分,一會兒當縣長,一會兒當廠長,一會兒當總裁,一會兒當市長。這樣一種選拔制度儘管為國家培養了大量的優秀人才和幹部,然而是以損害企業利益為代價的。在這種情況下,企業領導所追求的目標自然是仕途,比如説一個週期是6年,我6年以後就走,所以這6年之內能不搞研發就不搞研發,能減少支出就減少支出,所以追求短期利益就自然而然成了經濟活動的目標。而像瀋陽機牀集團一樣連續10年的等待,投入11個億的研發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我認為一種可能的改革方法是按現代企業制度治理原則,執行政企分開。首先,董事會成員按出資比例由出資方委派,於是,國有企業的董事會毫無疑問是由政府部門的出資方委派。企業總裁等高管執行市場化招聘,招聘後不再進入國家幹部體系。高管負責企業的日常運營,制定企業的長期發展戰略和公司章程等。董事會負責聘用和解僱企業高管,審定企業章程和長期發展戰略等。董事長仍為體制內幹部,一般同時兼任黨委書記,在特殊情況下要求企業執行國家戰略等。此種情況下,企業總裁等高管必然會把企業的成長當成自身長期的終生事業和仕途來經營,所以必然會考慮企業的長期利益。與此同時,由於董事長等董事會成員仍然屬於體制內的幹部,因此企業仍牢牢掌握在國家手中,以便必要的時刻執行國家戰略。這種幹部體制改革也體現了國家從管企業轉向管資本的思路。這是我談到的第一個問題。
二、市場經濟在哪些方面存在缺陷
第二個問題,也是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國有企業應該發揮什麼樣的作用?在對這個問題進行討論之前,我們仍然需要回答一些關鍵性的經濟學的命題,那就是:市場經濟為什麼或者哪些方面是有缺陷的?
在西方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世界裏,市場經濟被認為是完全競爭型的市場經濟,從而是完美無缺的。完全競爭市場最主要的假設是,廠商無權決定自己所要生產的產品的價格。然而,當廠商無權決定自己產品的價格時,價格到底是由誰來決定的呢?經濟學家們試圖用一隻“看不見的手”來進行搪塞,瓦爾拉斯則直截了當地用拍賣來描述價格的調整和決定過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阿羅和德布魯等又根據瓦爾拉斯的拍賣模型,對完全競爭的市場經濟進行了建模和數學論證,使得均衡、市場出清和帕累托最優等描述資源分配的各種最優狀態一一得到了嚴格地論述。
然而完全競爭市場畢竟是構建出來的,儘管在歷史的長河中,也許有過曇花一現,但當前的市場經濟絕非完全競爭的市場經濟,也正因為如此,作為資源分配的調劑機制,市場往往不能有效地分配資源。市場經濟的失靈主要體現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非競爭領域,因經濟活動所具有的外部性,通常導致失靈。
第二,在競爭性領域,市場作為資源分配的一種調劑機制往往也是失靈的,由此會給經濟體帶來無休無止的波動、蕭條、危機和高通脹等,最後常常不得不由政府出來進行干預。
第三,市場經濟的失靈同時也體現在創新和市場的巨大不確定和風險上。
對於非競爭性領域由外部性所造成的市場失靈大家都能理解,這裏無需多説。那麼,為什麼在競爭型領域市場在資源分配上也會失靈呢?新古典經濟學在論證市場在資源分配上的有效性時,通常強調價格的調整作用,由於這種調整被假定在拍賣市場上完成,從而必然是直接及時和有效的。然而,我們當離開拍賣市場,進入真實的、非完全競爭的市場經濟時,價格調整的功效必然會大大減弱。按照新凱恩斯主義經濟學,一旦企業自行制定價格時,由於調整成本的存在,價格的調整必然是緩慢和具有黏性的,從而價格調整的功效將被大打折扣,只能是一種弱穩定機制。
此外,經濟體內除了價格調整這一弱穩定機制之外,也還存在着多項非穩定機制以破壞經濟的穩定:一是企業的順週期行為,即哈羅德提出的著名的刀刃問題;二是明斯基的債務不穩定機制;三是資產價格。這些都是破壞穩定的。
為什麼市場經濟的失靈同時也體現在創新等未知領域上呢?有研究表明:一個創新項目從最初投資進入的設想階段起,在進入商業化之前,其存活的概率僅為6.66%,如果再考慮商業化的風險,存活的概率則更小。正是創新領域所面臨的巨大的不確定性,大量的企業都會望而卻步,如果沒有政府的支持和保障,很少有意願去進行投資,特別是前期的研發。然而當發展中國家進入中等收入階段時,如果沒有自主研發和技術進步,經濟將無法走出中等收入陷阱。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本身也意味着僅僅依靠市場機制,發展中國家自主研發型的技術突破將極為困難,從而很有可能走不出中等收入陷阱。
説了很多的市場失靈,那麼市場經濟就沒有魅力嗎?我認為市場經濟是有魅力的,但市場經濟的魅力到底何在?黑板經濟學人會異口同聲地説,作為資源分配的調節機制,市場能更有效地分配着資源。我認為這是錯的,與計劃經濟相比,市場的魅力並不在於它能更有效地調節資源,而在於它能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更為高能的激勵。計劃經濟缺乏激勵機制,經濟人只能淪為完成計劃的工具。市場經濟調動了人們參與經濟活動的積極性,使人更具活力。然而,經濟學對於這樣一種激勵機制卻很少去進行研究,也許是出於一種默認,但更可能是無法用漂亮的數據模型對其進行描述,因此研究就不得不集中在市場作為一種資源分配的調節機制是否有效上了。
三、市場經濟條件下國有企業的作用
我們討論了市場的失靈之後就可以討論國有企業的作用,我認為國有企業的作用就在於彌補市場的失靈。
第一,提供充足的公共產品。由於市場經濟在具有外部性的非競爭領域經常失靈,因此它不能為經濟社會的發展提供足夠的公共品和準公共品。完整和充足的公共產品是市場的骨架,市場本身不能完成對其骨架的構建,只能依靠國有經濟和國有企業。任何國家工業化的初期和中期甚至晚期,搭建市場主骨架的幾乎都是國企,如果沒有國家提供各種公共產品和服務,如交通基礎設施,通訊、供水等等,中國的民營企業想要取得目前的成果是不可想象的。這與表面上私有化程度更高、金融自由化更徹底的非洲國家、南美國家、東歐國家以及俄羅斯、菲律賓、巴基斯坦、印度相比,形成鮮明的對照。
第二,宏觀穩定的基石。即使在競爭性領域,市場經濟實際上也不能有效地分配着資源,通常會帶來蕭條、高通脹和危機等等。民營經濟在參與經濟活動時,通常是順週期的,當經濟蕭條時,會主動退出市場,在經濟好轉時,又會蜂擁而上,這種順週期行為通常會加劇經濟的不穩定,造成了哈羅德所説的刀刃問題。因此,要使經濟得以恢復穩定,通常需要其他企業通過逆週期的行為來穩定經濟。逆週期行為通常表現為:不因經濟的下滑而減少所僱傭的工人,不因經濟的下滑而減少投資,甚至挺身而出增加投資。由於逆週期的經濟行為通常意味着風險或失去盈利的機會,唯有國有企業才能擔當。也許有人會説,西方也有宏觀穩定政策,國有企業作為宏觀穩定的基石是不是多餘的?(1)當今世界對經濟體造成巨大傷害的已經不再是凱恩斯所提出的有效需求不足而是債務危機。當債務危機來臨的時候,凱恩斯需求管理型的宏觀穩定政策已經失效了,唯有政府買單和國有企業挺身而出的逆週期行為才能救經濟於水火之中。(2)國有企業的逆週期行為通常可以立竿見影,從而必然會大大縮小走出危機所需的時間,由此而減少了危機所造成的損失。西方走出危機的時間通常很長,在中國,無論是上一次的亞洲金融危機和這一次的全球性金融危機,都基本上沒有使中國經濟增長的步伐停下來,其中,國有企業的逆週期行為無疑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第三,如前所述,市場經濟的另一個失靈之處是在未知的創新領域,即使如華為這樣的企業,隨着逐步逼近香農定理和摩爾定律的極限,也會感到前途茫茫,找不到方向。市場經濟所不能解決的未知領域通常也包括海外市場的開拓。中國目前推行的國家戰略,如對外“一帶一路”,對內重大項目的攻關和創新等,都存在着巨大的風險。民營企業既無能力也不願意承擔風險。這些國家戰略的推動只能由國有企業承擔。美國對於中國國有企業的指責本身就意味着美國對於中國國有企業的焦慮:在與美國的競爭中,中國的國有企業必將起到關鍵性的加分性作用。
四、國有企業的考核
接下來,我們想討論一下國有企業的考核。也許有人會説,國有企業採取逆週期,並對那些存在着巨大風險,民營企業不願意從事的領域進行投資,國有企業將如何盈利?沒有盈利,國有企業如何做大做強?第一,我認為逆週期不一定就意味着損失。在股票市場上逢低買入和逢高拋出通常是一種很高明的策略。逆週期也同樣如此,當然這取決於具體的逆週期策略是否精準。第二,經濟學中同樣存在着風險越大,回報率越高的定理。因此,高風險的投資也許最終不會蒙受損失,關鍵仍然是精準。第三,對於那些提供公共產品的國有企業,其盈利能力無需擔心,更應關注的是其制定的價格是否合理,是否給下游的民營企業增加了不必要的負擔。第四,在對國有企業的考核中,必須堅持以國家利益為重,不以利潤掛帥。不以利潤掛帥並不意味着可以亂花錢。國有企業的考核應更集中體現在完成任務前提下的成本和質量核算。
最後,需要作兩點説明。第一,當前中國國有企業的行為並沒有完全體現出彌補市場的失靈,也正因為如此,國有企業還存在着大量與民營企業爭利的行為。第二,本文所提出的國企幹部體制改革不僅體現了政企分開,同時也與最近中央工作會議所提出的從管企業向管資本的轉型思路相適應。
謝謝大家!